第88章

“殿下,謝大人。”肖珮在他的官衙,沏上茶點上香,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們。兩人一進去就聞到熏香味道,還以為是在這裏開了屍體的膛。

“肖大人,情況如何?”謝琰問。

“簡單來說,死因确系上吊自殺,并未發現任何中毒的跡象。不過——”

“不過?”兩人異口同聲地追問,肖珮道:“不過,下官在女屍的胃裏發現了這樣一件東西。”肖珮說着便讓人送上來,兩人心裏都有些嫌惡,但依舊壯着膽子看過去——木托盤裏送上來的是個清洗得幹幹淨淨的圓形玉佩。兩人心照不宣,明白這便是女官們提到的窦氏曾佩戴、現在卻不見了的玉佩。

肖珮笑着說——這笑意如今在鳳子樟和謝琰看來實在有點瘆人:“此物在胃中發現,依下官之見,可見是重要的證物了。對于死者肯定有非常重要、卻又不能見人的意義。就是這上面的花紋,恕下官才疏學淺,實在忍不出來。不知道謝大人可否認得?”

謝琰把玉佩拿起來對着光線觀察,尚未看出來個所以,鳳子樟卻變了臉色,立刻開口感謝了肖珮,然後說此事發生在宮中、還是在宮中處理好了,這玉佩作為證物她得帶走,勞煩肖大人檢查屍體、往下還請大理寺代為保存屍體,并且千萬別将此事張揚外露。肖珮了然,連連稱是,又命人拿了個粗布口袋上來,把玉佩包好。

出得大理寺,謝琰悄悄問道:“怎麽了?”

鳳子樟等左右無人,方小聲對她說:“你可認出這花紋來了?”

謝琰摸了摸口袋裏的玉佩,“像是蜘蛛?”

“不,是赤心木,稍加改動,乍看像蜘蛛罷了。這是朱家的玉佩,而且是朱家長房的。”

謝琰吃了一驚,道:“我從不知道朱家還有這麽個玩意,你怎麽知道?”

“仙芝姐姐入宮的時候,曾經用過,我見過。後來她去世、朱世瀚也死了之後,朱家長房就剩下朱和之一個,由于他德才不夠,沒能當上族長,不能用;朱世景不是長房也不能用,仙婉姐姐嫁入皇家也不能用:所以一時沒有人繼承這個标記了。以前,我見仙芝姐姐戴過的玉佩和舊的衣服上都曾有這個标記,姐姐也準許她保留,她後來自己不用罷了。”

謝琰深吸一口氣,“那,按你看,咱們往下是去直接面見陛下,還是去大牢裏審朱世景,還是去找朱和之?”

“你覺得呢?”

謝琰想了想,“還是去審朱世景吧。畢竟他另行關押在羽林軍的大營裏,咱們去找也方便些。如果貿然去見陛下,也不知道陛下會如何處置,遷怒他人就不好了。至于朱和之,我覺得他是什麽都不會知道的。”

“去找朱世景的話,你可想好怎麽說了?”鳳子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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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琰道:“你說呢?咱們是直接威逼,還是使點計謀?”

“你對朱世景這人怎麽看?”

“有野心,沒本事。所謂家傳儒學,他也沒學到啥,假裝正人君子倒是裝得挺像。最善于自欺欺人,欺世盜名了。”

“你這可是一點好話都沒有啊。”

“他都叛國通敵了,我還能有什麽好話?咱們堂堂正正地說,鳳子柏的叛軍裏有些人,雖然說與我立場不同,終歸刀兵相見,但我佩服人家,人家不服就造反,憑自己本事,打不過就死。朱世景呢?予他重任守國門,他趁機叛亂,還投敵燕國,他張口閉口的那些衣冠上國的禮教都被他吃了?這時候鮮卑人就是他的主子了?我真想給他把祖宗牌位放面前,看看他有臉沒臉。”

鳳子樟笑道:“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謝琰請她先說,“我的猜測是,他的目的就真是他在牢裏說的那樣,燕軍南下,把姐姐和姐姐的支持者們都殺了,扶植鳳煦或者鳳熙當傀儡皇帝,讓他作為實際上的掌權者當政。仗着朱和之雖然是國舅卻沒本事,到時候找個機會做掉就是了。這想法雖然天真,但也符合燕軍的利益,畢竟讓他們自己統治,怕是世族不服。想得挺好的,就是沒看清楚自己的能力。”

謝琰冷哼一聲,“沽名釣譽、不自量力的老賊!可見這世上,多的不是标榜自己、卻歪嘴念歪經的東西!”

鳳子樟笑問:“所以,對着沽名釣譽之徒,你可有計策?”

“早已有了,可要我說與你聽?”

“早已有了,還要問我,浪費我的口舌。”

“哦喲!我要是不問你,豈不是亂了主次尊卑,殿下!”

鳳子樟拿起馬鞭作勢就要抽謝琰。謝琰伸出雙臂阻擋,卻不策馬離去,專門等着挨打。

兩人到了羽林大營,士兵們雖然見是她倆,還是照舊詢問了來訪的目的才開門。兩人正感嘆崔玄寂給他們頂的規矩何其嚴苛,就被告知負責臨時代管的吾豹不在,副丞剛派人去詢問,希望她們二位等一等。兩人被客氣地請進崔玄寂原來的衙署休息,哭笑不得。只能希望吾豹不是個傻子。

鳳子樟問謝琰,應該不會有問題吧?謝琰說別擔心,崔玄寂挑的人,聰明着呢。

不久有人回來通報,接着副丞就拿着吾豹的令牌,把她們領進大牢。三重鐵門之後,是關在三重木栅欄後的朱世景。聽見人聲,朱世景立刻叫了起來,胡亂嚷嚷着他要這樣要那樣。鳳子樟不搭理他的胡說,拜托看守衛士們把他用鐵索捆在椅子上,然後留下她們二人來審訊。

朱世景被鐵索捆在椅子上之後,還嚷嚷個沒完。謝琰吵得心煩,大喊一聲:“朱世景!你現在是叛國賊階下囚!少給我來這一套!”

朱世景轉而開始取笑謝琰,說她一官半職也沒有,做個內史罷了,丢死個人。謝琰只覺自己的白眼都翻到後腦勺去。她看一眼鳳子樟,等到首肯之後就到一邊去燒烙鐵。

“朱世景。”鳳子樟道,聲音冷靜幹脆,像凍硬的雪球,砸在人身上肯定很疼。“你自下獄以來,鬼話連篇,沒有一句是交待了該交待的東西。你不要以為你在牢裏住着遲遲不問斬,就是放過你了。朝廷是準備在叛亂徹底平息之後,再将你與其他戰犯一起處理。該死都是要死的。”

朱世景用冷笑掩藏自己的慌張,說什麽自己的身份地位與其他叛軍不同,就是鳳子樟也沒有資格對自己下判決雲雲。鳳子樟被他的聒噪吵得頭疼,問謝琰可有什麽現在能用的,謝琰道只有鞭子,“鐵的。”

“那打一會兒吧,直到他不廢話了。”鳳子樟道。

謝琰拿着一共六截的鐵鞭走上去,輕輕一揮,那鐵鞭上的尖刺劃破空氣,發出尖利可怖的聲音。朱世景自下獄以來只在最開始挨過一點杖責,此後都是好生養着他;而且因為他被崔玄寂挑斷了足筋,醫藥都不曾缺了他:現在謝琰一副要給他上刑的樣子,他自然吓得汗毛倒豎,先是罵謝琰和鳳子樟瘋了,再就罵她們是妄自尊大,不知道自己是誰。

“你們、你們、你們敢動我!你們、你們、你們——”

謝琰懶得聽了,唰就一下,朱世景霎時皮開肉綻,鮮血浸透囚衣。他吃痛,一邊尖叫一邊罵,她就再打。打到第四下的時候,朱世景開始求饒。她把鞭子扔到角落,走進朱世景身邊厲聲道:“老賊!我們沒時間和你這兒浪費,待會兒問你的問題,你要一五一十地說清楚,但凡我們有一點兒不滿意,那邊的烙鐵和夾子,我就一樣一樣地給你上。”

朱世景佯裝昏死不語。謝琰見狀有些生氣,舀了一盆冷水潑他一身。正月裏的冷水,激得朱世景喊出聲來。

“你要還不醒!”謝琰在他耳邊吼道,“我就給你弄一桶,泡着!”

朱世景勉強算是放棄抵抗了。鳳子樟道:“前日,宮中有個女官,皇後帶進去的窦尚食。”她說得緩慢,留神注意觀察朱世景的表情,“跑來找我,主動交代了不少和你有關的事情。簡直是觸目驚心。本來呢,我們是不信的。但是她拿出來這麽一件證據。”她使個眼色,謝琰便從粗布袋子裏拿出玉佩,送到朱世景面前。

鳳子樟敏銳地看見朱世景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立刻補充道:“說說吧,怎麽回事。她已經說完了,現在就看你。要是你也說,說不定姐姐會照顧照顧你;你要是不說,那姐姐不如放了她,殺了你。當然啦,你可能橫豎都是死,殺你一次和殺你一百次也沒什麽區別,不過朱家剩下的人就不一定了。畢竟你叛國謀逆,已經是夷族之罪。你可知道,謝琰前陣子在吳郡抗敵,她去打你之前,和顧家作戰。顧宿開城放出無辜家丁,然後舉家***。後來官軍進去,發現了幾個幸存的孩子,因為顧宿的作為,陛下親自下旨,放了這幾個孩子生路,不追究他們的責任。顧家那些剩下的與謀反無涉的遠房旁支,也得到了寬恕。你現在,也可以這樣做。不過嘛,就是要快。否則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從這裏出去,告訴姐姐,你什麽都沒說,我們只能以窦尚食所說為準——”

“我說!我說!”朱世景叫道,“我都說!”

鳳子樟對謝琰使個顏色,謝琰遂端了一杯水給朱世景喝。然後拿起鐵鞭在一旁站着,權做威脅。

朱世景說,那窦彌不是別人,是朱世瀚的私生女,是朱世瀚與一個姓窦的私妓所生。本來朱世瀚只是去朋友家裏玩,欣賞這個私妓的才華,對她青眼有加;而那私妓也感于朱世瀚的風流文雅,對他動了真心。兩情相悅,朱世瀚已有妻女{152},卻還常常與她幽會。哪知道那個私妓沒多久就懷孕了,朱世瀚沒有辦法,只能出錢安置了私妓窦氏,讓她住到建康城外山中的一個僻靜院落裏養胎。朱世瀚畢竟自诩大儒君子,不敢将私妓窦氏納為妾,女兒窦彌出生之後也不敢相認。起先他還偶爾去山中探望,後來他升了官當了帝師,更加顧及名聲,就再也不去了。

久而久之,窦彌七歲的時候私妓窦氏因為傷心去世,朱世瀚無奈将女兒窦彌安置在外,花錢請了教習師傅,把她養得像公侯家的小姐,卻始終不給她認祖歸宗的機會,連姓名都不叫她改。平日裏甚少相見,窦氏的忌日更從不前來,即便節日,也只是送來禮物。窦彌于是越來越憎恨自己的父親,以及異母的兄弟姐妹們。

後來窦彌從山中庭院逃脫,流落建康城中,好像有意要将此事說出去。而朱仙芝不知從什麽渠道知道了此事,在窦彌差點為人所害的時候特意前去救下,将窦彌納為自己的婢女,日後便随之入宮。她以為自己救了窦彌,孰料窦彌因此只是對朱仙芝更加怨恨,認為朱仙芝不但知道自己的身份,還自诩嫡出長女的身份、藉此來作踐羞辱自己。而朱世瀚看見,以為女兒不知,又不敢點破,只能保持沉默。入宮兩年後,窦彌獲封女官,在朱仙芝身邊地位很高,便伺機在朱仙芝的飲食中下毒,日久天長不曾斷絕,因為劑量微小也不曾被人發覺,終于害得朱仙芝體弱難養,久病不愈,英年早逝。

朱仙芝死後,窦彌曾到朱世瀚面前出惡言嘲諷,頂撞自己的父親;想玉石俱焚,去面聖報官,被朱世瀚下跪挽留住。朱世瀚不久亦死,窦彌便不複有他想,又有些貪戀自己在宮中的權位,就只求老死宮中。過了這麽多年,在鳳子桓準備推行土地改革時,一直監視兄長的一舉一動、因此對此事了如指掌的朱世景找到窦彌,将她收買,讓她暗中給鳳子桓下毒,以求引發鳳子桓練功的惡疾,使其暴死;同時也給崔玄寂下毒,以趁機造成崔氏的失職之罪。這樣朱氏就可以憑借甥舅之位代理朝政。

“殿下!我、我、我已經把這種話都說出來了!你們快去救陛下,在她發病之前,一定還有救!一定還有救的啊!”朱世景叫喊着,而鳳子樟和謝琰只有默然。朱世景不明所以,按她們給他下的套猜測皇帝已經得救了,又懷疑窦彌可能并未将此話說出來,一時亂喊亂叫。

鳳子樟追問道“窦彌在宮內是否還有下線?”

“以他我所知絕對沒有。從頭到尾,從始至終,那女人肯定都是一個人在犯案!因為她總是說,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的秘密才是安全的秘密。還用這話來威脅我!說她死不足惜,但大人你就不同,所以我不得不給她大筆的錢財。殿下!殿下!我說得句句屬實啊!!這都是我那個兄長造的孽啊殿下!殿——”

謝琰上前,一巴掌把朱世景扇暈過去了。鳳子樟長嘆道:“直到這時候,你還叫窦彌是‘那個女人’……唉。”

謝琰剛要問她怎麽辦,沒想到從審訊室的一面牆突然動了,有人從裏面走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152}就目前的史料來看實際上納妾在當時的社會不是一種廣泛得到認可的的行為。無論婚姻雙方是否為包辦、感情好不好,一夫一妻而無妾的情況挺常見的,終身無妾的案例是王羲之和他的妻子郗璿。有妾相反比較危險,不管是王導還是桓溫,納妾都要別置他處居住,不能接回家,被發現之後正室都是一副提刀去砍小妾的架勢。所以本文中我們也按照當時世族的常見情況來約定,在世家大族中納妾是少數現象,納一個私妓就更加不可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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