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從牆內密室裏走出來的是朱仙婉和吾豹,謝琰和鳳子樟見狀不明就裏,一道投來疑惑的目光。朱仙婉臉上盡是淚痕,強忍着哭腔對她們說,吾豹得了消息,便去回陛下,恰巧那時候她和段豈塵帶着醫藥去探望崔玄寂,正在皇帝寝宮裏;皇帝聽了,大概也有所懷疑,但不便離開,就讓吾豹陪她過來聽聽。

“我本是為了不要打擾你們,才到密室裏去。到的時候,叔叔剛開始交待。哪知道,竟然是這等事。”謝琰與鳳子樟正不知該如何安慰,朱仙婉擦幹了眼淚,正色道:“走吧,勞煩殿下與謝大人與我一同回宮去面聖。”

謝琰與鳳子樟面面相觑,鳳子樟問她準備怎麽說,她說:“自然是全部說實話。”

“可……”

“無妨。”朱仙婉嚴肅道,“此話不由我來說也不行,只有我說,陛下才會徹底相信。再者,我若不說,則我的良心永遠備受譴責,我也無法面對姐姐的在天之靈。”

三人回到鳳子桓的寝宮,說要面聖。鳳子桓像是一早便有準備似的,将崔玄寂留給秦太醫,自己緩緩走出來,問鳳子樟:“怎麽樣?”朱仙婉卻表示自己已經知道了所有情況,可以向陛下報告,但事情機密,請陛下清退左右。

朱仙婉鮮少如此嚴肅認真,鳳子桓由是明白事情的嚴重,清退了左右不說,還與三人一起來到偏殿。“說吧。”她盯着朱仙婉的眼睛,等待朱仙婉去聽來的答案。适才吾豹前來通報說鳳子樟和謝琰去提審朱世景,她就知道肯定有什麽陰謀在後面。朱世景害她不稀奇,她早已認定他是必然要辜負她的了,如何辜負并不影響他的罪名。但是鳳子樟不先回來告訴自己,反而是去提審朱世景,證明事有蹊跷。她當然明白鳳子樟不會害她,否則昨天便是最好且唯一的時機。但鳳子樟的确可能為了一些更大的利益而蒙騙她。而且越要蒙騙,問題越大。派一個利益相關甚至與鳳子樟在此事上的立場具有一定抵觸的人去,最安全保險。這是她的不得已。

但她沒想過答案會是這樣。當朱仙婉說出窦氏是朱世瀚的私生女的時候,她還不覺得有什麽;等聽到窦氏不但當然因為仇恨長期毒害朱仙芝、現在還收受朱世景的賄賂來毒害自己和崔玄寂的時候,她只覺得五雷轟頂。

如果說可以選,鳳子桓情願恨自己,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命數也好,五行也罷,大不了都是帝王之家的必然。這樣一個真相叫人怎麽接受?朱仙芝是一時好意,不肯同父異母的妹妹淪落街頭為人私妓,希望給她好一些的生活且為父親贖罪,哪知道只是因為礙于彼此的面子、照顧彼此的自尊就弄巧成拙,反而被人所害。朱仙芝當時到底知不知道是窦彌害了自己呢?朱仙芝臨終時要求自己,不要大興調查,說就算調查也不會讓她死而複生,不過是世間又死了一個人而已。這是不是也是在保護窦彌?如果是,該多可悲?如果不是,她若有知,又會多難過?

好人無好報。為何好人得不到好報?難道是她前世做錯了什麽?還是朱世瀚做錯的事情要她來承擔?還是她這一世被虧欠,下一世才能得到報償?沒有一個解釋是鳳子桓能夠吞下的。

鳳子桓覺得這是蒼天在嘲弄自己。你為之自我懲罰這麽多年的事情只有這麽一個簡單甚至可笑的原因。做出極惡的事情并不需要多大的動機、多邪惡的本性。但起因越微末,就越使人覺得痛苦。

朱仙婉在下面跪着,鳳子桓閉着眼睛,一言不發。謝琰和鳳子樟立在原地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偏殿裏如此安靜,一刻如一年那麽長。直到暖閣那邊有太醫們的一陣騷動,鳳子桓才如夢初醒,急忙問怎麽了。太醫們說是臣等太緊張,怕把精制藥膏弄撒,一時吵嚷,驚着陛下了,請降罪。

鳳子桓兩眼含淚,說不要緊,你們去忙吧,然後才讓朱仙婉起來。朱仙婉拒絕,說朱家罪孽深重,不但謀逆,還企圖長期毒害皇帝,自己作為後宮主事之人,也有責任,“臣妾已經不知道如何面對陛下。”

鳳子桓苦笑,讓鳳子樟和謝琰去把朱仙婉扶起來,對朱仙婉說道:“剛才,朕閉上眼,想看見你姐姐。可是努力許久,什麽也看不見。照朱世景的說法,看來朕之所以發病,和玄寂後來身體莫名生病,都是拜這窦彌所賜。啊,當真是……”

朱仙婉見狀還要請罪,眼看就要跪下去,鳳子桓幹脆一揮手,一股柔和的內力掠過朱仙婉的膝蓋,把她擡了起來。“你在宮中這麽多年,并不快樂。上一次朕撞見——”鳳子桓快速地掃了一眼謝琰和鳳子樟,覺得都是自家人,也就無需諱言,“你和段妃的時候,就曾經對你說過,朕覺得你這樣挺好,因為你姐姐如果看見你現在這樣開心,也會快樂。朕不想做任何讓她在天之靈看了會不開心的事情,比如是為了窦彌的惡行去懲罰你與和之等人。這些年來你為不相幹的人請的罪已經夠多了,其實你什麽都沒有做錯。朕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請罪。從此以後,朕希望你能開開心心地,好好活下去。朕也會照顧你,畢竟朕答應過你姐姐。”

朱仙婉只好答是。鳳子桓又問鳳子樟:“朱世景所說,可有記錄下來。”鳳子樟說有。她又問鳳子樟當時是怎麽哄騙朱世景的,鳳子樟把自己給朱世景開的誘惑條件告訴她。她點點頭:“好。傳朕旨意:朱世景、朱高之、朱明之父子,叛國通敵,謀逆作亂,着朱氏家族朱世景這一支……男丁皆斬,家産藉沒。婦女涉謀逆者,亦斬。婦女不涉謀逆者,交由朱和之撫養。朱氏其餘支脈,不在斬首抄沒的牽連之列,只有一條:朱氏三代以內,非皇帝谕旨,不得啓用為官,任何形式的都不可以。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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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領命,她又補充道:“至于那窦彌的屍體……一把火燒了吧,然後與她母親葬在一起。”

鳳子樟尚有猶豫,她繼續說道:“說起來,世上沒有什麽是作惡的借口。但她是個可憐人,她母親也是。你們已經将其屍身毀壞,她的一生也早已被她自己的毀了,朕不想再報複她什麽了。畢竟無論做什麽,都不能讓仙芝死而複生了。至于她在宮中死去應得的那一份錢,仙婉,你就拿去修繕她們母女的墳墓吧。此事千萬不能再叫別人知道,謝琰,你現在就去羽林軍的大營,拷問朱世景還有何人知道此事,知道的要一概殺掉,拷問結束,你就把朱世景的舌頭割下來。這是朕的口谕,你直接執行就是。然後,傳朕口谕,今天起你加入崔儀、子樟、太尉他們的軍事會議,無須改任官職,參與讨論就是。予你宮內行走自由的權力。”

說完,她讓三人各自去了,自己回到暖閣問太醫們情況如何。秦太醫說一切如舊,不好也不壞,“就是脈象稍微有力了一點。陛下輸送真氣,也要保重自己啊。”

“你老人家放心。”

衆人去後,寝宮再次變得安靜。不久,幾滴眼淚落在崔玄寂身上的被子上。

玄寂,我的往日竟然是這麽大一個笑話。抓到真兇我卻沒有絲毫的快感,真相只是證明了我執着的這一切或許是無意義的。責難自己,懲罰自己,到頭來都是在替自己的無辜或者愚蠢受罪,而非我所想象的那一切。人面對的現實恐怕從來不是自己想象的樣子,有時甚至差距甚遠,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才能看明白。

我現在覺得這個代價太大了,太大了。可惜無法回頭,只能往前走。我不怕往前走,我只怕往前走并沒有你。

一夜未睡的鳳子桓經歷過此番打擊,身心俱疲,趴在崔玄寂身邊睡着了。勞累中入夢極快,未幾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個花園裏。草木繁盛,幾乎掩蓋往裏走的道路;樹影斑駁,叫她看不清往前還有什麽風景。走了許久,道路盡頭的樹下似乎坐着一個人。光影一晃,她看見那人似乎是朱仙芝,立刻加快腳步。孰料一支樹杈攔在半路,害她撞到了頭。這一撞,再一擡頭,仿佛是朱仙芝的人影已經起身離開,向左走進岔路。鳳子桓急忙追去。

在花園中繞了半天,始終追不上。她不敢出聲喊叫,總擔心一旦出聲朱仙芝就會消失。兜兜轉轉,一路跟着人影,沒想到又回到自己的寝宮。走進宮裏,她看見朱仙芝站在暖閣門口,對她招手。

你過來。

好。

坐下。

坐哪兒?

坐在床邊呀。

她回到崔玄寂的床邊,坐在凳子上,而朱仙芝坐在崔玄寂的枕頭旁。

我記得以前,崔玄寂小的時候,是個很可愛的小孩子。她話不多,文靜聰明,很會照顧人。你可能都沒見過,我第一次見崔玄寂是她四歲,爹爹邀請崔信來家裏做客。啊,那時候她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為你受罪了。

是啊,我害她受罪了。

所以,你往後要好好照顧她。

我會的。

這樣我就放心了。

夢中朱仙芝像是要站起身的樣子,她立刻伸手去拉,沒想到被朱仙芝躲過去了。她心生哀傷,兩眼含淚地望着朱仙芝。

你要到哪裏去?

我要走了呀。我留下的時間太長太長了。

你走了,我怎麽辦?

你說這樣小孩子氣的話,不怕被女兒們笑話嗎?

可是我不知道,沒有你,我應該怎麽活下去。

只要你記得我,我就永遠和你在一起。子桓,我的時間已經停止了,無論如何不可能往前再走。而你不是,抱着我不放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也對我說過,因為現在有了她,你不寂寞,甚至快樂得多,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叫我放心呀。我現在看見她這樣子,既不放心你,也不放心她。你可以讓我放心嗎?

我可以。我一定會的。

這就是我對你的最後的一個請求了。對不起,子桓,這一生我要求你的事情太多了。

胡說什麽,為你我心甘情願。

你為我,而她為你,其實都是何苦呢。你們應當為彼此,不要再為我了。好嗎?

好。

謝謝你,子桓。

夢中,朱仙芝把雙手攏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她的額頭。那個吻太真實,她幾乎感到肌膚傳來的溫暖。然而在朱仙芝松手的瞬間,她從夢中醒來,人依舊是趴在崔玄寂的身邊,手卻莫名其妙地放在被子裏,覆在崔玄寂的左手手背上;而腦袋下方的床單,被眼淚打濕了一大片。

連着兩日,崔玄寂依然昏迷,鳳子桓也就繼續給她輸送真氣以求救命。大年初十的這天下午,鳳子桓正在外面和前來探望的鳳煦和鳳熙說話,太醫們則在裏面給崔玄寂換藥。言語中,做母親的鳳子桓覺得鳳熙依舊天真無邪,鳳煦卻好像欲言又止。她擔心鳳煦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關于往日的事情,她是希望兩個女兒永遠不要知道的。但事出突然,防着一點還是有必要。便趁機把鳳熙支開,讓小家夥到段豈塵那裏去取些寧神有藥效的香來。然後問鳳煦,為何欲言又止,悶悶不樂?

鳳煦倒是個爽利性子,見妹妹去了,便靠到母親身邊,悄聲問道:“女兒只是見到母親對崔卿如此上心,茶飯不思,又想起往日的種種,想知道母親是不是對崔卿有意?如果有,母親打算……?”

這一問,鳳子桓差點紅了臉。若是嫔妃,她可能選擇直說,畢竟沒有隐瞞的必要。對于妹妹,那家夥聰明至極,早已看出來了。唯獨對于兩個女兒,不知道怎麽回答。說她對于崔玄寂的确有意?怕女兒們因此生恨。抵賴?算了吧,瞞不下去。先前她覺得一定是鳳熙先發難,沒想到鳳煦膽子這樣大。可要怎麽說?畢竟她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秦大人!”秦太醫剛出來,後面就有醫官叫喊起來。鳳子桓循聲看去,裏面亂作一團。她登時魂不附體,快步走了過去。

沒想到是崔玄寂醒了。

“玄寂!玄寂!!”她沖到床前,湊上去又是笑又是哭,喚崔玄寂的名字,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冷靜和理智。然而崔玄寂只是艱難地轉過頭,迷蒙地望着她,低若蚊吶地喊了一句“陛下”,就不再說話,只是半眯着眼喘息,甚至開始輕輕地抽搐。鳳子桓見狀,立刻摸了摸崔玄寂的額頭,比預想中還燙。

她讓開,讓秦太醫上來,心再一次沉到谷底。秦太醫見狀,立刻叫助手們來,拆開剛才的敷藥的地方,準備重新清理傷口,請鳳子桓回避。鳳子桓卻說不用了,她要看着。

等到崔儀被叫過來,鳳子桓已經在外面坐着了。崔儀問明情況,長嘆一口氣道:“陛下,這話雖然不中聽,但老臣還是要說:後事恐怕是要備下了。”

鳳子桓沉重地點點頭:“煩請崔相你通知豫章公夫婦,速速到建康來。”

“老臣一早去了書信。現在家嫂已經在路上了。”

“好,朕會盡全力救治。”

她低下頭,“朕決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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