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崔玄寂開始頻繁發燒，伴有痙攣。秦太醫每天親自來給她清理傷口，重新敷藥。一連數日，病情沒有絲毫改善，秦太醫将心一橫，把小腹傷口重新打開，将傷口重新清理幹淨{153}。鳳子桓拒不離開，眼睜睜看着秦太醫處理血淋淋的傷口。秦太醫拆線，清理，縫合，上藥，然後再給崔玄寂蓋好被子。等秦太醫去後，鳳子桓再坐下來守着崔玄寂。

她一開始曾擔心自己守着崔玄寂會不會适得其反，也擔心會不會影響國家大事——雖然她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的,結果現在倒是不得不守着了。她一度非常希望崔玄寂醒來，現在卻巴不得崔玄寂昏睡：崔玄寂醒過來的時候往往是被痛醒的，頂着一張燒紅的臉，呼哧呼哧地喘不過來氣，身上本就受損嚴重的肌肉不可自抑地弓起、痙攣，導致個別傷口開裂。

她不敢用力把崔玄寂按回去，又怕再痙攣下去骨頭會折斷，只能一邊用內力舒緩緊繃的肌肉，緩緩幫助崔玄寂放松，一邊把崔玄寂摟在自己懷裏安撫。她不知道崔玄寂現在有沒有清醒的意識，是否能明白自己在說什麽，她只能從崔玄寂裏的眼睛裏看見迷茫和痛苦。

崔儀昨日來探望，除了政務之外，帶來兩條消息：一、崔玄寂的母親盧寍再過兩天就到建康了，到時候盧寍會先到崔府整理好衣裝再入宮；二、崔玄寂的棺材已經選了幾副，只等陛下裁斷用哪一個了。

鳳子桓點頭，對崔儀道：“一、請崔相轉告豫章公夫人，為了便于她照顧玄寂，朕已經命人在宮中騰出地方來，她到時候直接住在宮裏就好了。也無須多禮地去換什麽衣服。二……二、這件事不能由朕來裁決。等到……萬一真的有那麽一天，就交給豫章公夫人吧。”

崔儀領命，鳳子桓請她進去看一看崔玄寂，崔儀去了。等她出來，鳳子桓見她眼眶發紅，自己也不免鼻酸，愧疚地說：“崔相，當日你将玄寂送到朕身邊來，本是為了朕好；如今這樣子，是朕有愧于你啊。”

崔儀道：“陛下不要自責。再說，還有希望。棺材備下，說不定永遠都用不到呢。”

鳳子桓苦笑：“那樣最好，那樣最好。”

不日，盧寍進宮的時候，鳳子桓為她撤掉一切多餘的儀式，讓她直接進去見病床上的崔玄寂。整個寝宮裏到處都點着特制的寧神香。為了減輕崔玄寂反複被疼醒的痛苦，衆人都想盡辦法讓她保持昏睡的狀态。等到盧寍從暖閣裏出來，發現外面除了皇帝之外一個人也沒有，連自己的婢女都被打發走，正欲開口對鳳子桓說話，鳳子桓卻對着她跪了下去。

“陛下！這可如何使得！”盧寍趕緊去扶，但鳳子桓的膝蓋撞在地上。

任她如何懇求，甚至自己也一起跪下去，鳳子桓也不起來。鳳子桓一邊對她表達愧疚、陳述自己的罪孽，說自己不乞求豫章公夫婦的原諒；一邊表示現在正在盡全力治療，具體是如何治療的，下一步會做什麽，她作為崔玄寂的母親可以做什麽，等等。

鳳子桓說着說着，一聲嘆息帶出眼淚；盧寍看着也傷心，對鳳子桓道：“陛下，我聽崔儀說了，這些日子來，陛下也辛苦了。陛下的性命不光屬于自己，也屬于天下人，還望陛下保重，這裏就交給我吧，陛下先去休息。反正都是在這寝宮中，咫尺之遙，無須擔心。”

鳳子桓這才起來。她又拜托鳳子桓把感謝帶給那些來不及去一一拜會的幫助了崔玄寂的人，其中就有這時候正在寝宮裏翻找藥材的段豈塵和朱仙婉。

“我記得那東西就是在這裏的，怎麽就找不到？”段豈塵站在櫃子前，雙手叉腰，姿勢可謂不雅。朱仙婉看慣了，知道她是着急，也就不打算說她，問道：“找不着會不會是你之前什麽時候拿出去扔了？”

沒想到段豈塵立刻反駁道：“不可能，那是我千裏迢迢帶來的最有用的東西之一！別的都找得到，怎麽這個偏偏找不到呢？”

朱仙婉還想插嘴，段豈塵直接開始用鮮卑語指揮婢女們如何如何找。婢女們似乎用鮮卑語回答她沒找到，她就急了，幹脆自己上前參加翻箱倒櫃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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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知道是這樣一番冤孽之後，朱仙婉也覺得對崔玄寂的負傷負有責任。為了緩解自己的愧疚感，她幹脆派人把話帶給朱和之和其他的旁支，讓他們以舉族之力去尋找靈藥。使朱和之重獲自由的聖旨和姐姐言辭嚴肅的信一并送達，他讀完覺得如蒙大赦又戰戰兢兢，立刻前去拜托自己那些狐朋狗友——哪怕人家還在躲着他——不惜代價去求購頂級的斷續{154}。結果自然是買不過皇家。他見狀憂慮，改購紅花。不日朱仙婉的信又來了，罵他是笨蛋，家裏的金剛接骨丹{155}怎麽不送來？他便巴巴地送宮裏去，還附上書信問需要啥。

反正我想不到，你們說什麽我就去辦什麽吧。

倒黴無能的國舅爺當日就收到了要他想辦法去采購乳香{156}和沒藥{157}的指示，信中還專門提到他有門路這件事是大家都知道的，意指別想逃避責任。國舅爺無奈，只能去買，還聰明地學會了先幫皇家收購，如果有多出來的他再買走。

這樣還不算完。朱仙婉在宮裏收到這些進貢之後，能直接用的精油一類物品她立刻送去給太醫院，不能直接用的原始藥材她就挽起袖子和制香廠的宮女們開始勞作，好的材料做成精油或者粉末，差一些的就入香。幾乎忙得天昏地暗。那天她剛回到自己那裏休息，睡了沒有半個時辰，醒來發現段豈塵在自己面前，手裏捧着幾個樣式怪異的罐子，說是當年從段部帶來的治傷靈藥。朱仙婉詫異了一下，然後明白段豈塵的憂慮，便起身一道去送。

結果太醫說挺管用的。段豈塵樂了，說還有更好的，自己回去再找找。結果一天了，就是找不到。朱仙婉看段豈塵的石榴紅長裙都要蹭髒了，起身拉住段豈塵說道：“唉，我說，實在找不到就算了。那幾樣都放在一起，難道唯獨這一樣分開放？留下她們找，咱們先去制香廠那兒看看吧。”段豈塵無奈，只好答應。

兩人這一忙，在制香廠整整忙了三個時辰。讓宮女們去休息之後，兩人留下守着最後的烘幹程序，在屋裏互相倚靠地坐着。段豈塵道：“你知道我每次想到給崔玄寂找藥這件事，腦子裏就想起什麽嗎？”

“想起什麽？”

“我想起她去年秋天的時候，跪在陛下的寝宮門外的樣子。她待陛下，當真是至情。”

朱仙婉靠在段豈塵的肩膀，點點頭，仿佛累得不想說話。段豈塵一邊拉起她的手給她揉手腕，一邊說道：

“後來我聽宮女們說初五那天的情況，真是千鈞一發！要不是她，誰也做不到這樣。既沒本事和陛下鬥，也沒本事為了陛下犧牲自己。”

“要說犧牲自己，可能還是有人。不過崔玄寂或許是覺得，只有自己可以被犧牲吧。”

“陛下可不見得把她視作可以犧牲的啊。”

“兩情相悅先要相知，以為自己知道和真的知道本不是一回事。唉，說到底這都是她們之間的事，你別瞎管瞎想的了，當務之急是救崔玄寂的命。”

“我沒有瞎管瞎想，我是在想……”

“想什麽？”

朱仙婉擡頭去看段豈塵，段豈塵一副認真地思考的樣子，任朱仙婉怎麽問也不說，“哎呀，沒事，我想好了會告訴你的。”然後段豈塵突然轉過身拉着朱仙婉的手說：“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朱仙婉心想這哪兒跟哪兒，“什麽事啊我就要答應你？”

“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能為了我做這樣事！”

“做這樣的事？”朱仙婉笑道，“莫非你也練了什麽我不知道的神功？還是有什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發作的狂疾？”

“啧！你這人！我是說，未來不管發生什麽事，你也不許為了我犧牲自己！不管什麽事情！”

朱仙婉更要笑了：“這話說的，去年為我擋劍的人是誰啊？明明是你先——”

“不管誰先，以後咱們誰也不要了！”段豈塵正色道，“我每次去，見到陛下那樣子，我就心痛。再想起陛下失去皇後之後的這些年，我就害怕。我們在這深宮之中，一日一日過着看上去波瀾不驚，實際上也安穩不到哪裏去，說不好因為什麽事情就牽扯進去，就像皇後的這件事一樣，突然就成了待罪之身。就像上次陛下撞見咱們的時候，你說的那樣，我不要你為我死，你也不要為我，我只求和你一道！”

朱仙婉還想說些什麽軟話來緩和氣氛，段豈塵繼續道：“生不能生在同時同處，但求死能死在一起，這樣下一世，我總還可以找到你。”

朱仙婉幹脆捂了她的嘴：“行了行了，別說了！快呸快呸！我們都不死，我們一起好好活着，地久天長，逢兇化吉，老了再說。” 段豈塵乖乖點頭。

朱仙婉見她樣子好笑，雖然也覺得段豈塵說得在理，但還是取笑她道：“你說你，這又是怎麽了？往常不都是我愛多愁善感的嗎？你看看你，今兒個是怎麽回事，這眼睛怎麽還紅了……”

段豈塵把朱仙婉捏自己鼻子的手掰開，低頭道：“自從朱世景叛變以來，我想了許多，覺得你們漢人打回去是遲早的事情。燕國若是亡了，我們段部又豈有存在的理由。我覺得我的身世如浮萍，今日在此，安穩數年，卻不知往後在哪裏，又有何等禍事在等着我，我又當如何自處。”

朱仙婉聽完，嘆了口氣，對段豈塵說：“話是如此……你只要記得，我會同你一道，我永遠會同你一道。我會保護你。”

段豈塵無奈道：“我本來希望是我來保護你。”

“怎麽，許你充英雄，不許我也來？”朱仙婉抽出手捧着段豈塵的臉，“我們彼此保護。”

外面飛過一只鳥，發出悅耳的叫聲。兩人這才回過神來去查看烘幹的進度，然後又合力把剩餘的工作做完，準備明天把一部分成品再給崔玄寂送過去。她們也不确定這樣做到底有多大作用，但有一點是一點。後日，她們還攜帶了禮物去拜見盧寍。見盧寍雖然顯得疲倦，卻沒有絲毫愁眉不展的樣子。又問崔玄寂病情如何，盧寍說依舊，不好不壞，又謝段豈塵送來的東西。

如此你來我往，七天之後，崔玄寂不再發燒，緩緩睜開了眼睛，花了一點時間看了看周圍，确定自己在哪裏之後，她問道，母親為何在此？

正在外和崔儀鳳子樟議政的鳳子桓，聽到許久未聞的崔玄寂的聲音，立刻沖了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153}文中設計崔玄寂所患的是典型的破傷風。其主要症狀包括痙攣、發燒、頭痛、吞咽困難、高血壓、以及心跳過速。症狀通常在感染後3天至3周內發生，可能需要數個月康複，約10%的感染者會死亡。破傷風的病原體是破傷風梭狀芽胞杆菌。感染到此疾病的原因，通常是由沾有細菌的物品（如金屬銳器）對皮膚造成損傷（如切傷或穿刺傷），并同時将病原菌送至體內（較深的傷口會提供該細菌繁衍的厭氧性環境從而激活該細菌）。此細菌通常存在于泥土、灰塵、以及糞便。因為沒有抗生素，這裏的處理方法還是傳統的清創。而且因為傷口比較深，清創的難度可以說是非常大。我個人認為如果在古代無法制造無菌環境的情況下，反複清創肯定是必死無疑的。但畢竟是主角，我要給她光環。如果不符合醫學常識，希望有專業的讀者予以指正。

{154}續斷，中藥名。又名和尚頭，為川續斷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川續斷的幹燥根，因能“續折接骨”而得名。秋季采挖，除去根頭及須根，用微火烘至半幹，堆置“發汗”至內部變綠色時，再烘幹。

{155}本文中的中藥方劑和藥材用法一概不考慮出現年代，架空使用。

{156}乳香，又名天澤香、摩勒香、馬尾香、滴香，是一種由乳香屬植物産出的含有揮發油的香味樹脂。在中藥中是一種外科和內科藥材，用于止痛、化瘀、活血。乳香主要産地是索馬裏、也門、阿曼的佐法爾和哈德拉毛地區，古代的集散中心是以示巴王國為中心的也門地區。

{157}沒藥，又稱作末藥、制沒藥、制末藥，萃取自沙漠邊緣生長的一種耐旱有刺植物沒藥樹，在東方是一種活血、化瘀、止痛、健胃的藥材，來自産地古代阿拉伯及東非一帶。在記錄北朝歷史的《北史》中即有記載，說是來自西域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