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崔玄寂不記得自己醒過來多少次了。每一次的醒來都伴随着痛苦,但總是疼着疼着又睡着了。時而她做着稍微清醒一些的夢,夢中反複對自己說你快醒醒啊,但就是醒不來。時而她做着非常迷亂的夢,夢見自己或者還在戰場上,被敵人的箭射成了刺猬;或者還在皇宮裏,聽說鳳子桓出事了,卻怎麽也找不到鳳子桓。
這次算是徹底醒了。本來她将睡将醒,感覺有人在擦拭自己的身體,即便動作極輕巧,依然碰疼了傷口。疼痛使她清醒,開始分辨周遭的情況。漸漸聽見人聲,然後聽出來那是自己的母親,然後艱難地睜開了眼。
母親激動地落淚,外面有人聽見了,發出狂喜的聲音。而她只能躺着,每呼吸一下都感到身上的每一個傷口發出的疼痛。她發現自己身上唯一可以自由移動且不帶疼痛的部位就是脖子。這臉上為什麽還敷着藥?
鳳子桓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她先是覺得激動和高興,繼而又莫名地覺得悲傷。她想起來,在自己半睡半醒的這些日子裏,鳳子桓一直守在自己身邊。好像有好幾次,痛極醒來無法說話的時候,睜開眼她看見的都是鳳子桓的面容,或者緊張,或者勉強微笑,好像還帶着眼淚。她不知道帶着淚的那一次是她高燒數日,外面甚至已經為她準備好發喪要用的東西了,連鳳子桓都已經做好了告別她的準備。
她睡了多久了?鳳子桓還好嗎?她只記得鳳子桓當時抱着自己大喊自己的名字了,鳳子桓有受傷嗎?她現在身體感覺如何?母親為什麽在這裏?別人呢?
鳳子桓進來,手忙腳亂地,想要抱她又不能,只能輕輕拉着她的手問她感覺如何。她喘口氣,虛弱地說道:“還好……不知道,陛下……可好?”
鳳子桓的眼淚落在她腮邊,“朕很好,朕很好。”然後又轉過身去喚太醫過來,一時又是人群讓開,太醫號脈,檢查傷口。只有鳳子桓的那滴眼淚還在她臉上不曾拭去。
你怎麽哭了?她看見鳳子桓戀戀不舍地往後退去,母親湊了上來。她想說別走,卻沒有力氣;漸漸恢複的理智,也覺得在這樣場合說實在不妥,畢竟她什麽都不是。于是太醫一邊診治,她一邊問她母親,我睡了多久了?正月初五出的事,現在是二月初三了。母親為何在這裏?你姑姑傳書到咱們家,說你在宮中出了事,情況兇險,讓我們過來準備着。
即便母親說得輕巧,她也猜到當時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然而盧寍破涕為笑,道:“哎呀,你不知道,當時棺材都備了五副,讓我去挑。我說我實在挑不出來,都放着吧。到時候看是初一還是十五,決定用哪一個。結果你看,你用不上了。為娘的就不要你感謝了,但是你要感謝陛下傾盡全力救你,要感謝兩位娘娘不惜代價地給你找藥,還要記得感謝這五副棺材,它們都不想把你裝進去喲!”
她想說那就留着它們,且看我什麽時候會進去,但沒力氣,痛覺占據了一切。
秦太醫說目前看來她的傷口已經不再發炎,就是愈合的情況不太理想,骨頭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內傷只痊愈了一點點,往下要開始好好把傷口上被鏟去的骨血肌肉都長回來才行。她看着秦太醫的臉,覺得秦太醫又比之前蒼老了幾分。秦太醫發現她的目光,笑着對她說:“總之恭喜中郎将了,可算跨過一道坎,從鬼門關回來了。”
太醫們一去,沒過多久又是一群人進來。除了在面前的母親和鳳子桓,她還聽見背後有鳳子樟和崔儀的聲音。鳳子桓臉上寫滿狂喜,一邊感嘆她可算醒了,一邊又命人去準備吃的喝的,一邊又說往下要如何給她進補,說着說着又搖頭對她道歉。她來不及說些什麽,人群後面傳來謝琰的聲音,說有軍機要務,需要陛下趕快過來。鳳子桓人不動,只是轉過頭去說話,她努力移動左手,拍了拍鳳子桓的手背,“陛下,去吧。不要為我耽誤大事。”
鳳子桓轉過來看着她,她從未在鳳子桓的大眼睛裏看到這樣的情緒——哀傷,憂慮,眷戀,不舍,卑微。
“我不會有事的。”她補充道。
謝琰無奈地催促,鳳子桓只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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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足音不聞,她立刻要求見秦太醫,表示想要一些止疼的藥物。又和母親說起在自己昏迷期間都發生了什麽事。盧寍不假思索,一股腦地全說出來了。她聽着鳳子桓如何為自己着急,如何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為自己保命,如何一天一天地給她輸送真氣,如何直到現在都稱病不朝守着自己:她感到窩心,接着感到酸澀。她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你看,鳳子桓是愛你的,她只是沒有說出來,沒有直面自己的心,現在她明白過來了,你也應該接受。然而這個聲音太微弱,大一些的聲音卻在說:鳳子桓根本不清楚她是愛你還是憐憫你,如果是因為憐憫而非真正的愛,那也不過是一場冤孽一場空;往下無論鳳子桓會如何,你都要冷靜,不要讓她的一時沖動挑動你的內心,不要一不留神讓兩人都陷于新的地獄。
或許你不愛我,你只是以為你愛我。
稍晚,鳳子桓回來的時候,她支開母親,留下她和鳳子桓獨處,然後就開始勸說鳳子桓恢複上朝,理由是橫豎自己現在也醒了,她母親也在,陛下沒有必要天天守着她身邊,更何況現在依然是戰争時期,正月已過,老不上朝對于士氣也有影響。鳳子桓聞言先是詫異,崔玄寂還要勸說,但一時喘不上氣,輕輕咳嗽,鳳子桓立刻吓得答應,“好好,明天朕就恢複上朝,你別着急。”
崔玄寂心說我不着急,但是說不出來。長這麽大,她從來沒有這樣虛弱過。
鳳子桓問她現在身上感覺如何,她說疼還是疼,但是秦太醫拿的藥她吃了,沒有适才那麽疼了。鳳子桓望着她沒多久眼睛便又紅了:“想想當日,真是……恐怖之至,千鈞一發。朕都不敢想,當時萬一有哪一點不對,會怎麽樣。”
崔玄寂微笑,“當時情況,豈容他想?反正我現在也好好地在這裏,陛下也無須再想了,沒有如果,也沒有萬一。”
鳳子桓道:“你可知這其中的緣由?”
“什麽緣由?”
鳳子桓遂把窦彌之事盡數告知。
崔玄寂聽完,良久不語。鳳子桓猶在自責:“其實都是怪朕,不怪別人。若非朕把你留在身邊,予你那樣大的責任,你又怎麽會為人所害。”
崔玄寂阻止道:“陛下,這是什麽話,這都是——”
“你應該做的。朕知道,但何嘗不是帝王身份所礙呢?朕若不是皇帝,你也無須舍命來救,甚至根本不會有這些事情……”
崔玄寂無奈道:“陛下……就算不是陛下,出了這樣的事,我也會舍命來救的。”
鳳子桓擡起頭,崔玄寂看見那雙眼睛裏的光芒,卻感到一陣心痛。好像失明已久的人,突然看得見了,被陽光刺痛了眼。
于是她打斷鳳子桓下面想說的話,直接建議鳳子桓早點去休息,自己也準備要睡了。鳳子桓即便略感奇怪,還是去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鳳子桓雖然顯然因為國政繁忙而減少了來見她的次數,但依然對她殷勤備至。每日送來的進補之物多到她看了就愧疚。若非秦太醫出面控制說她再是要進補也不能這樣亂來,她俨然要被這無盡的羹湯奇珍給撐死。那日崔儀和謝琰來探望,她便問,如今仗打得如何?兩人如實告知,她立刻道:“戰争還未平息,我就這樣消耗資源。無論是重要的藥材補品還是運輸的人力物力,都應該用來支援戰争,怎麽能用在我身上?”
崔儀和謝琰面面相觑,說那都是皇帝自己的錢,她們只能勸谏,實際上是管不了的。崔玄寂問鳳子桓之前是如何做的,二人知道無從隐瞞,只好全說了。崔玄寂聽後,當晚再見到鳳子桓就勸她不要如此,說要是讓外面覺得皇室盡全力只為救我一人,皇家和陛下的名譽還要不要了?
鳳子桓不想與她争辯,便說你奪回廣陵有功,這是應該的。果不其然崔玄寂就用“應該的也要有個度”來擋。鳳子桓還沒說什麽,崔玄寂又說自己不過是建議,不願也不能指責皇帝的作為,皇帝要能聽進去便好,要不能,她也沒有辦法。
你生我的氣了?你生我的氣了。鳳子桓感到手足無措,她感覺自己的王牌無聲無息地被崔玄寂拿走了,雖然想想,這王牌本來就是崔玄寂交給她的。
鳳子桓嘆氣道:“玄寂,朕不是那個意思。朕只是覺得對你愧疚,畢竟你身上的傷都是……都是我造成的,我只是想要補償我犯下的錯誤。我過去做了太多虧欠你的事情。雖然去年一年裏你我皆為人所害,但我沒有控制自己的脾氣,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使你無端受了那麽多罪,皆是我的過失。現在我會——”
“陛下——”崔玄寂想要坐起來,鳳子桓連忙上去扶,“你并沒有做任何虧欠我的事情,那些也不是你的過失。陛下知道,我也知道,我們想要的做的事歸根結底是對的,只是方法上或許有誤,無須為了一點波折就責怪自己。”
“玄寂……”
“陛下,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陛下恩準。”
“如今你有什麽會是我不準的嗎?你說。”
“既然如此,請陛下準我辭去羽林中郎将一職,五日內出宮回家休養。”
鳳子桓幾乎被驚呆了。
“玄寂,你若是覺得我做過過了,我削減就是。等你差不多消耗完那些之前購來的,我們再說。今日秦太醫還與我說你的用藥可以改一改,沒藥和乳香就可以大大地削減——”
“陛下。”
“……”
“陛下,剛才還說要恩準的。”
“玄寂……你為什麽要走?”
“一則我傷成這樣,一年內都難以恢複正常行動,等到恢複到可以履行職責更不知道需要多久,顯然已經不适合擔任這個職務。我與姑姑、謝琰還有二位娘娘都聊過了,現在吾豹做得很好,陛下可以考慮讓他接任。二則,我說到底也只是朝廷官員而已,即便當時因為一開始傷得太重不能移到別的地方去,現在也可以了。留在宮中,于禮不合。”
鳳子桓閉上眼睛深呼吸,“你留在宮裏,更加方便太醫們治療,不是嗎?”
崔玄寂有氣無力地答道:“陛下,我不過普通朝臣,動辄讓這麽多太醫守着我,已經是僭越了。長此以往,對陛下和我都沒有半點好處。何況我現在也好了許多,可以挪動了。陛下如果擔憂,恩賜太醫們隔幾日去看一看我便好。”
鳳子桓不說話,崔玄寂也不催促,兩人就此沉默着,天上星辰也靜谧無語。
當日,崔玄寂醒來、神智恢複時,鳳子桓還在外間與衆人讨論平亂的形式,說道應該如何圍困殘存的叛軍,應該盡量迫使他們投降還是消滅其有生力量。鳳子桓尚舉棋不定,聽見崔玄寂的聲音後立刻不再想這些事情。往裏走的路在她的狂奔下被縮減為短短幾步。看到崔玄寂眼神如舊的時候她是那樣狂喜和感激,這是她的人生至寶,如今失而複得。這一個多月裏,她每次去看崔玄寂,即便崔玄寂還是不斷地勸谏她,她卻從不惱怒,照單全收,乖馴溫和不似往常。
她只是隐約覺得崔玄寂有些奇怪,言語中仿佛在躲着她。無論自己示好還是示弱,往日會叫崔玄寂臉紅的那些話現在已經不能為她蒼白的臉色增加色彩,以為會叫崔玄寂感動的話她也不為所動。鳳子桓一度擔心是自己前後反差太大,叫崔玄寂受寵若驚了。但無論是出于保護自己的尊嚴、還是覺得現在的情況彼此都是歷經劫難自當好好珍惜,她的真心她的想法她的苦衷,她都沒有說,她只想給崔玄寂看自己的行動。
你看,我已改過自新,我想好好珍惜你,我們能不能像斷掉的骨頭那樣接上重來呢?
“是我叫你失望了。”鳳子桓說,“是我之前做的事情,傷了你的心。對不起。”
“陛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玄寂,你昏迷不醒的日子裏,我想了許多。”鳳子桓坐在崔玄寂的床邊,眉頭輕蹙,眼底微紅,“想我們的當初,想我們的開始,想我們曾經經歷的事,想我對你做的那些事,想你的無怨無悔。我漸漸明白,在這世上我能做的能抓緊的人事物其實非常有限,時間更有限,餘下的生命裏,我不想像之前那樣過了,更不想……你的真心就此白費。你因為愛慕我而為我做的已經太多了,如今到了我為你做些什麽的時候。所以,玄寂,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鳳子桓沒有在崔玄寂的眼睛裏看到一絲一毫的欣喜,于是感到惶恐,立刻補充道:“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也嘗試着愛你,好嗎?”
崔玄寂沉默着,鳳子桓的心也随之緩緩沉沒。
“陛下,為什麽呢?是因為憐憫我受了傷,還是因為覺得世事無常?如果是因為覺得世事無常,想要珍惜眼前,陛下眼前的我,是我,是陛下以為的我,還是皇後的替代?”
“玄寂,我……”
“陛下,你當真确信你愛的是我,不是別人的影子,也不是你以為的某個幻影嗎?如果你心中還留着皇後的影子,并未從中解脫,我們就無須因為一時的脆弱而互相折磨。陛下若非真的愛我,我們就免了未來可能的傷心絕望和艱難維持了,最好不要開始。”
鳳子桓恨透了自己此刻的無話可說。
“陛下,放我去吧,也放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