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三月初五,崔玄寂被小心翼翼地擡上特制的馬車,送出宮去。
恰逢鳳子樟和謝琰來找鳳子桓讨論最近收到的情報,二人皆驚詫不已。此事除了鳳子桓和崔玄寂,以及崔儀和盧寍,別無他人知道。二人走到鳳子桓身邊,見鳳子桓神色惆悵,也不好直接問,就先進去讨論軍國大事。讨論完,鳳子樟先回去布置後勤,留下謝琰和鳳子桓讨論下一步情報搜集的安排。說了許久方才說完,謝琰就準備立刻告辭去辦事,鳳子桓卻把她叫住。
“陛下?”
“你等一等,朕有別的事情要問你。”
于是她大着膽子問道:“可是為了剛才的事?”
鳳子桓點頭。
“呃……剛才是怎麽回事啊?她怎麽就出宮了呢?”
鳳子桓将原委告知,也不再掩飾自己對崔玄寂的心意,還補充了許多往日的細節,然後問道:“朕猜,玄寂對朕的想法,你恐怕早就知道吧?”
謝琰撓頭:“早也說不上十分早了。比陛下早是肯定的。”
“那你怎麽看?”
“這……崔玄寂此人固執,認準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想必這點陛下也很清楚。想要拗得過她不大可能,都得她自己願意才行。她如今要去陛下讓她去就是了。改變她的想法需要時間。就好像凍住的東西,總需要時間才能融化。”
“可是朕……害怕她從此一去不複返。”
“陛下是希望臣去代為勸說嗎?”
“倒也不是。謝琰,你和子樟為什麽就能這麽好呢?”鳳子桓的眼神移到她身上,不見往日之淩厲,謝琰不由得覺得有些可憐這至高之人。“我與殿下和陛下與崔玄寂不同呀。”
“哪裏不同?你們一起在廬陵經歷過生死一瞬,朕和玄寂也算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道。”
“我與殿下能如此,并非單純因為生死,而是因為我們志同道合啊,陛下。我們對紅塵俗世沒有什麽眷戀,都想到山裏去隐居,過快活日子。我們都不拘泥,喜歡和不喜歡的都差不多,也就能輕易地了解彼此想法,站在對方的角度上為對方着想、做事。按照陛下剛才說的,陛下其實并不了解崔玄寂,崔玄寂恐怕也談不上了解陛下,你們不過彼此認為了解罷了。知道對方,卻不敢說理解是正确的。現在忽然又覺得其實不了解,甚至認為徹底不了解。其實,兩位都是太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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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桓點頭,“你說得對。”
“但有一點,陛下,請恕臣直言:崔玄寂比陛下冷靜些——大概她前段時間冰片沒藥的敷得多了——她現在做的選擇其實是最好的選擇呀。”
“你也這樣覺得?”
“臣的确這樣覺得。陛下,就說去年發生的那些事情,固然有毒藥的作用,可是歸根到底,陛下心裏若是沒有那些想法,毒藥焉能憑空替陛下生造出來?它的作用只是激化罷了。如果說當時的種種也出自陛下的真心,那麽現在陛下的想法在她看來肯定要多費一番思量、等等看再說了。”
鳳子桓苦笑,“所以朕果然是傷了她的心。”
“傷心總不可避免的。何況她告訴陛下也告訴得太晚了,自作孽!”
鳳子桓被她逗笑了,道:“你這樣說她,不怕她生氣?”
“她自己恐怕便是這樣覺得的呢!”
“她小時候,有沒有……”
“有,多着呢。比如十五歲那年……”
謝琰本着幫助她們兩人增進了解,稀裏嘩啦說了許多。等到她回到官署和鳳子樟碰頭,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鳳子樟問她怎麽在皇帝那裏留那麽久,她便把事情大概告知鳳子樟。鳳子樟聽完道:“既然如此,你就沒給姐姐提供點什麽妙招?”
謝琰一愣,“一來陛下也沒往下問,二來現在我還真不知道怎麽辦,我總得去見見崔玄寂,探探底才行吧?我看不如這樣,你去問陛下,我去見崔玄寂,我倆再一合計……”
“我怎麽沒看出來,你還好攬這檔子事呢?還要拉上我做媒?”
“嗨,我這不是為了咱們的退隐大計嗎?趕緊把後來的人培養起來,再把崔玄寂嫁給陛下,陛下便裏外皆有助力,咱倆就能遠走高飛了呀!”
鳳子樟笑着用手裏的文書打她,“這種好事容後在想吧,先看看這檔事兒吧你!”
謝琰也不躲,挨了兩下輕柔地打之後接過文書開始讀。看完,她道:“唉,這該死的仗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鳳子樟漫不經心地答道:“你要想它快點打完,你就得加把勁兒努力呀,內史大人!”
實際上官軍在開春這段時間取得了很不錯的進展。因為糧草補給沒跟上,叛軍所占的領土一再縮小,許多地方的叛軍不是潰散,就是嘩變投誠。官軍輕易收複了不少地方,現在已經成功地把敵人限制在巴東郡和武昌郡境內。前些日子,兩人與皇帝、太尉、還有崔儀一道開會的時候,就一致認為剩餘的戰事将會是最艱難的戰事。因為剩下的占領區是叛軍起家的地方,支持他們的勢力深厚,不會輕易投降,很有可能反抗到底。往下至少需要一到三次大的戰役才能徹底瓦解叛軍主力。讓官軍深入叛軍占領區可能很危險,糧草補給也會面臨相當的壓力,太尉由是提出,是不是可以考慮用些別的辦法,比如那些在平亂初期就被擱置的,刺殺?
就比如對于據守武昌拖住不少官軍的鳳子楊,是不是可以考慮派一撥人去,直接殺了了事?反正按照現在的情況,殺了她,她手下的人可能就比較好策反;或者既然能殺她,那就連那些忠于她的将領一并殺掉,剩下的就是個什麽時候才嘩變的問題了。
鳳子桓當時猶在考慮,崔儀倒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且不論是否可行,這樣做要考慮到敵人現在是在她自己原來的地盤上,民衆感懷其恩,殺了她萬一不能造成足夠的恐慌,反而使得敵人更加團結,豈不是适得其反?一旦對方更加團結,再有鳳子柏的授意,擁立一個別的人,這反倒适得其反了。
謝琰其實心裏有個主意,可以考慮對這些匪首們且殺且吓,鬧得人心惶惶最好了。她那個雌雄莫辨好裝神弄鬼的朋友就在那附近,讓他去,沒問題。但她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鳳子桓會不會覺得殺了宗親不好辦事。雖然說鳳子桓肯定是痛恨叛徒的,尤其還是這兩人。但是對方自殺、抓來砍頭、和抓來賜自盡可不是一回事,這事關面子,也事關往下鳳子桓還在想着推行的改革。
所以這話她沒當堂提,只是後來對鳳子樟說了,囑咐她要是有空去單獨見皇帝,就把這事兒說了。鳳子樟說先看看吧,看戰争形勢如何。于是就在朝廷調撥糧草、官軍依靠物資優勢以逸待勞的過程中,傳來叛軍占領區發生饑荒的消息。鳳子樟拿着舊年記錄裏巴東和武昌報上來的數字算了算,明白這饑荒全是人為的。發生在這個時候,只能證明叛軍一開始沒有在占領區進行嚴苛的收繳,大概為了保存實力、安撫民心;現在則是不得不這樣做了。
開春便饑荒,絕不是好事。鳳子樟感到時不我待,這天散朝便直接去找鳳子桓。恰好撞見鳳子桓在和太醫們讨論崔玄寂的傷情。等太醫們走後,鳳子桓問她今天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她将昨天看到的傳聞告知,接着道:“姐姐,謝琰曾與我提過,她可以請她的朋友們在叛軍中制造混亂和恐慌的氣氛,從內部瓦解他們的士氣。我覺得眼下正可如此,一則時間上我們必須抓緊,否則百姓無辜受苦;二則,直接暗殺大姐和三姐并不合适,讓她們兵敗自殺,似乎更為合适。”
鳳子桓想了想,問道:“你為什麽會覺得不合适?”
鳳子樟道:“如今天下欲殺她二人者,只能是朝廷;一旦殺了,便是皇家骨肉殘殺——”
“可是,”鳳子桓打斷她,“她們要是自殺,無論是否為我們派人去逼迫的,都會把她們塑造成英雄啊。”
“姐姐,若是這樣考量,她們一早是英雄了。”
鳳子桓笑道:“是,朕只是希望能夠讓她們的結局再往下降一點,你明白嗎?朕希望她們一開始的那種所謂‘振臂一呼天下應’的形象徹底消亡,像蛆蟲一樣死。不如此,以後但凡有些事,無論你我姐妹還是否在世,只要有人記得她們就會有別有用心之人把這件事拿出來說。”
“姐姐是想……”鳳子樟想要勸說鳳子桓不要這樣殘忍,這些事情不可能因為某一特定的手段或處理方法就一勞永逸地消失,即便她很清楚姐姐心中對背叛的憎恨、對謀逆的憤怒。都說鳳子桓最近脾氣變好了,甚至在跨過鬼門關之後還變得更加溫和了,但她依然不敢随意挑戰姐姐的底線,她知道姐姐沒有變,自己也沒有實力使姐姐改變。
“朕是想……如果可以的話,在敵營制造恐慌和互相不信任的氛圍,尤其是在老三武昌的軍營裏,唆使、誘惑、煽動她的部下嘩變,将她刺殺,或者使她去謀害部下,朝廷趁亂擊破。如果可以,朕以為這樣最好。如果不能,那就……”
鳳子樟緊緊盯着她。
“那就讓她自殺吧。”鳳子桓往後靠了靠,“自殺的話,她能留個全屍。”
鳳子樟心裏松一口氣。
鳳子桓又補充道:“至于鳳子柏那邊,你們先偵察一下。我覺得刺殺掉顧堂是最好的。反正他是絕對不會放棄的,舉家葬身火海,他一定會頑抗到底。但是刺殺了他不見得會起到一樣的作用,朕以為你們還是要多收集證據。畢竟這些人身敗不足惜,名裂才重要。”
姐妹二人休息一陣,用一盞茶。見鳳子桓神色落寞,鳳子樟問道:“姐姐可是在想崔大人?”
“被你看出來了。朕臉上就寫得這麽清楚嗎?”
“适才進來就看到姐姐那樣認真地和太醫們交流,此刻這愁眉苦臉的樣子,不是為了崔大人還能是為誰啊。崔大人近來如何?”
“太醫們現在是每天去一次,每三天換一個人,秦太醫每五天去一次,醫官朕派了三個住在崔府上。這樣既不會累着誰也不會有任何贻誤治療的可能。太醫們說玄寂情況還好,情況沒有惡化,就是恢複得太慢。還說崔府對于病人有點寒冷了,給朕急的,昨日就命宮中送了木炭去!”
“我說昨天姐姐怎麽把崔相給說了一頓,原來是為這個事。”
“可不是?朕都不知道她怎麽在家裏住下去的!連太醫們都說有點兒冷了!朕昨日送了三車木炭到崔府去,你猜怎麽着?”
“怎麽?”
“本來好好地在搬,結果不知怎麽就被玄寂給聽見了,她還躺在床上呢,就在那兒喊,說讓退回去。內府的沒有辦法,向豫章公夫人求助。夫人一邊說好好好退退退,一邊安排內府的到後面去卸了一車,剩下的兩車送了回來。朕真是……”
鳳子樟看着她姐姐那副哭笑不得的樣子,笑出聲來。
“子樟,你也取笑朕!”
“姐姐,是真的非常在乎崔大人啊。”
鳳子桓苦笑搖頭。
“那天謝琰回來,把話告訴我了。我問她有辦法沒有,她說她暫時也沒有。姐姐現在怎麽想的?”
“現在?不瞞你說,自從那天她那樣問我朕,朕也想了,然而想的越多越迷惑。”
“迷惑?”
“是啊,她問朕能不能夠确定朕愛的是她,而非憐憫她,也不是把她當作仙芝的替代。朕當時一個字也答不出來,後來越想也越不敢确定。要說不憐憫,那絕不可能,誰看着她那一身傷會不可憐她,更何況朕本就是罪魁禍首。但要說朕如今的轉變是不是來自于此,朕也不知道,朕沒法分析自己的想法。”
鳳子樟笑道:“崔大人鑽牛角尖,姐姐也跟着鑽進去了。我以為崔大人想問的是,姐姐是否明白自己說愛人家,是真的因為愛這個人,而非愛一個受了傷的人。不過我倒覺得這個不要緊,別的呢?姐姐怎麽想的?”
“別的也想不明白。朕的确不知道在朕自己心中,是否把她當作仙芝的替代。朕還暫時無法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地分開。你說她是?但朕非常清楚她和仙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你說她不是?作為伴侶,妻子,這又有什麽區別呢?”
鳳子樟訝異道:“姐姐已經想好了要娶崔大人為妻了?”
“不然呢?”鳳子桓像看怪人一樣看着她,“難道你覺得朕還會有什麽別的想法?或者還有什麽別的位置能配得上她?”
鳳子樟長嘆一口氣道:“哎呀,可惜這話說給崔大人聽也沒有用啊。”
“你聽了這麽半天,倒是有沒有點主意給朕?”
“嗯……姐姐啊,依我之見,崔大人也無非是一則需要冷靜,二則需要一個證明,讓姐姐向她證明姐姐的真心。雖然我倒不懷疑姐姐的确有這個真心,只是姐姐也要想清楚,更要想一個說清楚的法子咯。”
“比如什麽法子?”
“這我就真不知道了。”
“朕真是……想揍你了!”
“姐姐呀,急不得,急不得喲!現如今姐姐也不要過于賞賜了,畢竟崔大人家裏何等富有,怎麽會短了這些東西。豫章公夫人也在,照顧是一定會照顧好的。姐姐呢,有空就去見一見,不要大張旗鼓,低調謹慎就好。”
“要是叛亂尚未平息,朕還這樣,恐怕又要被她說了。”鳳子桓氣餒道。
鳳子樟見狀笑了:“姐姐,急什麽呢?找不到借口去就晚點再去也無妨——”
“對!”鳳子桓忽然兩眼一亮,“朕找不到借口,但朕有你們!”
是夜,回到府上的鳳子樟對謝琰說了與鳳子桓談話的內容,謝琰哈哈大笑:“怎麽樣,挖個坑給自己跳的感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