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禦膳房的廚娘這一整年過得都有點戰戰兢兢。因為她想着自己往日受了窦彌的許多恩惠,窦彌的異常死亡總讓她感到有點不安,生怕自己如今的人頭只是暫時寄存在脖子上,說不好什麽時候就會被皇帝收走。年初的時候,皇帝一個勁兒地命給崔玄寂做這個做那個,她要保證給崔玄寂喂下去的流食是流食,也是有營養能讓崔玄寂吊着命的流食——否則皇帝要是追究起來怎麽辦?自己豈不是罪上加罪?

後來皇帝開始讓她做好賞賜給崔玄寂。她覺得事情似乎塵埃落定了。可現在皇帝居然親自跑到廚房來說,如今時令的瓜果蔬菜可以拿那些來入馔,又要怎麽做。同行的寧妃還要求一定要好學好做又好吃的,最好是甜的。廚娘是當真想跪地不起,奈何不能。

于是她打算教鳳子桓用菱角和石蜜熬粥;栗子芋頭打成泥再混上米粉蒸熟成糕,佐以桂花;柚子皮剝下來加糖熬煮直至變成糖漬柚皮,柚子肉則和梨子、紅棗還有百合一塊兒變成了秋梨膏{160}。朱仙婉剛想說這樣是不是有點太甜了,怕膩,能不能把栗芋粉糕做成稍微鹹一點的;鳳子桓卻直接道:“好,就這麽辦!朕還就不信了……”

廚娘戰戰兢兢地問陛下要親自來嗎?鳳子桓說那當然。廚娘說那陛下小心切到手——也不敢給皇帝遞刀——鳳子桓猶說不會不會,結果拿着菱角不知道如何剝皮,旁人尚且來不及阻止就抄起小刀,毫無疑問地切到了手。

這會子廚娘是真的可以跪下去不起來了。

鳳子桓看了一眼,傷口很淺,只有一點點血,也覺得沒有大事。朱仙婉問她不然先去處理幹淨再來,鳳子桓笑道:“怕什麽。你看這廚房之中,她們廚娘每日切來切去,不也經常挨刀?也沒見如何!何況朕呢。不過你們這廚房當真是好快刀啊,哈哈哈哈!”

廚娘不知道皇帝是何想法,不敢亂動,幸好鳳子桓恕其無罪,快快起來,示範一下應該如何處理。廚娘教了兩遍,她會了。然後就問剩下的當如何處理,廚娘不知道她要幹嘛,小聲地說陛下可以等小人做好了拿去就可以了。

鳳子桓擺擺手,“不行,該親手就要親手,否則沒有誠意。”

廚娘看她穿了一身不顯髒的衣服,只好認了。

鳳子桓以為這些事情很難,沒想到還好,甚至做上了瘾,把禦膳房有的菱角和柚子全剝了。朱仙婉回去給她拿個藥的功夫,回來看到她已經在食物的小山之中了,還在努力地為這小山增高——朱仙婉看一眼廚娘,知道人家也不敢阻止——“陛下,在這樣下去,這些柚子和菱角吃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咱們吃不完,就賞賜宮人!有個機會吃吃皇帝老兒親手做東西,多好!可有一條,不好吃也得明說!不許瞞着!”

朱仙婉與廚娘一起笑起來。雖然說鳳子桓這樣做明擺着把宮人們當作實驗品,但也不能說不是一種可愛,朱仙婉想,這必然是做的順手,高興了。

然而使朱仙婉始料未及的是鳳子桓練手的狂熱程度:八月十五之前,她居然已經把整個皇宮的宮人喂了一遍了。美其名曰陛下開恩,哪知道是這樣的一番緣由。八月十五當夜皇室在宮內慶祝,給崔家的賞賜是按定例走的。八月十六這天,鳳子桓事先并未告知崔家任何人,換上便裝,帶了三個護衛——多出來的那個是為了幫忙拿食盒——就來到了崔府門前。

崔儀本來和盧寍在前院散步聊天,沒想到正撞見鳳子桓進來。她們還沒覺得如何,鳳子桓先害羞了。見到皇帝這副樣子,二人聯想到之前的事,也就明白皇帝的來意。崔儀暗笑,盧寍友善地說:“陛下往後走便是,玄寂應該醒着,她最近晚上都愛起來走走。也沒有別人在那裏。陛下去了無妨。”

鳳子桓道謝,然後腳步匆匆地離去。崔儀和盧寍望着她的背影,相視一笑。崔儀對盧寍作揖,然後笑着說:“恭喜大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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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我做什麽,我遲早要回豫章去的,倒是你留在建康,更加富貴了。”

“大嫂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也想回豫章去啊。”

“可你走不得喲。唉,想到往後我就心累。”

“為何?”

“你想想,玄寂要是嫁給了陛下,無論封她個什麽,皇後也好,妃子也罷,玄策不就變成了國舅?你這幾年不在豫章,不知道那給他說媒的連石頭樓梯都要給我踩塌了。這要是再給他加一重身份,那不還得吵死我?”

“大嫂不如躲着不見?”

“也得能啊!你哥哥是不管的,全是我!最可惡的就是這小子,人不回來,怎麽都不回來。你說他那不打仗的時候能有多大事?”

“大嫂就沒想去看看?萬一玄策是在江夏有了意中人呢?”

“我去了呀!我年年找着借口和你哥哥去!結果呢!我還巴不得有呢!”

崔儀大笑,随着鳳子桓走遠,她們兩人聊天的聲音逐漸不聞。周圍一時安靜極了,直到轉過拐角,鳳子桓才看見崔玄寂站在桂花樹下,正在輕嗅桂花的香氣。

時隔大半年,她重新看到崔玄寂站起來。崔玄寂的腰背還是一樣挺得直直的,穿着魚肚白的寬大衣服,風一吹,顯出身形來,自有不為凡塵俗世所彎折的堅毅與文靜內斂的柔美。

“你要是喜歡桂花,我這裏有栗芋桂花粉糕。”鳳子桓說,把食盒放在崔玄寂背後涼亭裏的桌上。崔玄寂回頭,眼神裏本來些微的驚訝和慌張在見到鳳子桓之後變成了一汪春水,喜上眉梢,“陛下怎麽來了?”

鳳子桓一邊麻利地往外拿吃的一邊說:“我想找機會來看你,卻一直被政務纏身。現在好不容易有了空,幹脆帶點自己親手做得吃的來看你。過來坐下。”

崔玄寂挪動步子和拐杖,慢慢走過來。鳳子桓見狀立刻上去扶她,雖然見面是喜,可這崔玄寂副樣子不由讓她心生悲哀——她原比崔玄寂大十歲,曾經擔心過自己百年之後崔玄寂要怎麽辦,轉念又覺得更可悲的是崔玄寂被她所傷之後身體大不如前,兩人恐怕會在差不多同一時期去世、甚至崔玄寂還會比她早。

越這麽想,越覺得不能再等。

扶崔玄寂坐下,鳳子桓再把碗碟上的蓋子都打開,一一告訴崔玄寂這是什麽。“你想先嘗哪個?”崔玄寂滿眼是笑,問道:“這都是陛下親手做的?”

“是啊,我從月初就泡在禦膳房裏,從做得一般,到做成今天這樣子。都是簡單的東西,趕個時令,至多再放點石蜜。來,嘗嘗這個。”說着鳳子桓端起碗,就要喂崔玄寂吃粥。崔玄寂一時羞澀,鳳子桓溫柔道:“你可還記得那年中秋,你一邊給我剝菱角,一邊說你小時候的事?”崔玄寂說自然記得,“那不就得了。上一次你喂的我,這次換我喂你,來。”

崔玄寂只好吃了。然而剝好了放在那裏由你吃和親自喂到嘴裏總是有區別的,崔玄寂想,後者更加親密,親密得她想也知道自己這會兒肯定又臉紅了。幸好天黑,月光尚且沒有照過來,不至于……

“來,還有這個。”鳳子桓一手夾起粉糕,一手還舉在下面怕掉渣。崔玄寂怕鳳子桓手酸,趕緊吃了。鳳子桓見她這樣,又接着喂。崔玄寂再吃了幾次,終于忍不住說道:“陛下,我可以自己吃。”

“你左手連字都寫不好,還用筷子?”

“我也能用勺子嘛……”崔玄寂自知理虧,聲音小了下去。她猜鳳子桓大概又要用命令式的語氣霸道地不許她這樣了,沒想到鳳子桓溫柔得近懇求般對她說:“我知道你能,可可我就是想伺候你,畢竟你伺候我伺候得太久了,好不好啊?”

崔玄寂自然只能說好,順便腹诽鳳子桓居然學會了美人計。

她怎麽可以這樣!她怎麽學會撒嬌了!她這樣撒嬌我怎麽受得了呢!

鳳子桓卻好像聽到她心聲似地,笑道:“玄寂,其實想想,從前你竟從不對我撒嬌。”

“我……我不過是不好意思。”

“因為我是皇帝,而你是臣子?還是因為你心懷我所不知道的心思?”

“都是……也都不是吧。我大概就是沒辦法這樣。” 崔玄寂老老實實地又喝一口粥,然後說想吃一支柚子皮糖。鳳子桓就細心撿了一條長短粗細适中的喂給她,然後也喂自己吃一條,一邊品味一邊笑着說:“我剛才進來見到你,見你還想當初剛入宮的時候一樣,身姿挺拔,英武又不失柔和,多美啊。但轉念發現你從未對我撒過嬌。無論是什麽樣的事情,你力勸,你谏言,你長跪不起,就是沒有撒過嬌。我有點兒好奇。”

崔玄寂臉紅剛消下去一點,就又來了:“陛下幹嘛抓着這個事兒不放……”

沒想到鳳子桓雖然嘴上說着“哦哦哦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眼睛卻一直盯着她看,她只好抗議:“陛下!”

鳳子桓嘻嘻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害羞,所以不撒嬌。可是,對我你有什麽好害羞的呀?”

崔玄寂悶悶地說:“若是對陛下并無戀慕之心,當然不會害羞。”

然後她的臉就熟了。

鳳子桓最吃這種隐形表白,心裏頓時如同被倒入一鍋的蜜糖一樣甜,幾乎齁得說不出話,沉默一時,然後便招呼崔玄寂接着吃。吃了一陣又問她覺不覺得太甜,要是太甜可以喝茶——“宮裏帶的,你最喜歡的那種。”

“不必了。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傷的緣故,挺喜歡吃甜的。以前從沒有這麽喜歡。”

“那就多吃些,別的不好說,甜食管夠。”

崔玄寂險些嗆到,鳳子桓忙給她拍背。

崔玄寂喘勻了氣,道:“來日吃胖了可如何是好。”

“你會胖?朕可不信。你多長點肉才好呢。一把骨頭,看得我心疼。那天你……你到在寝宮後院,我抱着你,那瘦得,簡直硌手。再說了,想吃甜的就吃,只要能吃上。這不是最普通不過的快樂嘛。”

“可是普通人家,未必能有這樣的享受。”

鳳子桓點頭:“是啊。但……有的時候我也會想,普通人家雖然覺得皇家和世族的富貴生活遙不可及,皇家和世族也會覺得普通人家的平凡幸福遙不可及。就像現在這樣,我和你一起坐着,能給你吃我親手做的飯,這本該是非常普通的一件事。如若兩人相愛,心中滿足,粗茶淡飯也是美味;如果兩人隔閡,心中總是奔騰不息的痛苦、欲望、怨憎,山珍海味又有什麽用。我見到你這一身傷,我就想着,要是我們不是這樣的人,或許會不會——”

“陛下。”崔玄寂拉住鳳子桓的右手,“今天的幾樣甜食都很好吃,我很喜歡。雖然相比宮中曾有的珍馐百馔差了許多許多,但因為是陛下做的,它們就是我最喜歡的。我一直覺得,有的事情需要想得很大,很重要,很精細,不能讓步,有的事情就可以随遇而安。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會自在逍遙。要是本末倒置,就會拘謹不快。立身準則,寸步不讓;吃的東西,大可随遇而安。想得,可得,便得。得之便心滿意足,這不就是我們的平凡幸福嗎?這和我們的出身、地位,都沒有關系。我們可以選擇這樣活着。”

鳳子桓點了點頭,兩人相視微笑。崔玄寂正要将手抽出的時候,鳳子桓輕輕将她拉住,問道:“玄寂,若是說,我們可以選擇這樣活着,那你是否願意,和我一道選擇這樣的生活呢?”

崔玄寂其實知道自己早在心裏對這個問題說過無數次的“我願意 ”了。以行動來說,她回答這個問題也不下三十次了。但是情況畢竟有所不同。現在——

她回握鳳子桓的手,道:“我以言行已答應陛下不止一次了,陛下為何還在問我?要是如此陛下都不理解我的心,那我只好……”

“只好??”

“只好以餘生向陛下表明了。”

鳳子桓差點被這一句話當場溺死在那裏。緩過那一剎那,接着鳳子桓直接把崔玄寂拉進懷裏,親吻崔玄寂的額頭,一句話也說不出話來。

崔玄寂還在鳳子桓懷裏暗笑這家夥有時還是少年心性,冷不防懷抱稍稍往後一退,她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鳳子桓就吻了她。

與上一次不同,這一個吻悠長纏綿,親吻的雙方都是真誠相待,胸中都飽含着愛、思念、與委屈,甚至都有點想哭。等到不知多久之後兩人分開時,都在喘息,崔玄寂是真的哭了出來,鳳子桓小心為她吻去淚水,道:“等來年新春,天氣暖和了,你好了,我們就結婚,我要娶你為皇後。”

崔玄寂破涕為笑道:“在這樣時地說這樣的話,可作得數?”

“自然。這便要你知道,從今往後我待你都是如此認真。”

“陛下還是這樣。”

“你叫我什麽?”鳳子桓笑着問道。

崔玄寂也笑了。的确,這也是她的心願,“子桓。”

作者有話要說:

{160}吃的基本上都是我的編的,看上去也具備一定的可行性,只是不能保證在當時就有這種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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