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八章
鳳子桓自此長則隔三日、短則隔兩日地往崔府來。雖然常常是便裝出行,但人的口舌最是寂寞,不是愛吃就是好說,漸漸這事也就傳揚出去了。幸而鳳子樟讓謝琰出去造的風聲還是管了用,皇帝的新舉動也無非成為這一番美談的新腳注。
段豈塵在裏面立了功,倒是沒有着急去邀功,橫豎今年冬天也走不了,還得做準備。朱仙婉一早答應好了,說這樣也好,給她時間把該辦完的事情辦完。孰料這該辦完的事情越發沒有盡頭,還冒出來許多嶄新的麻煩。比如說,有人開始拐彎抹角地給住朱仙婉吹風,說鳳煦眼看都這麽大啦,是不是該考慮一下大婚的事情啦?
這話托來托去,親自來給朱仙婉說的人是她的發小,她也就不好駁了這位夫人的面子,只好說不知道,問問看,聽陛下的。但她又想打聽出是誰在背後鼓動撺掇,于是問可有合适的人選。這位夫人沒叫她失望,一口氣報了三個。朱仙婉将發小打發去後,認真思索了半天,覺得三個人選彼此沒有什麽太大的交集,可見有兩個是幹擾項。
她把這事兒告訴段豈塵,段豈塵笑道:“這有什麽,陛下不急,咱們急什麽?”
朱仙婉冷笑道:“你可知道這家夥來對我說什麽?說陛下最近忙于追求崔玄寂,恐怕會疏忽此事,勸我作為我姐姐的妹妹,即将被替代的舊皇後的妹妹,要為了娘家利益站出來雲雲。”
段豈塵詫異一下,接着鄙夷道:“這些人心裏是不是除了這些肮髒龌蹉就沒有別的?”
“也有,比如其他的肮髒龌龊。”
“啧啧啧!你們漢人!”
“怎麽,你們鮮卑就沒有這樣的事?”
段豈塵笑道:“普天之下的人有什麽不一樣?我們段部唯一不一樣的可能就是我們不會把争權奪利的行為僞裝得這麽冠冕堂皇。”
朱仙婉也笑了,“總之啊,這事兒我才不去和陛下說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對鳳煦鳳熙的教養方式絕對不是她當年所接受的那一種,她寧願她們自由成長,結婚這樣的事情更要自由選擇,至多為她們提供廣泛的選擇範圍罷了。誰去拱陛下給兩個女兒指婚誰就是傻子。”
段豈塵點頭附和,然後和朱仙婉分享了甜美的放了桂花的牛酪。朱仙婉喝着喝着,突然問道:“段部……當真是那個樣子嗎?”
“什麽樣子?”
“你說的樣子啊!”
“哦哦!哦哦哦!那個啊,嗯,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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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仙婉見她神色有異,以為有問題,連忙問道:“難道不是那樣?”
“不是,不是。啊,也不能說完全不是。”
“什麽叫‘也不是完全不是’啊?那到底是什麽啊?”
“你這乍一問吧,我也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就比如吃住——”
“啊對,對,睡,睡是……”
“睡屋裏?睡屋裏吧?”
“按理,也應該是屋裏。但也有可能是帳篷,就看咱們去的時候的情況了。”
“那、那、那吃的呢?你們吃羊肉,我是知道的。就是那羊肉,也想這邊這樣大的氣味嗎?”
“按理,也不應該這麽大的膻味。但是吧,總有那一兩頭羊,不大,呃,不大幹淨,嗯。總有可能的嘛是不是……”
“那、那、那,那總有地方洗澡的吧?”
“嗯,夏天嘛,多半在河裏。冬天嘛,你知道這個河它凍住了……”
朱仙婉簡直要絕望了。就在她埋頭的一瞬間,瞟見段豈塵偏過頭去忍笑,方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她立刻坐直,伸手,抓住段豈塵的手臂,掐!
“哎喲!”
“好啊你個段豈塵!閑來無事,你竟然敢耍我!我叫你耍我!我叫你……”
段豈塵被她又罵又掐,疼歸疼,臉上還是在笑:“那不也怪你!問這樣的問題!你自己想想,往日平常,我可對你說過一句假話?哎喲!”
鬧夠了,她臉上一邊保持生氣的表情,一邊給段豈塵揉手。段豈塵倒趁機把她的手拉過去,“雖然不會那麽誇張,但是條件不如建康宮裏是肯定的。一路過去,恐怕也免不了風餐露宿,你能受得了嗎?”
“我要不能,你能如何?”朱仙婉故意道。
段豈塵扁扁嘴:“不如何。我就獨自回去呗。”
“我陪你去,沒關系的。”朱仙婉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段豈塵手背上,“我也想見識見識你跟我說的你的家鄉,那些山川景色,百鳥走獸。路上艱難怕什麽,難道我就一點兒苦都吃不得嗎?”
“吃得,吃得。”
“就是。就算吃不得,到時候掐你不就得了?”
段豈塵只好報以無奈的苦笑,笑完,臉上留下的還是甜蜜。
鳳子桓的改革推行得尚算順利。一開始朝廷是選三個州郡試點,預計在半年之後收回報告看看情況,期間會輪流派人去巡查。沒想到效果太好,引起其他州郡的百姓要求實行,世族們已經不再反抗,自然推行開來了。鳳子樟作為行政中樞,将此事管得很緊,不斷派出巡視官員去檢查,還專門派那些看待事物的眼光有明顯差異的人先後前往某一地巡查,一地至少派五組,以得到更加客觀的報告。
等到第三輪的推行即将開始的時候,鳳子樟向皇帝和朝廷提出了改易的請求,除了将謝琰拱出去為朝廷效力參與北伐和以南康郡支援北伐的理由之外,還正好可以趕上此番改革。對此,鳳子桓一邊用手比劃一邊笑道:“子樟,你可要明白,要是參與了改革,那本來你應該封這麽多,現在可就要送出去這麽這麽多咯。”
鳳子樟淡然道:“無妨。本來就是多的,分給別人正好。”
等到其餘重臣散去,她又對鳳子桓建議道:眼看改革最快明年夏天就可以普及完畢,各州郡的報告和自我修改能力與朝廷批示修改的機制都已經完善了,等到改革完全鋪開,也就應該是她離開讓位于賢能的時候了。鳳子桓道:“你就已經很賢能了呀。”
“可是姐姐廣開言路,選拔了這麽些年的寒門官員,總不是讓他們填充下面、只為了把副相這樣職位留給我坐的吧?我幫姐姐完成了這件大事,想必往後的事,就可以交給別人了。否則機制也就白建立了。”
鳳子桓點點頭,面上帶着挖苦的笑容說道:“你說這些,都只是一部分吧?歸根結底,你是為了趕在謝琰外鎮廣陵之前,先把婚結了,然後再和她一道去廣陵,免得隔着長江兩地分開,是吧?”
鳳子樟倒是毫不扭捏:“自然。否則她指望南康郡去支援她也名不正言不順呀。”
鳳子桓大笑,笑完了認真問鳳子樟,“你想要什麽嫁妝?”
“姐姐已經許我食邑,就是嫁妝了呀。”
“說是這麽說沒錯。那你還想要什麽新婚禮物嘛?”
鳳子樟狡黠地笑了:“不用。姐姐最好是什麽都別送,這樣我就可以在姐姐結婚的時候,也什麽都不送。”
“你怎麽知道朕就會比你晚?”
“哦?那要這樣,請姐姐把我送的原樣送回來就是了。”
“朕從前怎麽不知道你還能用耍這摳門的嘴皮呢?”
初冬的季節,殿上的炭火偶爾發出聲響。像得趣的圍觀者。
臺城外崔府,崔玄寂在府上走動。太醫說,冬季除了注意保暖之外,還要多動一動,這樣關節不至于僵硬。她正在走廊上緩緩向前,突然有下人過來,說大小姐,剛才有人來送禮物給你。
“禮物?誰送的?”
“說是趙府。”
崔玄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趙府”是何處,先命将東西拿上來看看。下人捧來一個長條錦盒,打開一看,是一把十分新造的寶刀。崔玄寂見了,喜不自勝,讓下人拿着刀鞘,自己小心翼翼地将刀抽出,刀身烏黑修長,刀尖的微微上翹,形成曼妙的弧度。崔玄寂颠颠重量,即便是剛剛痊愈不久的左手,也能感覺到這把刀的趁手。
她讓下人們把這把刀擡到自己房間裏原來的刀架上放好,然後拿着信回到屋裏,坐在火爐邊讀。打開一看,她先找署名,見是趙珣,自嘲地笑笑,在心裏罵自己是躺得太久,腦子都壞掉了。
信中趙珣說,崔大小姐,見字如晤。上次匆匆一別,不曾再有機會見面。後來聽到你的消息,竟然已經是你孤軍奪回廣陵的時候了。我雖素來與國政大事無涉,但也佩服你是一位真正的英雄。當時我便想,應當為你做點什麽,來表達我的欽佩。後來決定為你鑄一把寶刀,畢竟歷來寶刀配英雄。結果材料尚為集齊,便聽見你為了陛下而受重傷的消息。我想起與你會面的時未說完的話,非常愧疚惋惜。為此我一邊為你和陛下祈禱,一邊重新選了一位鑄造師傅,為你打造一把更好的寶刀,世上最好的寶刀。只有這樣的東西才能表達我對你的欽佩與感謝之情。
近日寶刀将成時,元安卻與我說,或許将此物送給你不大妥當,畢竟城中風傳陛下待你如何,百姓們紛紛好奇陛下何時會将你迎娶入宮;無論立你為皇後還是嫔妃,贈送寶刀似乎都太合适。我說,送與一個人地位相符的東西是給陌生人送禮的方法,而送與一個人的品性和愛好相配的東西才是送禮物給朋友的方法。我不敢妄稱我與你有多深的交往,但初次與你相見時,我就知道我會喜歡你的品性,你也用你的行動向我展現了你的高尚。我想無論你未來換了什麽身份,你還會是這樣的人,一個值得用寶刀來匹配的英雄。
特此贈你此物,祝你早日康複,祝你與陛下幸福安康。
崔玄寂一邊微笑一邊讀,讀得入神,不知道外面來了人——“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坐在這敞着門的地方邊幹什麽。”鳳子桓一邊說一邊往裏走,崔玄寂只好起來,臉上挂着微微抱歉的笑容——也不好責怪下人們不通傳,畢竟鳳子桓現在常來常往,又是皇帝,誰敢奈她何?
或許也就自己了。
“你看。”鳳子桓進屋內後,先是給她蓋上披風,又端來火盆,這才在她身邊坐下。而她把信遞給鳳子桓。
“這是什麽?”
“你打開來看看。”
鳳子桓打開,臉上的表情先是驚訝,繼而好奇,最後微笑。讀完,鳳子桓問信中所說的“初次見面”是什麽事情,崔玄寂想着如今也沒有什麽好避諱的,就把謝琰去找趙珣的事情告訴了鳳子桓,還一并描述了在趙珣府上見到的種種。鳳子桓聽完笑了起來:“我這些年只知道她是這樣過的,卻從未親眼見識過。不如這次請她來喝喜酒吧。”
崔玄寂現在對結婚這件事還有點羞怯,好像那不是她終于要實現的夢想似的。鳳子桓該不該問她?當然該,她明白,但她總不想拿主意。“可是……”
“可是?”
“我倒不是說請她們不好,我只怕她那兩位美貌侍妾來了,反而被人指指點點,倒叫人家不開心了。”
“說得也是。不過人家方外之人,還在乎這個?”
“誰知道呢?你要是想,咱們不如去她府上,更自在些。”
“哦?”鳳子桓的眼神有些狡黠,崔玄寂明白她在想什麽,卻懶得和她玩這些。
“哪有你這麽多年都不主動聯系人家,現在倒有臉邀請人家的道理?你理虧,自當上門謝罪。咱們……大婚之後就去呗。”
鳳子桓望着她,既喜歡她這微微羞怯的情态,又對這緊張和期待感同身受,故此什麽都不必說,只是兩眼含情地望着她。崔玄寂被鳳子桓目光望得臉發燙,輕輕推了鳳子桓一下,轉換話題道:“今日為何來得這麽早?”
“本來今日散朝之後,教鳳煦看完奏疏,沒什麽事了我就準備出來找你呀。在宮中也是一個人呆着,又見這天上仿佛要下雪了,就出來陪你。”
崔玄寂直想說“說得我好像多需要你陪”似的。可是轉念一想,相愛之人好不容易化解一切執念變得心意相通,有生之年不多在一塊兒還想幹什麽?等着老了後悔?
“既然來陪我,你不如……”
“我不如?”鳳子桓笑嘻嘻地問道,她巴不得崔玄寂對她有所要求,她巴不得為崔玄寂做點什麽,“你說,說什麽我都為你做,哪怕——”
“沒有哪怕——”崔玄寂輕輕撫着她的臉,“書房還放着一張琴,你能彈給我聽嗎?我曾聽說,以前你彈琴,皇後則——”
“噓。以後你也叫她仙芝好了,你小的時候不也叫她‘仙芝姐姐’嗎?我這就去拿琴。”
一曲終了,天上開始下雪。鳳子桓一手放在琴弦上,一手拉着崔玄寂的右手問現在痊愈得如何。崔玄寂說好了許多,基本的動作都能做,就是還不能握刀罷了,平日裏也盡量少動。鳳子桓說這樣就好,一定可以恢複的。崔玄寂問:“再彈一首好嗎?你彈的曲子都顯得曠達自在,我很愛聽。”
鳳子桓說好,“以後等你好了,你吹簫,我彈琴,多好。”
“嗯,好。”
外面,路過崔府有意進來看望病人的鳳子樟拉住了謝琰:“別去了,姐姐在裏面。”
“哦?聽琴聲聽出來的?”謝琰詫異道。
“是啊,好久沒聽見了。”
“那就進去聽聽嘛。”
“別,看這樣子,以後聽的機會多去了。”鳳子樟拉着她繼續去踏雪。謝琰也就跟着走了。老遠地好像聽見謝琰在說:“說句良心話,我覺得還是你彈得好聽。”
“厚顏無恥。”
“哦喲,我誇你還成了厚顏無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