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全本精校】《道士下山》作者:徐皓峰
內容簡介
生死一瞬的武術對決、日本與中國特務介入的江湖紛擾、納粹黨衛軍求索純種亞利安人而深入武林、從中國文藝修養衍化出來的上乘武功,将武俠與文藝史、二次大戰史精妙揉彙成一部刻下裏程碑的作品。在電影「葉問」引發的武俠熱潮下,這是一部适逢其時,并且比電影還好看的小說
這是一部令人期待已久的武俠小說。作者徐皓峰現為北京電影學術導演系教師,曾采訪形意拳大師李仲軒而完成《逝去的武林》一書,熟悉民國時期學習武術過程、江湖掌故,對佛、道二家夙有研究。
《道士下山》的故事背景在民國時期。主角何安下回到塵世後,千奇百怪的遭遇,不但讓他武功日益精深,偶然的情緣也讓他嚐到男歡女愛背後的悲苦滋味,他閱歷越廣,就越能體會求道的路途在江湖中已經顯現。
作者文字語帶機鋒,故事情節峰回路轉出人意表,每一章節自成一個故事,但是環環相扣,令人讀來欲罷不能。
作者簡介
徐皓峰
1973年生
1993年畢業於中央美院附中油畫專業
1997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1998年始,為道教學者胡海牙先生、形意拳傳人李仲軒先生整理論文、口述歷史。
一、自序
隐市者、早逝者、混世者
1992年,高中畢業前夕,我在三味書屋見到一本民國道家文化的書,登有編者照片,暗覺将來會認識此人。1998年,我結識書的編者,他已八十餘歲。他非出家人,住在鬧市中。
随他學習初期,我的語言表達能力降低到最低點,便采取一種特殊交流方法——寫文章讓他評點。他因有濃重口音,也是邊說邊寫。
對我寫的文章,他說“下筆如有神”,這是在諷刺我。因為某些問題,看我文章,他覺得我已經懂了,一問則發現我不懂,實在缺乏悟性,只是偶爾筆下通靈。
這些讨教文章,因他介紹,有幾篇在道教刊物上發表,有讀者還熱心地邀請我出家。我是辭職求學的,不是為省出時間,是因為心境,不知覺便閑置了自己三年。三年後,我的筆用于寫紅男綠女、時尚消息了。很懷念以前為求學而寫字的歲月,那種文字裏沒有掙紮。
我去老人家都是下午三點,他午睡醒來後,會先給我講點民國時期的江湖掌故,然後再論學術。那些掌故便是此部小說的初始素材。
小說采取系列短篇形式,追溯遠緣,是因我一位高中時代的朋友。他早慧卻不早熟,在藝術、佛道上有較高悟性,不耐煩人情世故,活着活着便活傷了自己。他在結婚的第三天逝世,之前他将他寫的武俠小說留給了我。
那是他改寫的古龍作品《三少爺的劍》,僅寫了三章,是三十二歲所寫。在我的高中時代,是他推薦我看古龍小說的。我買的第一本是《大地飛鷹》,此書主人公名叫樸鷹。
不擇手段是人傑,不改初衷是英雄。樸鷹身上兼具人傑和英雄的特質,最後他的英雄本性占了上風,業敗、身死。古龍的絕筆叫《獵鷹·賭局》,此書中樸鷹死而複生。人傑與英雄之争,是古龍臨終前思考的命題,我的那位朋友也是這樣。
《獵鷹·賭局》是短篇系列,分看獨立成篇,合看又相互關聯,每篇都寫得很有自制力,惜字如金,國畫一樣留白,人物和情節皆有可遐想的餘地。武俠本是一種情懷,無須寫盡,如三少爺的劍,虛刺一兩下,對手便意會到自己的勝負生死——古龍絕筆便有此味道,這是當年他告訴我的。
古龍最後的文字技巧,于我有教益。所以要感謝他最初的推薦,每一位早逝者都是短篇小說,文止處留下了餘味。
武俠傳奇類文學中罕有系列短篇的形式,古龍一生也僅此一部。古龍在生命力衰微時,煥發出創造力,留下武俠小說的新鮮路數。此路數會有後續者,我便試着沿此路數去寫民國的江湖。
我今年三十四歲,比我早逝的朋友已大了兩歲,想不到我們倆在年過三十後,卻都對高中時熱衷的武俠小說,産生創作沖動。也許因為我倆是成人世界中半生不熟的人。
對于高中生,校園之外全是江湖。離我高中校園最近的胡同口,總站着一個假盲人,他緊閉雙眼,腳上拴一個體重秤,對大街上的行人高喊:“給個蹦兒(硬幣),就稱!”這是有償乞讨。
他是胡同裏的世代居民,愛跟學生耍貧嘴,我們管他叫“蹦兒”。十年後,我在某地鐵站,看到他仍緊閉雙眼,站在兩個拉二胡的真盲人身後,裝模做樣地拉着二胡,根本拉不出聲。我勸他:“這不是濫竽充數嗎?蹦兒呀,你就不能幹點有技術含量的事麽?”
又過了五年,我在某商廈樓下,意外看到他。他睜着賊亮的雙眼,滿臉通紅地吹着口琴,是王洛賓收集的新疆民歌——《青春圓舞曲》,吹得铿锵有力,還有抖舌、甩腮等複雜技巧。我立刻掏錢……
行文至此,我想,連蹦兒都在頑強地生活,一天天進步,我更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2007年7月3日
二、道士下山
1、一下青山萬裏愁
1926年,杭州西湖邊一棵大柳樹下,睡着一個道士。他的道袍滿是土塵,不知走了多少路,當太陽即将下山時,他伸個懶腰,醒了過來。
他已經睡了六個小時,見到湖面上血色斑斑的夕陽,不由得兩眼癡迷。他叫何安下,16歲時因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覺已經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經衰弱,到了崩潰的邊緣。為了內心的安靜,他回到了塵世。
饑餓來臨,聽着腹部的鳴響,看着遠近的游客,何安下扪心自問:“你能不能從世上得到一個饅頭?”他站了起來,離開湖邊,向杭州市區走去。
市區一片酒綠燈紅,細腰長腿的時髦女子高頻率地閃現。何安下走了兩條街,也不能伸出乞讨的手,終于他在一棵柳樹下站住,伸出了他的右手。
四十秒後,一個拎着鱷魚皮手包的女子走了過來,她從手包中掏出一塊銀角,要向何安下右手裏放去。何安下忽然擡起右手,抓住一片飄飛的柳葉,顯得是在尋找生活情趣,并非乞讨。
女人奇怪地看看何安下,把銀角收進手包,轉身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何安下喘出一口長氣。心裏殘留的一點自尊,使得他繼續忍受饑餓。腸胃的怪異感覺,令他不能再平靜地站立,他垂頭縮肩地向前走去。
在山中修道時,曾學過一種抵禦饑餓的功法,名為“食氣”——含一口氣在嘴裏,等着它溫熱起來,然後像吞一個飯團般吞下,此法會引起大量唾液分泌,在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何安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杭州的空氣,走到了一戶灰磚綠瓦的店鋪前。店鋪門面很小,挂着一幅對聯“告別山中寂寞,迎來世上煩惱”,橫批為“自救救人”。門上還懸有一個菱形燈籠,寫着“男科”二字。
店內陰暗,一個瘦小枯幹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打算盤。發現有人走進店中,他停下手中的活計,站起身問:“這位道爺,有何貴幹?”何安下猶豫片刻,說道:“我下山還俗,還沒找到營生,不知你能不能給口吃的?”
店主嘿嘿一笑:“不瞞你說,我也是個下山還俗的人。你哪座山上下來的?”何安下:“龍頸山。”店主:“我是萃華山的,知道麽?”何安下搖頭。店主:“怎麽會?萃華山紫雲閣可是天下聞名的道場!”
何安下“噢”了一聲,勉強作出敬佩神情,店主登時滿面紅光,連呼“快坐快坐!”給何安下沏茶倒水。
一口濃茶下肚,更感饑餓難當。店主聊起了紫雲閣典故,顯得興致頗高,而何安下連喝幾杯,被茶水刺激得胃部難受之極,終于忍不住了,賠笑一句:“道兄,還是給我個饅頭吧!”
店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跑到後屋拿出一個盤子,盛了三個饅頭一塊鹹菜。何安下狼吞虎咽吃起來,顯得十分香甜,店主也被感染,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你完全就是我的當年。”
何安下:“道兄,當年你為何下山?”店主:“嗨。都是這一口吃的鬧的。老哥我當年情場失意,一時萬念俱灰,就上了萃華山。誰料到山上只有瓜果蔬菜,吃得我虛火上升,原本以為食肉會欲念強,誰知吃素對情欲刺激更大。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