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子,下了樓梯,關上鐵蓋,放在敗絮如積雪的床榻上,她張開眼睛,團住身子,叫道:“你的膽子太大了!”
何安下:“我只是想幫你。其實,我十六歲上山修道,還未經歷過女人。”她兩眼瞪得溜圓,漸漸有了笑意,輕聲說:“你的膽子太大了!”
臨近她身體的時刻,何安下看的是放在床頭的油燈。那是如松叫他拿下來的,燈架為黑銅,觸手處磨得光滑,呈現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紅色。燈架雕刻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天界力士,兩臂反托着燈臺。
何安下默念一句“我無惡念”,就此進入前所未有的境地……
她很早便離去了,坐回地上的轎子中。何安下獨自躺了許久,起身後凝視着油燈架上的天界力士,道:“如果我有了孩子,希望跟你一樣。”
到達如松室內,驚覺天色已明。地下片晌,地上卻換了日月。何安下将方磚蓋好,掃去土塵後,如松上早課歸來,手中拎着一個小籠屜。
早課為咒語念誦,約半個時辰,可令一天警醒。如松眼神清亮,他注意到地面恢複整潔,并不提昨晚的事情,只是把籠屜遞給何安下。
打開,見是兩層包子,一層六個。咬了,入口清爽,原來是蓮藕作的餡。何安下很想去觀音殿看轎子有沒有離去,但不願違如松的好意,坐下,兩三口吃完了一個包子。
如松沏了杯茶,遞來,說:“慢慢吃。雜念一起,善行就不是善行了。”何安下聽懂了話中暗示,默嘆一聲,左手接過茶杯,右手又拿過一個包子,慢慢咬下一口。
他吃幾口包子,飲一口茶,吃完早餐已過去半個時辰,料想她早出了寺院。不知她是哪家的婦人,出了寺門,便天地永隔了。願她懷上我的孩子,從此安定生活,成為一個福氣的少奶奶……
有什麽掉入茶杯中,茶杯雖小,也泛起漣漪,如廣闊西湖。何安下感到下眼皮微微溫熱,擡眼見如松正望着自己,道了聲:“慚愧。”
如松取毛巾遞來,何安下擦去淚水。如松打開窗戶,晨氣入屋,何安下頓感臉上一片清涼。如松:“崇高必堕落,歡愛必離別。緣聚緣散,不過如此,還是看開了吧。”
何安下喝完餘下的茶水,兩手抱拳,向如松作揖,告辭而去。
11、零落年深殘此身
觀音殿在第二重院子的左側,何安下故意行在右側,但到第二重院落時,仍不由自主地斜瞟一眼。
觀音殿前空空蕩蕩。何安下調整呼吸,走過第二重院子。第一重院依舊空空蕩蕩,時間尚早,無有香客。何安下走入山門,山門中供奉的是四大天王,東方持國天王多羅吒身穿白甲,手持琵琶,五官兇惡卻神态祥和,令何安下看了很久。
何安下遐想,這位天王是要用音樂,來使衆生皈依佛教,音樂比語言更能激發心靈,而比音樂更有力量的,便是經歷世事,例如我昨夜經歷了女人……
他兩手合十,向持國天王行禮,感慨萬千地走出山門。他只想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不言不語地走回藥鋪,關門停業,完整地睡上一天。但山門臺階上坐着一人,這個魁梧身形令他不得不開口,那是岳王廟的守夜老者。
老者眯眼坐在晨光裏,如一尊木雕。何安下發覺他的相貌和持國天王有些許相像,道一聲:“老先生。”
老者轉過頭來,眼光混濁,伸出手,何安下将他扶了起來。老者神情異樣,何安下不敢問話,扶着走出三十多米,老者低聲說:“我本來想傳你武功,但你根基不佳,成不了一代高手。”
何安下靜等老者說下去,老者卻不說了。又走出二十多米,老者重新開口:“高手是最細心的人,因為比武時生死只在一線間。我是一代高手,卻每次都要你扶才能起身,你太魯鈍了,從來就不覺得奇怪麽?”
又走出十多米,老者說:“我的下身已經爛了。”
不知是兩百女人中的哪一位,令老者染上了一種古怪疾病,半年前,他的後背結了紅色的膿包,形狀如饅頭馊壞的黴斑,後來這些黴斑在大腿上越聚越多。老者拼盡一生的內功修為,令黴斑在胸口止住了,未發展到臉上。
老者失眠已近二十年,半年來更增黴斑痛楚,夜夜如在地獄中。昨夜他意外地睡着了,夢到持國天王,給他彈了一段琵琶曲。音調怪異,超乎人間音樂,令他渾然忘卻此身。
今早醒來後,他懷着治病有望的期待,趕來靈隐寺,在天王塑像前痛哭流涕。也确有奇緣,一個打掃庭院的小和尚,傳給了他一個天王的手印,說可治世間疾病。
老者停住步,兩手垂在腹前,手心向上,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交叉,兩個大拇指遙遙相對,道:“小和尚告訴我,讓我體會交叉的手指間隐隐的松緊感,體會兩個大拇指隔空呼應。”
何安下:“一定靈的。”老者搖頭:“的确可令身體強健,結手印之法符合‘不動之動’的拳術口訣——我在十八歲時就知道了,因為這是太極功夫。”
一個手印竟含有太極拳密意,佛法出乎意料的廣大。老者:“但這個手印是治不好我的,因為我修不動之動已有四十年了。”何安下忙說:“我認識此廟主持,一定有可治你病的法門。”
老者慢慢泛起笑容,說:“我一生不求人,只在今天早晨求小和尚傳我手印,不想再求第二次了。佛法深湛,可惜我來不及修行。我的修行是太極拳,不想再修別的了。”
何安下:“性命攸關。”
老者:“我已活夠。”
何安下明白了老者心境,老者不想做狼狽乞命的事。老者坐在山門臺階上時,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這是他二十年來的第二次睡眠,第二次夢到了持國天王,天王向他展示了一座的金燦燦山峰,高三百三十六萬裏。
老者認為那是天王在暗示他有着美好的歸宿,他的辭世就在今日。
回到岳王廟後院的小屋,老者已渾身癱軟,各種死亡征兆逐漸出現。何安下将他扶到床上躺好,老者口齒不清地說今天是好日,因為每年的今天都會一個朋友來看他。
何安下:“您一生都在躲避彭家,怎會有朋友?”
老者發出慈祥微笑,并不回答。何安下思索今日并非節日,便問:“今日是你生日?”老者搖搖頭,語若游絲地說:“人的生日,并不單是媽媽生你的那一天,還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觀的,便是你的生日。”
老者說完,一陣咳喘,就此昏迷。
但直至黃昏,老者的朋友也未出現。老者在天黑時,轉醒過來,雖手腳不能動,但滿面紅光,雙眼炯炯有神。何安下知道這是回光返照,最多維持一個時辰,老者便要過世。
何安下詢問老者有何需要,老者語調平緩:“想聽曲子,找一個彈琵琶的姑娘吧。”
12、無名指
跑到西湖邊最大的酒樓,何安下掏出兩塊大洋,叫道:“我家老人快不行了,只想聽曲,你們這琵琶彈得最好的姑娘是哪個?”
店夥計眼神充滿同情,說:“中央提倡新生活運動,振奮民族精神。省長楊希丁這月頒布命令,禁止酒樓賣唱。我看,你還是到妓院找找看吧。”
何安下:“不許賣藝,只許賣身,這是什麽新生活呀?”
夥計:“莫論國事。”
奔至西湖邊最大的妓院,何安下掏出五塊大洋,說明了來意。妓院夥計深表同情,說:“可惜你晚來一步,我們這彈得最好的姑娘,已跟客人進了房間。”何安下:“……次好的,也行。”
夥計:“會彈能唱的,容易受客人青睐。我這麽跟您說吧,凡是搞音樂的,都沒空。”
何安下猛地擒住夥計的胳膊,将他半個身子支起來。夥計疼得額頭流汗,卻緊咬嘴唇,強忍着不出聲。何安下又加了把力氣,夥計開口,聲音壓得很低:“我知道您厲害,心裏服了,但現在提倡新生活運動,如果我喊了,被人誤會成打架鬥毆,妓院就要被查封。您有什麽要求,我給您辦就是了。”
何安下:“帶我去找彈得最好的姑娘,我會和她的客人商量。”
最好的姑娘在最深的院落,穿過竹林小徑,琵琶聲漸漸清晰,如泉水叮咚,令人心緒一蕩,接着琵琶聲猛然密集,何安下頓感虛空中布滿拉開的弓弩,即刻便會有無數利箭射向自己。
緊張到極點,琵琶聲又一緩,殺氣頓消,天地平安,只剩泉水嘀嗒之音,餘響四五下,不知不覺中止住了。
何安下暗贊一聲,見夥計滿臉得意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