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臨川的路途中, 簡繁星只轉了一次車。動車上,窗外風景掠過, 山川河流與林木在眼前不停運動, 熟悉而陌生。
她已經很久沒回去了,自從那場地震以後。大概一直将它視為心靈上的傷疤, 所以抵觸、不願面對。可是已經過去了那麽久……她想試着釋懷,就像這一次一樣, 期望着漫長的時間能夠把傷感沖淡。
不管怎麽樣, 她能想到的逃避的地方也只有這裏了。
她只想暫時抛開一切,不去想那些煩心事。所以這次的行程也安排地随意輕松。
臨川是她的故鄉, 兩年前被正式劃為了區, 但是大家依舊習慣稱它為臨川縣。農業和旅游業是它的經濟支撐, 近些年仍然有不少游客慕名而來。
下了列車, 簡繁星沒着急找住所,而是沿着街道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果然像新聞裏說的那樣,災區重建得很好, 幾乎再沒人會提起以前的事,一派和諧。
這裏空氣清新,重工業很少,很适合走在陽光下, 打發閑散時光。
睢山遠近聞名, 以前家人還在的時候,簡繁星常常和父母來這兒玩,這一次, 她想體驗一個人。
預定了山腳下的一家小旅館,準備第二天出發。旅店老板娘是當地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聽來格外親切。這兒地理位置較偏,交通不便,她喜歡跟旅客唠嗑,提醒注意事項,又提供游玩攻略,熱情款待。
簡繁星偶然結識了一對中年夫婦,都是人民教師,男的姓李女的姓陳,由于不識路,所以想跟她結伴。兩人都是熱心腸,很好相處,她的話也不自覺跟着多起來。
第二天,淩晨五點,天仍然灰蒙蒙的。
為了看日出,幾個人提早往山頂出發。路邊的野草還挂着露珠,偶爾不小心沾到褲腿,山林中鳥鳴聲清脆悅耳,對長期生活在都市裏的人來說算是一種返璞歸真。石板路還算平坦,一路上總能遇見三兩個同行的人。
李老師和陳老師喜歡拌嘴,枯燥的行程全靠他們倆來打發時間,簡繁星并不會感到無聊。
“你這腿還行不行了?我一個病人都比你行動利索!”前頭的陳老師開始發牢騷。
李老師是典型的怕老婆,嘴皮子沒她快,不過依然不甘示弱,“嘿,人家小簡都沒嫌棄我,就你一個人在抱怨!還不如省點力氣趕趕路!”
簡繁星夾在中間為難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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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得跟你吵!”陳老師轉過了頭。
“我不跟你計較!”李老師傲嬌地喘了口氣。
半道上,陳老師去了趟衛生間,簡繁星陪李老師坐在石板上歇息的時候,聽了一堆的唠叨抱怨。
她總覺得,他是不敢當着陳老師說,難得找着人傾訴,不過那副樣子還挺可愛的。
“小簡我跟你說,你陳阿姨以前徒手鬥過歹徒,她塊頭大力氣足,咱不能跟她比。”
簡繁星忍不住撲哧笑了,“阿姨在學校教什麽?”
“教什麽?你看她那樣,像是飽腹經綸嗎?就是一體育老師,教人打排球的。”李老師斯文地扶了扶鏡框。
他嫌棄的樣子也帶了溫柔的笑,她忍俊不禁,随口感嘆了聲,“難怪長那麽高!”
提起這個,李老師又有話說,“我跟她相親那會兒因為身高的問題被嫌棄慘咯,說實話,當初我們倆誰也看不上誰!”他講起從相識到結婚的經歷,提到自己正在國外留學的孩子,法令紋都笑出來了。
“不過孩子他媽以前健康的時候笑容更多,當然現在也很開朗,只是體力下降了很多,你別看我這麽虛弱,其實都是裝的,就為了讓她開心......她那個人要強,哪天沒人跟她拌嘴,反倒不痛快......”
簡繁星沒太懂他的意思,打斷道,“阿姨生病了?”
李老師斂了斂笑容,“兩年前患了癌症,化療得頭發都沒剩多少了。”
她愣了愣,想起阿姨頭上一直戴着帽子,好像這才反應過來,心裏突然有些難受。李老師的話仍然在耳邊,“這次出來就是想跟她兩個人單獨待一待,我都這把歲數了,還要學你們年輕人搞一回浪漫,怪害臊的。”
聞言,她彎了彎嘴角,“叔叔年輕着呢!再打扮潮流一點,壓根不輸那些小夥子!”
他哈哈大笑幾聲,又靜下來感慨,“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沒什麽是過不去的,只要人還活着。”
簡繁星愣了半會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只要人還活着,
只要......活着。
陳老師返回來時,兩個人還在聊天,于是忍不住好奇地問,“在說什麽?”
李老師很自然地扯開話題,“聽說山頂上有尊大佛很出名,咱們待會兒就去拜拜。”
“你又知道了!”她白了他一眼。
簡繁星就這樣聽着二人的吵鬧聲上了山頂,心情卻沒了先前的暢快。
天漸漸敞亮了,青灰色褪去,最後一層神秘的面紗即将撕開。她站在廟壇中央等待日出,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什麽也不去想。
天邊泛起黃暈,高高的雲層仿佛和自己貼近了,很漂亮地散開,裹挾着太陽一點一點往上冒,遠處連綿的山脈被霧氣缭繞,朦胧的陽光照射過來,強烈的色彩,強烈的視覺沖擊。
她整個人有些眩暈。
閉上眼,感受着身上細微的溫差變化。清冷的風像是一下遠去了,留下的只有溫暖而幹淨的太陽的味道。她的心靈也跟着敞亮。
下了山,和那對夫婦告別之後,簡繁星返回區裏,找到了那條熟悉的街道。這裏的一切都翻新了,和她記憶中完全兩樣。地震之後重新修建了居民樓,再沒有熟悉的面孔。
簡繁星以前的家就在這兒,當時的那片廢墟早已經不見了。她在附近租了一間房,随意逛了逛,從喧鬧的菜市場到深夜的便利店,偶爾坐下發會兒呆,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
她沒有久留,提前買好機票回去。
算算時間,在臨川待了不到三天。
簡繁星稍微有些疲倦,可一下飛機又接到了李唯明的電話,他的聲音急急忙忙,聽得她也驚慌。
“哪家醫院?我馬上到!”
來不及思考,她幾乎直奔過去。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程尋會失控到自殘。
簡繁星趕到醫院時,他已經做好了簡單的傷口包紮,白白的紗布裹在手臂上,即便沒有親眼看見傷痕,也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寬敞的臨時病房,紗簾将每間病床隔開,嘩啦一聲,她急切地撩開來,裏面的情形一覽無餘。程尋埋頭坐在病床上,一旁站着的是程覺和李唯明。她管不了那些,直接上前檢查他的狀況。
他一擡頭,見到她時眼裏情緒瞬息變化,起初驚喜,漸漸失落頹敗,眸裏的光很快暗淡。
“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要傷害自己?”她內疚又心疼,握着他手臂的手都在顫抖,很不争氣地流下淚來。
程尋眨了眨眼,尼諾一下現身,仰着頭,眼裏含着淚水,可憐巴巴地望她。
“你不愛我了嗎?你說過愛我的。”他在控訴她的背叛。被抛棄不僅僅是程尋,還有尼諾。他也一直找不到她,像角落裏的玩偶,被丢棄了。
他的話狠狠戳進她的心窩。
簡繁星抖着唇,把他抱進懷裏。“對不起,對不起......”她哽咽着不停地道歉。
程覺想要開口,卻被李唯明拉住,他無聲地沖他搖頭,程覺懂得他的暗示,又朝病床上的兩人望了一眼,最終還是無奈離開。
狹窄的空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尼諾還在嗚咽,哭着哭着嗓門放大,情緒整個失控,突然間又止住了聲,她能感受到他的顫抖,接着被他推開。
“繁星。”他的眼神略帶疑惑,又那麽傷感。
她淡淡地笑了,眸中的淚光在燈下一閃一閃的,“程尋,我回來了。”
他怔了怔,神情忽然間冷酷起來,站起身背對她道,“你走吧,同合已經終止,我們沒有關系了。”
她緊盯着他的背影,“你要跟我劃清界限?”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接着自己的話講,“後續的事情,我會請律師跟你談。”
他說得決絕,俨然把她當作了陌生人。她的心瑟縮了一下,有些抽疼,那種喘不上氣的感覺再次将她席卷,很傷心,又很心疼,不知道怎麽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意。
他沉默的背影就在眼前,到底需要多強的忍耐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回過身來?
“如果我說,我喜歡你呢?”她的聲音很淡很淡。
程尋的世界卻瞬間天旋地轉,浪潮直接拍打過來,眩暈一陣才蘇醒過來。他僵着身子說不出話。
見他不為所動,她自嘲地笑,“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沉默良久,他才生澀地擠出一句,話裏藏着小心翼翼的委屈,“你喜歡的是尼諾。”他痛苦地埋下頭。
簡繁星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說,“我現在沒辦法把你跟尼諾分開,你也有尼諾的記憶不是嗎?李醫生已經告訴我了,那天救我的人是你,讓我感動的也是你。”
“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她一鼓作氣地表白。
他的睫毛忽閃了一下,心頭的喜悅最終仍被現實打敗。擡眸看了看她,壓抑而無助,他沉了口氣,在靜默中開了口,“你還年輕,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那麽違心的拒絕。
簡繁星忍不住嘀咕,“之前也不知道是誰,沒了我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半夜還給人打騷擾電話,就差跪在我面前,死乞白賴地挽留我了。”
程尋一噎。
“那是尼諾。”
“那你呢?你就不想我?”她歪着腦袋湊近,笑得有些狹促。她知道他心口不一。
他不回答,明顯有些害羞。簡繁星趁機上前幾步将人抱住,貼近了,一顆心才感覺到真正的踏實。
她感喟地嘆了一聲,往他胸口蹭了蹭,半晌才擡起頭看他,“我年輕,你也年輕。程尋,我們以後.......還有很長很長的路可以走。”
他僵住了,心髒震蕩了好久,許久之後才伸出受傷的手臂擁抱她。她的話有着奇異的令人堅定的力量,他迷失的靈魂抓住了唯一的光。
“我現在更危險了,有可能會傷害到你。”他的聲音沉悶,孩子氣地将她抱得更緊了。
“我知道。”
之前已經聽李唯明說起了,程尋身體裏的其他人格現身了,他身上的傷就是他們弄的。來這之前她想了很多,雖然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承擔最壞的結果,但一想到要放棄他,她只覺得更加絕望,好像一切都沒了盼頭。
之前她害怕了,退縮了,以後都不會了。
她輕撫了下他的背,只說,“我不怕。”
“我怕。”
“比我離開你還害怕?”
他沉默了一會兒,“......都怕。”
她笑了笑,伸手捧在他的臉頰,“沒關系,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說。
她在安慰他,也在說服自己。對于未來的恐慌,仍然像黑夜一樣,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