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程尋, 你睡了嗎?”
門外,簡繁星問得小心翼翼。她的聲音很輕, 說了一句, 又有些擔心裏面的人并沒有聽見。
敲敲門,又重複了一句。
室內很安靜, 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清。她在外面沒等多久,一分鐘以後果斷地進屋。很突兀的開門聲, 裏面黑黢黢的一片, 她心裏一窒。
“我能開一下燈嗎?”她往裏挪了兩步,不忘征詢他的意見。
他不回話, 她也沒法, 壯着膽靠近, 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略顯沉重。沒走幾步, 房裏忽然啪地一聲,頭頂上的一盞燈瞬間點亮。
簡繁星被小小的驚到,一回神, 只見地上的人按動開關的那只手剛剛挪開。電燈開關就在他頭頂,伸手就能夠到。他也擔心她會害怕,盡管自己情緒不好,也還是顧及到她。
簡繁星笑了笑, 只是很快, 那股心酸又漫上心頭。
強迫自己鎮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 “我一個人睡不着,可以在你房裏借住一晚嗎?”她說着輕輕一笑,“放心,我不會占你便宜的。”
一番自言自語沒能引起他的注意,程尋仍然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埋頭并不看她。他喜歡光着腳,落魄的模樣實在讓人難過,簡繁星沉默了一刻,走到床邊,拿了張毯子,走到他面前,給他蓋在腿上。
她蹲下身,兩人的視線得以齊平。
她伸出手,觸碰他的肩膀,“程尋,你看看我。”聲音輕柔卻又堅定。
一直低垂着腦袋的人仿佛終于有了意識,擡頭看她,眼裏卻一片死寂。簡繁星怔了怔。
他的表情很痛苦,那張俊秀的臉上帶着猙獰,負面情緒幾乎一觸即發,“都被我搞砸了!全都被我搞砸了!”他不住地搖頭,陷入深深的自責。
她的心抽痛了一下,想要開口勸解,可他完全不受控制,“明明一切都很順利,為什麽他們總是出來搗亂?”
程尋聲音嘶啞,隐約還有哭腔,“為什麽偏偏是他,就算是尼諾和蘇妍也好,也比易川要好,為什麽出來的人偏偏是他!”他的控訴讓人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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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繁星直視他的眼睛,“程尋,這不是你能控制的。”她看見了他胳膊上的青筋,他的臉也漲紅了,激動而憤怒——他在生氣,生自己的氣。
他們一起看風景、逛街約會,平凡而又幸福,可是這種憧憬又被打破了,說不沮喪怎麽可能,簡繁星也覺得難過,可是比起這些,程尋的情緒才是她最在意的。一次約會而已,這種機會以後不還會有嗎?
可他還在埋怨自己,折磨自己。“我想讓你多笑笑,可是就連這個也做不到。”
她紅着眼搖頭,“我今天很開心,真的。”
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成了跪姿,握住他手臂的手也在顫抖,那份無助和絕望差點将她淹沒。
她想湊近一些,可他擡起胳膊,抱頭的動作自然而然将她阻隔開來。沉默中,他忽然間開口,一句話将她打入地獄,“我讨厭我自己。”
“可是我喜歡你呀。”簡繁星很茫然,聲音變得有些飄。
他擡頭看她,目光相觸,心都被碾碎了。
他聽見她的告白,“我愛你,程尋。”她理解他為什麽說出這番話,可是心底依然很沒有安全感。她能感覺到他的意志,薄弱的,飄渺的,一點一點正在無形地消散,也許很快就會完全揮發掉。
程尋怔住了,可他掙紮不出來。
“沒有用的,不論吃多少藥,治療多少次,我還是恢複不了。”
他受夠了這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尤其是繁星出現在他生命裏讓他燃起希望的那一刻,越是對未來充滿期盼,結果只會越糟糕。他不想讓她陪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到最後,兩個人精疲力盡了,什麽也剩不了。
他不想她恨他。
簡繁星有些崩潰,心慌意亂地解釋,“你已經很了不起了,一個人克服疾病,直到現在也沒放棄,只要再堅持一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刺眼的燈光下,他的眼睛猩紅,“別人看上去那麽健康活潑,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像個怪物,像個瘋子。”
“大多數病人是不會出門的,他們躲在角落裏,你當然看不見。你只是生病了,普通的感冒也需要好幾天才能痊愈,你的病只是周期長一點而已。”
“可是那麽久了,我還是沒有變化。”
“有的,有的。”她不停點頭,“你不是已經找回一些記憶了嗎?等你全回想起來了,等你想起來了......”她說着竟然也沒了話,她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即便程尋找回了記憶,就真的離康複不遠了嗎?
事實上,這個答案他們都心知肚明。
DID患者的治愈沒有那麽簡單,即使找到了病症的源頭,狀态反複的患者仍然大有人在。
可是,至少可以緩解不是嗎?
“程尋,多重人格是可以控制的。”她很懇切,也很急迫。
她不說治愈,因為不能再給他無畏的希望,但是是有這樣的案例經驗的,李唯明也跟她提起過,DID是可以控制的,程尋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他還在搖頭,獨自承受着苦痛。
他厭惡自己,厭惡自己正在腐爛的靈魂,他甚至可以聞到自己身上的惡臭味,可是喜歡她這一點,沒有讓他解脫,越是喜歡她,他對自己的憎恨就越深,像陷入泥淖,不能自拔。
他不能拯救自己,卻要把她也拖下水。這麽殘忍的事,他怎麽忍心。
他覺得不能呼吸,溺水一般的胸悶,鼻腔裏、嘴裏都沒辦法喘息,冰涼的液體将他包圍,現在的他連掙紮的欲望也沒了。
簡繁星害怕到了極致,仍顫着聲安慰,“我也生過病,你看現在,不都好了嗎?”
程尋恢複了沉默,短暫的平靜中,簡繁星卻覺得昏天黑地,耳邊仿佛有細微的滋滋滋的白噪聲。
他一開口,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程尋擡起頭,用無神的近似于茫然的眼神看她,“繁星,我想......”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在那一瞬間,湊上去緊緊抱住他,“不要放棄,不要放棄,好不好?”她終于承受不住地抽泣,心像是被撕裂了,疼得麻木。
她發現自己比想象中還要不能接受這種糟糕的狀況,設想過那麽多次,也夢見過那麽多次,可他真的提出來了,就在現實裏,這比什麽都要令人絕望。
程尋放棄治療、放棄自己,也就是自生自滅。她不能想象這之後他的任何一個舉止,也許生命就此走到盡頭,連她也不再眷戀。
他會怎麽結束這一切?
簡繁星埋在他肩頭痛哭,語不成調,“你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我......”兩句話來來回回地重複,漸漸泣不成聲。
程尋扳過她的臉,用顫抖的雙唇吻她,“別哭。”
她很崩潰,朦胧的眼裏有他模糊的身影,想要極力看清,眨眨眼,又有淚水落下。
他捧着她的臉頰,嘗到了苦澀的味道。兩個人額頭相抵,像是經歷了一場殊死博弈,那麽費力地喘息,只有緊緊地依偎,才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對不起。”他也舍不得她的。
簡繁星聽了更加抑制不住,一頭埋進他懷裏。
他不停地安撫,摸着她的背給她順氣,她情緒稍微平複了一點,又急着向他讨要承諾,“你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
他心疼地點頭,面上早已有了悔意。
簡繁星是哭着睡過去的,沒了意識還在嗚咽,最後被程尋抱着送進被窩裏。
後半夜,一切恢複安寧。
...
程尋睡得并不踏實,他的腦子裏很吵,好些聲音在喧鬧,叫嚣着要從他身體裏沖出來。疲倦地挨過一晚,一睜眼竟然已是清晨。
微薄的晨曦從屋外照進來,昏暗的房裏有了一絲光亮。
他伸出手,勉強能夠看清自己。
與此同時,房門被敲響,很快又被推開。簡繁星醒得很早,睜開眼沒看見他,立馬找到了房間裏,見到人安然無恙,總算松了口氣。
這種情形,她怎麽可能丢下他一個人,只能臨時請假在家陪他。
飯桌上還盛了兩碗稀飯,熱氣騰騰的食物漸漸變涼,簡繁星食不知味,偶爾愣神地看他一眼。程尋感覺得到她緊繃的狀态,心裏愧疚不忍,一反平時沉默的常态,陪她說了好些話。
“不用陪着我,我不會出意外,更不會做讓你害怕的事。”
她很忐忑,手裏的勺子早已經放下,“我就是......就是不太放心。”
他的表情嚴肅,鄭重地宣布說,“我已經跟他們商量過了,他們答應會盡量少地出現。”他口中的“他們”當然指的是那些“□□”。
簡繁星愣了愣,她不知道他是怎麽跟“他們”商量的,尤其以易川的脾氣,不可能這麽輕易受人控制。
可他看上去那麽決絕,也是她第一次見他這麽強硬。她的動作遲緩下來,想了一陣卻不敢認同,“程尋,這樣不好。”
這樣的對峙裏,她的氣勢很弱,微埋着頭,仿佛不知所措。
對面的人态度依舊,“那什麽才是好?我不想別的人打擾我們的生活。”他有自己的判斷和決定,也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過後的結果。
他把其他人格定義為“別的人”,排斥心理不言而喻。他正在壓制他們,這種反應很不正常。
她心裏擔憂,“你知道的,易川并不壞,蘇妍和尼諾也是,他們最初都是因為保護你而存在的。”
“可是現在他們給我只有痛苦。”
她噎了噎,眼神黯淡下去,“你別這樣說,我會覺得很難過。他們......也會傷心的。”
程尋被刺痛了一下,他知道她對他們都是平等看待,正是因為這樣才讓他有種被忽略的失落感。
或許是占有欲作祟,在他的潛意識裏,對別的人格并不認同。他們只是他生活中的入侵者,破壞者,會把所有的一切攪得一團糟。
現實裏,有的只是一片狼藉,沒有他可以容腳的地方。他們可以擠壓他?為什麽他不可以?這明明是他的身體。
在這樣一種無法自拔的絕望中,他很輕易地将憤怒轉移到其他人格頭上。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簡繁星才覺得擔憂。可她否定的态度卻無疑是為此刻的情形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