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程尋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複蘇。
這其中幫助最大的是蘇妍, 治療過程中,她會時不時模仿當時的畫面, 甚至連程尋母親被程父毆打的片段也不自覺演繹出來。
程尋的所有人格中, 易川是最不受控制的,即便被召喚出來, 也沒人能夠左右他。他通常只是冷眼旁觀,無論別的人格說出什麽, 他并不阻攔。
簡繁星最心痛的還是尼諾, 他天真爛漫的性格也因為這段記憶受到了影響,他出現的時候總是哭哭啼啼, 格外可憐。或許是因為蘇妍和易川的緣故,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 他內心深處的記憶也被喚起。
關于母親去世時的場景, 顯然歷歷在目。
診所裏,尼諾起初還能坐着,後來渾身顫抖, 腿軟地蹲下了身。他又把自己縮成了一團,簡繁星在一旁看着,想要上前安慰,卻被李唯明一手擋住。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的話冷靜克制, 可她心裏仍然不是滋味, 惶恐不忍,卻也束手無策。簡繁星退後兩步,強迫自己站定。
尼諾還在掙紮當中, 捂住頭哭喊,突然間又站起身,表情輕松了許多,一蹦一跳,嘴裏數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像是在玩兒小時候的那種跳房子的游戲,又像是在爬樓梯,聲音清脆地數數,不到一會兒兩只眼睛猛地睜大,尖叫着跌倒,仿佛眼前有多恐怖的畫面。
“尼諾?你看到了什麽?”
李唯明立即問了一句。
尼諾被吓呆了,垂下頭嗫喏着,“一二三四......”一字一頓,有節奏地小聲地數着什麽。
簡繁星不能明白這其中的意涵,疑惑地看了李唯明一眼,兩個人正摸不着頭腦,卻見尼諾有了新的動作。他開始對着自己的手腕比劃,就像起初的蘇妍那樣,用手指模拟尖銳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割裂手腕上的血管。
那樣的動作和嘴裏的數數配合在一起,驀然令人心驚。
他很用力,那截皮膚漸漸被磨紅了。
簡繁星終于忍不住上前,摟住顫抖的他。
“媽媽、流血......”他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個詞,兩眼失神,裏面只有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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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諾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從前,到處都是鮮豔的紅色,到處都有鐵鏽的味道。他只記得,那天媽媽讓他去找哥哥玩兒,可是哥哥已經不跟他們住在一起了,他被司機送到了一幢很大很大的房子裏,哥哥不在家,他只能回來。
熟悉的院子裏,他像往常一樣,沿着石頭砌成的階梯一路跳回家門口。
門沒有關,他興高采烈地跑進去,跑到媽媽房間,可是沒有人在。他以為她又像以前那樣跟自己玩兒捉迷藏,在房子裏尋找寶藏一樣四處搜索起來,最後停在了浴室門口。
他看見了媽媽,可是沒敢喊。
她還跟他走之前一樣,穿着一條紅裙子,側身倚靠着浴缸,姿勢有點奇怪。暗色的液體從瓷白的浴缸邊緣流下來,她手裏擒着一把刀,尼諾以前就看見過,媽媽常常藏在房間裏,就像這樣割自己的手腕。
不知什麽時候,裏面的人将視線偏轉過來。她發現他,有驚慌,有不忍,尼諾就這樣看着她一邊哭一邊不停地對自己搖頭。
哐當一聲,她手裏的刀具掉落下來。她沒了力氣,看向他的目光那樣凄慘。
尼諾忘記哭喊,像以前的許多次那樣,沖到鋼琴底下,捂住耳朵,一味地發顫。以前那麽多此,他害怕之後這樣做了,那之後媽媽都還能回來,可是這一次,他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沒有等到人來。
“程尋母親是割破手腕動脈致死,警方趕到之後發現了鋼琴底下的程尋。”李唯明用簡單的兩句話解釋了當時的場景。這些是他後來聽程覺提起的,可以想象當時的混亂。
簡繁星愣了愣,仿佛有些明白為什麽尼諾一害怕就喜歡躲起來。
“不怕了,有我在呢!”她輕拍他的背,柔聲安慰。
“點點。”尼諾靠着她,哭着哭着開始打嗝,好一會兒才恢複過來。
不久之後,程尋再次掌握了身體的主動權。
“剛才尼諾的話,你還有印象嗎?”李唯明問道。
他點了點頭,“雖然沒有完全聽清,不過......”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程尋看着繁星眼裏的擔憂,淡淡地笑了,盡管有些疲倦。“沒事了。”他撫了撫她的頭發,把人抱在懷裏安慰。
“我想看看剛才的錄像視頻。”他主動向李唯明要求。
觀看的過程中,簡繁星一直緊握住他的手,害怕他一丁點的不适。
視頻裏的人和他有着一模一樣的臉,程尋覺得陌生,忍住抵觸,反複看了好幾遍。雖然早就清楚他們幾個人的語氣和習性,不過真正這樣見面的次數少之又少,他們會露出與他截然不同的表情,做出意料不到的動作,就像另外的活生生的其他人,完全和他獨立開來。
他腦子裏時常會有他們的聲音出現,嗡嗡作響,難得清靜。很多時候,他和他們的對話進行到中途輕易就被擾亂,要麽尼諾插嘴,要麽易川暴躁失控,要麽……就是他自己煩悶厭倦。
他們之間的關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可是很奇妙地生活在一起。
“怎麽?可憐我們了?”他聽見大腦的某一處,傳來這樣一道聲音。是易川!他能清晰地判斷。
他接着道,“真正應該可憐的是你自己!程尋,你怎麽這麽慘!”
一時又有別的聲音出來,“對不起,對不起。”蘇妍不停地道歉。
尼諾也在一旁摻和,“我想出去,我想見點點。”
程尋的思緒再次陷入混亂,他捂住頭,樣子看來有些辛苦。
“怎麽了?”簡繁星發現了他的異樣。
程尋笑着安慰,“沒什麽。”
這種時候誰也幫不了他,他知道,能夠和他們溝通的只有自己。
程尋需要安慰尼諾和蘇妍,還有和易川談判。只有他們的情緒穩定了,他的生活才能維持平靜,關心他的人也會少一些擔憂。
連續幾個星期,簡繁星都會陪他去診所,偶爾程覺也會抽空過來。
程尋的狀态看來不錯,藏在深處的記憶被刺激出來,一點一點拼湊完整。在程尋身上,在別的人格身上反應出來的是一些零碎而血腥的畫面,從母親自殘到自殺,這期間仿佛是一個格外漫長的過程,簡繁星每回看了都不忍心,他描述、模仿當時的畫面時,她總會不由自主地發顫,是心疼,也是害怕,內心深處的恐懼似乎全被召喚出來。
一次治療中,簡繁星像往常一樣陪在程尋身旁,心理治療還沒開始,程尋坐下之後看她還在,忍不住道,“你先出去等我。”他不願意她看見那些畫面。
簡繁星愣了愣,态度卻很固執,“我就在這兒。”
他看得出她在害怕,這陣子以來繁星時常會做噩夢,他大概知道緣由:因為目睹到蘇妍和尼諾無意識的“自殘”,她也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不好的記憶。
地震的時候,繁星見到過急于逃生的人們從樓上跳下來,像随手扔的沙袋,從頭至尾沒有生命的氣息,墜落只是一瞬間的事,她沒來得及看清那時鮮血淋漓的場面,身後的大樓就已經崩塌下去。
那時的她離死亡那麽近。
即便所有的記憶都能淡忘,可這些畫面卻始終殘留在她的腦海裏,像是某種烙印,也許最初被掩埋在心底裏的某個位置,只是到了現在才慢慢覺醒。
簡繁星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噩夢,所以并不在意,可程尋卻很擔心。
“聽話,這裏有唯明哥在。”他心疼她,語氣更加柔和了些。她總能影響他的意志與情緒,知道她是擔憂自己,程尋心裏更覺憐惜。
他很堅持,簡繁星猶豫起來。一旁的李唯明在這時出言勸道,“這種時候,你陪着他也沒有多大作用,放心,一切都很順利。”
她各望了二人一眼,最終還是妥協。出了門,卻并沒有走遠,依稀能夠聽見裏面的聲音,尤其是尼諾突然之間的喊叫,她聽了忍不住一陣陣心悸。
當晚,程尋在簡繁星房裏打了地鋪,只有在一旁守着她才能叫他安心。
“你睡吧,我就在旁邊。”他輕聲道。
她扯了扯被子,心中的惶恐似乎被他的笑容沖淡,閉上眼,慢慢進入夢鄉。
半夜果然又做了噩夢,程尋還沒睡熟,幾乎在她驚醒的後一秒跟着醒來。
“怎麽了?夢見了什麽?”他很快起身坐到床沿。
簡繁星還沒回過神,直到他摸到她手心的冷汗,才漸漸清醒。
程尋抱了抱她,低聲安慰,“沒事了,都沒事了。”
在他溫暖的懷抱裏,她突然有些委屈,伏在他肩頭小聲啜泣。良久,才恢複平靜。她不想說話,他就坐在一旁靜靜地陪着她,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她的手背。
簡繁星在這種溫柔的力道裏有些犯困了,眯着眼睛看他,“我想睡覺。”
說着就要躺下,程尋在旁邊看着,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剛才還鬧着說困的人現在仿佛又精神了。
他忍俊不禁。
“睡不着?”
床上的人小幅度地點點頭,她側身望他,亮晶晶的大眼盯着他不放,濃密的睫毛顫動幾下,燈光下,單純的樣子更顯迷人。
“現在幾點了?”她忽然間問。
“兩點左右。”他回了一句。
“你不用管我,自己去睡吧。”
他輕輕地笑,“沒關系,反正我也睡不着。”
她愣了一下。
“想知道什麽?”他看她一副有話要說的神情。
“說說你媽媽吧。”簡繁星突然有些好奇。
她仍然躺着,程尋就坐在旁邊,陪她說話。
“我只記得一些。”盡管這段時間以來不斷有人回憶那時的片段。他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想了想才說,“她愛養花,也愛小動物,聲音很好聽,經常會叫我寶貝,就算是嚴厲的時候也很好說話。”
簡繁星眯起眼笑,不過他的話一轉,又跟着傷感。
“她有抑郁症,還沒和我爸離婚的時候就已經患上了。因為那段不幸福的婚姻,她付出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小時候就覺得奇怪了,為什麽待在那麽大的房子裏她看上去會不開心,後來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自由。”
“後來有一天,我們兩個人終于搬出去了。她的狀态越來越差,可即便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對我笑得很多。”
“她肯定舍不得你的。”簡繁星握了握他的手。
“我知道,不然她也不會猶豫了那麽多次,連最後決心……”那兩個字他沒敢當着她的面說,“連最後決斷的時候也要背着我,雖然并沒有躲過……”他的笑有些落寞,她看了格外心疼。
“都過去了。”
“嗯。”他低低地應了聲,又反問起她。
“我媽?她呀,脾氣特暴躁,不過有我爸寵着,誰也惹不着她。”她笑了起來,臉上明顯帶着寵溺。
程尋望得失神了,她絮叨的聲音在他聽來也是動人的,有種淡淡的溫馨。
“我們家經濟條件一般,辛辛苦苦攢點錢就是為了以後能買一棟更大的房子。現在他們雖然已經不在了,不過我還是想替他們也是替自己圓這個夢。”
她稍微挪動了一下,陷入暢想。
“那種獨棟的房子你知道吧?以後老了,可以在裏面養養雞養養鴨,院裏種一些花,種一些樹,哦,最好有兩層樓,我有點恐高,兩層剛剛好,這樣在二樓窗邊,一伸手就能夠到院裏的枇杷樹。到了春天,所有地方都是香香的,有果香還有花香。對了,你好像有點花粉過敏是吧?”
程尋微微一怔,“不嚴重,不離花近了一般不會有問題。”
她安心地道了一句“那就行”。
“到時候,我們要是無聊了,還可以開民宿,邀請陌生人到家裏來,聽他們講自己的故事,你說這樣好不好?”
她很自然地把兩個人的将來聯想到一起。程尋心裏熱乎乎的,胸腔裏似乎有什麽快要溢出來,只覺得怎麽也無法表達自己的愛意。
他撫摸她的臉頰,柔軟細膩的皮膚落在手心裏,不自覺地點點頭,“嗯。”這一聲算是承諾。
如果将來真的有這麽一天該多好!他不止一次地想。
簡繁星越說越沒有睡意,纏着他要他給自己唱搖籃曲。
程尋有些尴尬,“我,不會唱歌。”
“随便唱一首嘛,我不嫌棄。”
他想了會兒,輕咳幾聲,略微幹澀的喉嚨裏慢慢吐出幾個字,“一閃一閃亮晶晶,漫天都是......”很普通的一首兒歌,歌詞裏有她的名字,程尋以為自己是在哄人,結果床上的人沒聽出他想表達的深意,只是聽得入迷。
其實不算難聽,他的嗓音低沉,簡單的旋律并不足以讓人跑調,此刻拔高了聲調,另有幾分活潑的意味。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程尋沒唱幾句就止住聲音,“要不,還是給你講故事吧。”他略微有些發窘。
簡繁星一點不挑剔,笑着點點頭說,“都行。”
他沒有拿書,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從記憶裏将故事調取出來。他的聲音低低柔柔的,比起她的不知動聽多少倍。
“有一只貓,是一只漂亮的虎斑貓,他活了有整整一百萬年......有一回,貓的主人是一位國王,國王喜歡打仗,總喜歡用漂亮的籃子裝着他,把他一起帶上戰場......”
“他活了一百萬次,又死了一百萬次,這一百萬年裏,他從來沒有哭過一次。直到遇見一只白貓,直到白貓死去,他從清晨哭到夜晚,又從夜晚哭到天明,哭啊哭,足足哭了有一百外次。”
大約十來分鐘的時間,他講完了這個故事。
簡繁星聽得出神,直到他語音落下,才忍不住問,“他喜歡白貓?”
“嗯。”程尋回到她。
“結局呢?”
“他跟白貓一起睡了過去。”
她仿佛不解,“為什麽?是殉情嗎?”
他笑了笑,“大概吧。”
無論是哪裏,只要有白貓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心安之所。他已經擁有了去愛的能力,什麽都不再害怕。
程尋摸了摸她的發頂,眼裏的柔情不言而喻。
“還想聽什麽?”
“你講的,我都愛聽。”她喜歡聽他的聲音。
程尋失笑,“我腦子裏可沒那麽多存貨,等我去給你找本童話書來念給你聽。”他沒讓她多等,找好書,坐回床沿,哄小孩兒一樣給她講故事。
簡繁星聽得安心,在他溫柔的聲音裏漸漸閉上了眼,睡意朦胧,卻不忘伸出手輕輕地勾着他的手指。
他講了一陣,收回視線去看,床上的人果然已經入睡,嬰兒般的睡顏,臉蛋有些紅撲撲的。他盯了一會兒,輕手輕腳替她掖了掖被子,俯身之際,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晚安,我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