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程尋依賴繁星, 可在繁星眼中，她才是最粘人的那個, 像是越活越回去, 兩個人分開久了，她也會不自覺地感到失落。

這幾天來, 他每天都哄着她睡覺，她都快養成習慣了。尼諾他們出現的頻率漸漸低了, 讓她欣喜的是蘇妍有很聽話地克制自己, 即便是割傷手臂，傷痕也沒以前那麽深了, 不管怎麽說, 總算讓她安心許多。

她和程尋都知道, 治愈這件事不能強求, 他們保持着默契，誰也沒提這兩個字，只要狀況在改善, 已經足夠令人滿足。

簡繁星一如既往地外出工作，程尋也漸漸恢複了童書創作，并且聯系了先前合作的出版社準備新書出版的事宜，兩個人各自有了忙碌的事, 日子好像就不再像以前那樣難熬了。

還在上班, 簡繁星就接到了程尋打來的電話。他說今晚可能會下暴雨，所以準備來接她回家。

當她還是小朋友嗎？還要家長來接？其實她心裏早就樂開了花，乖乖說了聲“好”, 又說了幾句這才挂斷電話。

知道他要來，原本枯燥的工作仿佛都沒那麽厭煩了，幹勁兒十足地忙活完，接着準點下班。

公司大樓門口伫立着一抹颀長的身影，潔白的襯衣、墨色西裝褲，身形襯得比一旁的保安還挺拔幾分。遠遠地，簡繁星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迫不及待地往那個方向走，快接近了，忍不住探着腦袋望，與此同時，那邊的人稍微側了側身。

她這才将他看清。

只是一張側顏，光潔的額頭，精致的鼻梁，接着是弧度飽滿的嘴唇，構成完美的無可挑剔的線條。簡繁星卻因為他指尖夾着的一支煙怔住，他吸了一口，接着吐出煙霧，單手插在褲兜裏的，樣子看來有些陰郁。

因為出衆的長相，以及略帶痞氣的舉止，他很輕易地吸引着過路人的目光。

簡繁星在原地愣了一秒，靠近時腳步都變慢了。

那不是程尋，程尋從來不會吸煙，而且說來接她，卻兩手空空的，連雨傘也沒拿。

她猜出了他的身份，走近了才小心翼翼喚了一聲。“易川？”

聞聲，門口的人偏轉了頭。目光相遇，兩人心中明了。

他輕笑了下，嘴角的弧度帶了些意味不明的挑釁，和程尋平時的表情很不一樣。盡管是同樣的面孔，易川身上的那股張揚與霸道要濃重許多。

Advertisement

他呵了聲，似是嘲諷，接着猛吸幾口煙，随手将還帶着火星的煙蒂在一旁的不鏽鋼垃圾桶上杵滅，單手彈入。

“走吧。”他望了她一眼，說着也不理她，徑自往前走。

簡繁星不明所以，卻不得不緊跟着。

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到哪兒，想起先前幾次不太美好的經歷，心中頓時有些忐忑。

又跟人約架了？

那幹嘛特意帶上她？

她胡亂地猜測着，一會兒在想他最近安分了許多，一會兒又想起治療時他冷漠的神情，晃神間不知被引到了哪兒。

應該離公司不遠，她瞟了眼四周，右手邊是塊斜坡，草坪上還有零星的幾朵野花，而左邊是橫跨市區的江流。

周圍沒什麽人經過，稍微僻靜了點。

大雨遲遲未下，可天邊已經布滿了烏雲。盡管時間還早，但到處都陰沉沉、灰蒙蒙的。

前面的人走了一陣，終于停下腳步，身後的簡繁星跟着止步。

轉過身，他長久而直白的打量讓她心底發毛。“你有事跟我說？”她終于開口。

易川退後一步，很随意地倚在石柱上，可眸裏卻顯出一抹厲色，“我知道，你喜歡程尋，所以巴不得我們全部消失。”這裏的我們除了他，當然指的是其餘兩位同伴，蘇妍以及尼諾。

一句話冷不防讓她心裏咯噔一下。

“你怎麽會這麽想……”愣了兩秒，她才悻悻地說。想扯出一抹笑容，臉上的表情卻因為他高傲冷酷的姿态徹底僵住。

他挑了下眉，繼續自顧自道，“這個道理不僅我一個人知道，蘇妍和尼諾，他們也沒你想象的遲鈍。”

簡繁星動了動嘴唇，忽然間沒了話說。

她一直以為最近的治療很順利，而且事實上也确實有了一些進展，即便易川始終冷眼旁觀，可蘇妍和尼諾一直在配合，配合着一起找回那段回憶，也願意和程尋，和他們幾個溝通。

他的質問還在耳邊，“這些天你們所做的事不都是為了消滅我們做準備嗎？”他冷哼一聲，“你以為真有那麽容易？”

他嘲諷的話讓她有些難受，垂下的眼簾複又擡起，她睫毛顫了顫，底氣略微不足。

“我們沒有要讓你們消失的意思，就像你說的，這件事很難，程尋也許一直不能痊愈，可是像現在這樣不挺好的嗎？我和他都沒有幹涉你們的自由，也尊重你們每一個人獨立的個性，唯一期望的不過是你們彼此之間能夠好好相處，給大家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說得真動聽!”他皮笑肉不笑，“知不知道我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你這種僞善的人？!”

簡繁星噎了一下。

“說什麽是為了我們好，不過是滿足你自己的私欲!你只想保護你最喜歡的，別的人卻一概不管死活。說到底，我們只是程尋的影子，不被需要的影子，所以才會使勁被摧毀，被折磨。”

他情緒有些激動，腳下往後，不知不覺離她幾米遠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間明白過來。

其實，易川心裏是厭惡被抛棄，被忘記的。他害怕了，所以才用這樣的話語和舉止僞裝自己。她不自覺想往前幾步，剛一挪步，又聽他說，“如果我從這裏跳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他着了魔似的盯着冰冷的江面。

“不要。”她下意識喊出口，神經頓時緊繃。

“你可以再靠近一點。”他挑釁般擡起下巴。

這樣一說，她果然不敢動了。手心被驚出了汗，簡繁星渾身僵住，心裏緊張又害怕，一味地打鼓。她不清楚他突然之間的轉變，只是看着略顯湍急的江面，頓時感到無助。

邊上沒有圍欄，冷冰冰的鐵鎖鏈也只到他的腰際，只要縱身一躍，簡直沒有半點阻攔。眼前的少年依然在笑着，可是那裏面透出的絕望莫名令人心寒。

“怎麽？你怕了？”他還在惡劣地逗弄她。

簡繁星鼻子一酸，恨不得立馬沖上去把人揪住。

“易川，我知道你不會的，你忘了蘇妍了？如果你死了，她也沒有辦法活。”她盡量克制住心頭的懼意，見他神情微動，一時有些慶幸，至少他還是在乎自己的寶貝妹妹的，他屢次出去跟人打架不也是在保護她麽？不過這一次的情形還是令她意想不到。

“我管不了其他人。”他忽然暴躁起來，眼睛也瞪紅了，“蘇妍……蘇妍不止一次地跟我抱怨過，她覺得很痛苦……我阻止過她很多次，每回見到她傷害自己，我的心就又像被狠狠捅了一刀。她不聽我的，就像那個人一樣，她自私自利，從來沒有管過我的感受，我累了……真的累了……”

她明白他說的“那個人”是程尋的母親，他的記憶深處也有那些不堪的畫面，在蘇妍的自殘過程中，遭受反複的刺激。

“我恨她！我恨你們！”他抖着唇道。

“易川你別沖動。”她将他拉回現實。

他反而離鐵鏈更近了，拉着鎖鏈叮當晃了一下，“反正也會被你們摧毀掉，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會被你們摧毀掉。”

他看向她的眼裏有很深的恨意，大概仇視着一切。

“你們休想傷害他們!”他很矛盾，“就算再怎麽不好……他們始終是我的家人。你不知道蘇妍這些時間承受了什麽，她才十七歲，她有什麽錯？憑什麽遭受這些？”

簡繁星不住點頭，只蒼白地重複着一句，“我明白，我明白。”

她覺得心痛，因為他們每一個人，每一個正在飽受折磨的人格，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猛地沖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易川。”她喚得有些哽咽，“沒有人傷害妹妹，也沒有人傷害媽媽，她弄傷自己是不對的……”

他仿佛忽然之間沒了力氣，與她一起慢慢往下滑，終于癱坐在地，“不對的……”他跟着喃喃。

“可是她太痛苦了，她不是有意的。”沒有多少人會有勇氣做出那樣的選擇，她繼續道，“你知道蘇妍的感受吧？媽媽就跟她一樣，她很愛你，但卻不受控制的傷害自己，她從沒有想過要放棄你。”

放棄生命對很多人來說是該受到譴責的事，再怎麽痛苦也不該忘記自己還有家人，可是她經歷過，所以她了解那種心如死灰的意志，對于他們來說，意義這兩個字本身就是令人絕望的，在選擇死亡的過程中，他們也是痛苦的。

可那之後的解脫那麽有吸引力。

一旦掉進漩渦裏，就步入了無法自拔的境地。

“她也因為你們掙紮過，只是失敗了，所以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易川沒有說話，簡繁星只覺得脖頸上有一處皮膚泛着涼意，她不敢确認那是不是淚。沉默良久，當他從她身上分離，先前那個情緒失控的少年已然消失。

出現在她眼前的人是程尋。

“你都聽見了？”她恍惚地開口。

“嗯。”他點點頭，眼眶裏含着的霧氣不知屬于易川還是自己。她沒來得及多問，他又蹙起眉頭，痛苦地晃腦。

簡繁星拉住他的手，“怎麽了？”

他深吸一口氣，“是尼諾，他有話要說。”

她正遲疑，面前的人已經自然轉換。他的表情一下變得委屈，撅起嘴，還是熟悉的可憐樣。

“點點。”尼諾像以前的很多次那樣喚她，“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他單純的世界只能理解到這裏，他只知道，以後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她不能陪他玩兒了，睡覺前也聽不到她講的童話故事。

“沒有不要你，點點怎麽會抛下你？”簡繁星立即矢口否認。

“易川哥哥說，以後就沒有尼諾了，我們都會消失。”那麽稚嫩的聲音說出了這麽絕望的話。

她突然間淚目，像是即将扼殺一個鮮活的生命。

“尼諾，你聽我說，就算程尋的病治好了，我們一樣可以在一起。”

“你騙人！”他委屈地控訴。

“點點不會騙你。只是那個時候你就變成了程尋的一部分。”如果有那麽一天的話，大概率會實現人格之間的融合，但也有可能只留下程尋一個人，李唯明這樣說過。

尼諾聽不懂她的話，埋下頭，陷入自己的情緒，“我好害怕。”他哭得傷心，無助地揪着她的衣角，“點點，我好害怕。”

她不知道該怎麽做，只能緊緊抱住他，“有我在，我會一直陪着你。”他脆弱而幼小的心靈經受不住打擊，卻不得不面前殘忍的現實。

眼下，她無計可施。

尼諾哭了一陣，仿佛終于累了。簡繁星照顧他的情緒，問他想買什麽，想玩兒什麽，她都盡量滿足他。“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她沖他笑笑。

尼諾看着她，可憐巴巴地點頭。

他拉起她的手，之後再沒松開。別的人格似乎在有意識地為他騰位置，包括程尋，從下午到晚上，簡繁星的時間一直是尼諾的。她陪他到廣場上看噴泉，陪他坐旋轉木馬，給他買了一大堆的糖果和零食，看到他臉上泛起的笑容，她心裏才漸漸踏實。

回家路上下起傾盆大雨，兩個人臨時買了把雨傘，勉強将他們遮住。不知怎麽的，簡繁星很自然地就回憶起初次見面時，尼諾替她遮雨的畫面。

身旁的人沒有變化，依舊是那個單純善良的小男孩。雨中穿行，他注意到她的視線，轉過頭沖着她傻樂，純真無害的笑容裏有着很深的眷念，那時她沒看懂，現在卻覺得格外心疼。

睡前，簡繁星如約給尼諾講故事。他一直睜着眼睛，仿佛一閉眼她就會消失。很久之後終于支撐不住，她起身要走，卻被他從背後拉住。

“抱抱我好不好？”他從床上坐起來，聲音又細又軟。

她心裏觸動了一下，如他所願，剛一靠近，他伸長雙臂環上她的脖子，親昵地蹭蹭，格外歡喜。他放開她，微一偏頭，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

她愣了愣，接着忍俊不禁。

“尼諾今天也很乖。”他眨巴眨巴眼。

“要蓋星星？”她理解他的小心思。

“嗯。”他重重地點了下頭。

她彎了彎嘴角，俯身親了一下他的額頭，“晚安，尼諾。”

“晚安。”他拉開被子，嘻嘻地笑。

走到門口，她替他關好燈，回頭望了眼陷入黑暗的房間，忽然覺得不太真切。

心情仿佛有些複雜。

現在，就已經到了道別的時候了嗎？明明還很早的......

收回視線，她苦笑了一下，接着替他關好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