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沉吟半晌,“娘娘似乎特別鐘意徐明。”
商遙嗆了嗆,她只是想與他多相處一會兒才說這麽多,并沒想到他會這麽認真在聽。被他這麽猝不及防地一問,忙補充說:“這個徐明呢不是我誇他,能力無人能及。燕國未覆滅前,燕國的宮室以及園林的修建都是由他經手的。”
“那麽燕王陵也是他設計的?”
“他只提供了設計,并沒有親身參與。”
謝繹看了她一眼,聲音極輕:“盡管沒有親身參與,那他對燕王陵的構造也比一般人要熟悉得很,如果主公在挖掘燕王陵之前找到了他,娘娘現在還能如此安全麽?”
商遙愣了一下,徐明失蹤了那麽久,一時半會哪可能找到,所以她從來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倒是謝繹的話提醒了她,難道是他勸涼王改變主意的?他處處在為她打算?
所以她真的不是一廂情願?
商遙回過神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前邊去了。她抿了抿唇,隐忍着笑意而不敢發。
☆、華安寺
風和日麗的一天,涼王突然對商遙說:“寡人送你去華安寺呆一陣子吧。”
商遙愣了一下,繼而壓下竊喜,問:“為什麽?”
涼王只道:“避避風頭吧。”
商遙處在深宮,自然不知道因為她的存在,前朝一直不甚太平。但凡涼王做出什麽荒唐或者不靠譜的決定,群臣自發地歸咎到商遙頭上。涼王又想得美人又想得天下,無奈只好先把商遙送走遠離這是非之地安撫群臣,等風平浪靜了再将她接回來。
這個世道佛寺十分興盛,僅是梅隴城及其周邊,大大小小的佛寺就有幾十餘座。不只深受戰亂之苦的百姓以佛為精神寄托,連達官貴人們也十分信奉佛祖。貴族官宦家的夫人千金們沒事就喜歡結伴地到佛寺或游玩或祈福,在一定程度上,佛寺成了她們消遣娛樂的地方。也不乏在寺廟裏偷偷幽會的男女。
涼王的提議正中商遙的下懷,可商遙有商遙的打算,涼王有涼王的盤算,商遙不在身邊,那些直臣們便不會在他耳邊念叨了,而且她在寺廟小住一陣子,等回來時臉上的傷也基本好了,洗幹淨就可以直接吃了。
兩人在各自的盤算下達成共識,商遙此行沒帶鈴铛,身邊只有涼王派給她的四個宮女,這四個宮女身材高大,膀闊腰圓,各個能當漢子使,就連名字也很喜感,分別叫桂枝,桂芹,桂芳,桂香。想來涼王之所以沒派侍衛跟随,一是怕不方便,二是怕商遙勾搭上侍衛給他戴綠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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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鑒于黛妃身份比較敏感,商遙此次輕裝簡行,輕紗遮面,并沒有暴露身份,連華安寺的住持也不知,因為給寺廟添了不少香油錢,住持十分客氣有禮,将她安置在後院的廂房裏。
這是一座獨立的庭院,共五間廂房,庭院植了三四株植物,正值六月花期,紅花灼灼,簇擁着綻放在翠嫩的枝條頂端,好似一把撐開的傘,在微風中搖曳生姿,捎帶來微微的香氣。
這是夾竹桃啊。
引路的小沙彌法號悟文,他見商遙直盯着那花看,解釋道:“這種花只有我們華安寺有。”他的語氣聽起來有幾分得意,“我寺的第一代住持是從天竺而來的高僧,法號淨玄,淨玄住持喜歡種植花草,這夾竹桃便是他從天竺帶過來的,夾竹桃性喜溫,折騰了好一番才栽培成功。這花不僅開得好,香氣也十分怡人。”
聽悟文的意思,夾竹桃在這裏還沒有普及,可是在現代,它是很常見的觀賞性植物,商遙還曾經種過一盆呢,只是沒好好呵護,還沒來得及開花就蔫掉了。她擡頭眄了悟文一眼,不禁笑道:“确實好看。”
悟文初遁空門,道行還淺,商遙那不經意地一回眸,眼波流轉,使他心頭微微蕩漾起來。臉孔微微漲紅,怕自己失态,忙找了借口離開。
悟文前腳剛走,商遙扭頭吩咐桂枝道:“給我找把剪刀過來。”
桂枝雖然不明白她要幹什麽,還是給找了一把過來。
商遙握着剪刀毫不猶豫咔咔幾下,很快剪出一簇夾竹桃花枝來,紅色的花朵簇擁在一起,豔麗無邊。她湊近聞了聞,笑着對桂枝道:“再給我找個大瓷瓶過來,要青釉的,瓷瓶裏蓄點水,把花插/進去,擺放到我的寝室去。”頓了頓,“而且還要每天一換。”
桂枝笑着應道:“看來娘娘是很喜歡這花啊,不如我們回去的時候移植幾株回去?”
商遙點頭道:“好啊好啊。”
一切安排妥當後,天已擦黑,商遙在院子裏轉了一會兒,發現寺院的牆并不高,很好爬,高的是她眼前的這座山,四個宮女并排站在一起,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很不好爬啊。商遙想了想,她出門時帶了少許涼王賞賜給她的首飾,這下借花獻佛地賞給她們四個,四人剛才還客氣疏離的臉瞬間笑成了花,說話也溫和許多。
這就叫有錢好辦事。
商遙準備上床就寝時,體貼地對四個宮女道:“你們也洗洗睡吧,不過不要睡的太沉免得我半夜叫你們都聽不到。”
桂枝特守本分道:“我們四人兩人一組輪流守夜,娘娘不必擔心。”
商遙說:“不用守夜。”
桂枝四人堅持。
早就料到是這個結局。商遙認命地爬到床上,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就開始勘察地形,華安寺并不算大,但勝在清幽古樸,過往香客也不少。商遙繞了大半個寺院,那四個宮女幾乎寸步不離地跟着,她也是醉了,領着四個女漢子一路走來惹來不少異樣的眼光。
商遙走累了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下來,斟酌了半天特委婉道:“你們四個目标太大,很容易引起別人異樣的眼光,若是再不小心暴露我的身份,那就麻煩了。你們分散開來,在暗中守着我就行。”
桂枝道:“主公有令,命我們寸步不離娘娘。”
“……”看來想支開她們逃跑是不現實的。商遙歇了會兒,覺得無趣得緊,便起身往回走,接近清雅居時人煙漸少,樹木遮起烈日,頓時涼快不少,正碰上悟文送飯過來。
寺院的膳食十分清淡,菜式也簡單,只有兩三個素菜,配上白饅頭,粟米粥,基本上是沒有油水的,可苦了桂枝她們四個,要知道她們這副高壯的身材光吃青菜饅頭稀粥恐怕很難養出來的。商遙的膳食自然比她們的豐盛一些,她在飯桌上坐下來,四人像座山一樣杵在她面前,桂枝彎腰道:“娘娘想吃什麽,奴婢給您夾。”
商遙拿筷子敲了下桌沿,淡聲道:“你們退下吧,我自己一個人就行。”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想惹怒這傳聞中喜怒無常的貴妃娘娘,颔首應下:“奴婢等就在外邊候着,随時供娘娘差遣。”
商遙心裏藏着事,只簡單扒拉了兩口,又把她們四個叫進來,指着一桌子菜道:“天太熱吃不下,剩這麽多也別浪費了,賞你們了。”頓了一下,“對了,夾竹桃花明天記得給我換。”吩咐完後,走到榻上随手拿了本書看起來。
接下來幾天商遙發現自己想要逃脫并沒有那麽容易。桂枝她們四個恪守指責,幾乎寸步不離地守着她,她沒有絲毫逃跑的機會。而且離華安寺不遠就是府衙所在,只要一有變故,随時可召大批人馬過來支援。
商遙知道現在不跑以後就更難有機會了。涼王對她的新鮮和喜歡能維持多久,也許占有了她之後,用不了多久就會膩了吧等到膩了,再找個名目賜死她,給群臣和天下人一個交待。
想想就遍體發寒。
所以,她一定要逃出去,這是最後的機會。
涼王以為切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她偏要自己開辟出一條路來。
商遙假裝若無其事地住下來,白天看經書,抄寫佛經。反正是要認字寫字,經書也是書啊,雖然更加深奧難懂了些。傍晚用完飯後會在院子裏散一會步,一天一晃便過去了,晚上早早便上床安歇了。生活規律得簡直讓人生不出半點疑心。
涼王派來的四個宮女也暗暗松了口氣,貴妃娘娘很好伺候,根本就沒有傳說中的盛氣淩人,甚至可以說待她們很好。即使如此,她們依然不敢松懈,日夜不離地守着。
直到第七天,商遙午休醒來,肚子餓得直叫。桂香善解人意道:“娘娘這一覺睡得好長,娘娘餓了吧,我給娘娘張羅去。”
商遙皺着眉道:“天天吃一些素菜,我看着都夠了。這樣吧,你去外邊買些肉食回來給我解解饞。”
桂香吞了吞口水:“娘娘,這樣不好吧?”
桂枝忍不住笑罵道:“瞧你口水都出來了還說不要!娘娘既然吩咐了,你就趕緊去吧。”
桂香本能地拿袖子擦嘴面上讪讪的。商遙笑眄她一眼:“快去快回。偷偷的,別讓人發現就好。”
桂香颔首:“好,奴婢這就去。”
桂香拉了桂芹一塊去,半個時辰後兩人手裏各自拎了一個紅色的食盒回來,食盒封的十分嚴密以掩蓋腥味。
商遙看了她們一眼:“你們該不會是在外邊偷吃了才這麽晚回來的吧?”
桂香忙搖頭道:“不敢不敢,這寺院附近的店家手藝都不太好,我倆跑了老遠才給娘娘找來的。瞧,清蒸鯉魚,紅燒牛肉,還有烤雞,這色香味俱全,整個梅隴城都難找到手藝這麽好的……”她們邊說邊打開,桂枝還拿銀針試了試,并沒有異樣,便放下心來。
商遙彎腰嗅了嗅,香味撲鼻,頓時口齒生津,“你們退下吧,我自己來。”
這幾天接觸下來,四人早就知道了貴妃娘娘吃飯不喜歡旁人在場的怪癖,紛紛退到外邊去。只是那香味時不時飄出來,聞着就已令人饑腸辘辘,桂枝四人以往又都是頓頓不離葷腥的,現在已經連着十幾天沒碰到了,自是想念得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四人在外邊飽受煎熬,裏邊的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過了半晌,忽見商遙掀簾而出,一方雪帕按壓在嘴角:“買得太多了,剩下的我也吃不完,賞你們了。”
四人呆了呆,還是桂枝首先回過神來:“謝娘娘賞賜!”
這喜形于色的模樣,是有多喜歡吃肉?
四人迫不及待地進去收拾了。商遙雙手合十,暗道:“佛祖千萬不要怪罪,我是被逼的。”
☆、意外
商遙推開房門,若無其事地走出來,又細心地将房門掩好。她住的清雅居偏僻幽靜,平日裏除了悟文小師父過來按時送飯以外,幾乎沒什麽人過來。所以沒有什麽意外的話,應該不會有人發現廂房裏的秘密。
商遙定了定神,往常這個時間點,悟文小師父都會過來清掃院子。她等了一會兒,果然見悟文拿着掃帚穿過拱形石門走進來,見商遙站在廂房門口,平日貼身不離的四個侍女紛紛不見了蹤影,不由納罕,但也不敢唐突發問,只點頭致意,然後專心致志地打掃起來。
耳聽環佩叮當,一陣清香襲來,是商遙走過來。悟文心神一蕩,忙低下頭心裏直念阿彌陀佛,卻聽商遙在他耳邊輕聲笑道:“我有事想去趟醫館,不知離寺院最近的醫館在哪裏,勞煩小師父給指下路。”
悟文忍不住道:“夫人要自己去麽?您的侍女呢?”
商遙裝作為難道:“其實有些話不該跟小師父說的,但是我也不好欺瞞。我那四個侍女平常大魚大肉慣了,在寺裏住得久了,難免嘴裏就受不住,竟然将葷食帶進寺裏偷吃,我已重重地責罰了她們,還請小師父不要告訴住持才好。”
悟文了然道:“夫人真心向佛,以後定有福報。”
“承小師父吉言。”商遙颔首道,“為了以示懲戒,我禁了她們一天食,所以明日小師父就不要送飯菜過來了。”
“那夫人呢?”
“我可能後天才會回來,小師父不必挂念。”
辭別了悟文,商遙心情愉悅地往外走去,因着在這裏住了一小段時日,又因為裝扮神秘,出手闊綽,寺僧絕大多數認識她,平日裏碰見了還會招呼一聲。所以商遙幾乎是一路暢通無阻。
從華安寺後門出去是一條幽深狹長的夾道,陽光都很難照進來。商遙走到死角處,考慮到一個身穿華服的女子孤身走在外頭肯定會惹人注目,她毫不猶豫地将衣服扯裂好幾處,打散頭發,接着又躺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原是華服傍身的貴夫人瞬間變成衣衫落魄似是家道中落的婦姑娘,這樣應該不會引人注意吧?
華安寺位處郊區,離西城門很近。商遙走到夾道盡頭,四周的建築民居都很低矮,巍峨的西城門似拔地而起,在衆多建築群裏脫穎而出,遠遠望去只是一個小點,康莊大道就在眼前,商遙有種熱淚盈眶的沖動,擔驚受怕了兩個多月,終于可以重見天日了,忍不住歡呼一聲,朝城門方向跑去。
商遙走到離城門口不遠處時發現了一絲異樣,不少百姓站在城門口列成兩隊,隊伍大約有五十多米長,遠遠瞧見城門口有不少士兵,對過往百姓車馬貨物挨個盤查,行進十分緩慢。商遙心裏覺得異樣,不敢冒然向前,跟旁邊的婦人打聽了一下。原來是大涼東邊的魏國虎視眈眈,幾次派兵在兩國邊境上挑釁,保不準哪天會打起來,涼王擔心有敵國細作趁機混進來,因此下了一道诏令,嚴格限制出入城門,但凡是出城進城的貨物車馬百姓,均需要官府開具的證明。也就是路引。
猶如從天堂瞬間跌入地獄,商遙幾乎是自暴自棄地蹲下來将臉埋入臂彎裏,心酸得想哭,自己一個人孤軍奮戰已是夠艱辛,好不容易逃出來又碰上這麽個情況,這一路磕磕絆絆,她已經很累了。暗自神傷了一會兒,商遙重整旗鼓站起身來,眼看天都要黑了,城門也即将關閉,雖說夜長夢多,可她也別無他法,只能先找個地方住下來。
華燈初上,朦胧月色照得一地霜白,城門附近并無客棧之類的東西,只能往城中心走,越接近城中,燈光越亮,人越多,街市越繁華熱鬧。商遙循着光亮處走,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隐約看到飄揚在風中的白色酒旗,上書“如意酒家”,不由大喜過望,拎着裙子飛快地過去。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店家還未打烊,商遙定了定神走進去只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倚在櫃臺旁,一身碧色衣衫,發髻松松挽起來,脖頸修長,一副慵懶的模樣,她聽到腳步聲,一雙丹鳳眼掃過來,見商遙衣衫落魄風塵仆仆的模樣,動作娴熟地迎上去:“要住店麽?”
商遙點點頭,猶豫了下,又指了指身上,“我身上就這一身衣裳,我看老板娘和我體型差不多,可否賣給我一套?”
“賣?”老板娘打量她一眼,“我醜話說在前頭,我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的錦緞織成,你買得起麽?”
這好說。既然穿着落魄,那表現更要落魄。商遙假裝萬分不舍地從袖口摸出一支銀簪:“我身上也就剩這一支銀簪了,這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多虧她未雨綢缪,特別挑了一些相對來說不太華麗的首飾。
那老板娘眼前一亮,二話不說地接過,在手裏把玩着頗有些愛不釋手,嘴裏道:“這簪子成色一般,勝在雕琢精致,成,我給你拿衣服去。”邊笑邊招呼夥計,“先給這位姑娘安排客房。”
商遙前腳在客房安置下來,後腳老板娘楊氏就跟了過來,遞給商遙一套碧色衣衫,跟楊氏身上的顏色差不多,商遙也沒在意,随手将衣服擱在床上,似是不經意寒暄道:“這兩天城門管理嚴格,好多外來的人都進不了城,耽誤了不少生意吧?”
“可不是。”楊氏道,“唉,不過我這裏還算稍微好些的了。”
商遙心中一動,笑道:“老板娘人脈廣,出入城門對您來說想必是舉手之勞。”
楊氏掩帕笑道:“我一個弱女子,哪有什麽人脈,亂世裏混口飯吃罷了。”她嘴上謙虛,面上表現出來的卻不是那麽回事。這時聽到樓下夥計在喊,楊氏一擺手,“姑娘先歇着吧,我忙去。”
商遙送她到門口,又折回來關上房門,從剛才短暫的交談來看,楊氏在梅隴應該有一定的人脈,想想亂世裏一個貌美女子撐起一家店,若沒有強大的依靠,早就被人吞吃入腹連渣渣都不剩了。而且看她剛才拿着簪子愛不釋手的模樣,想必是極喜歡首飾之類的東西。她心裏盤算着一會夜深人靜了去找楊氏,拿些首飾賄賂賄賂她,讓她幫自己出城。
商遙主意既定,心頭稍微松懈下來。吃了晚飯又換下衣服,忙完這些又躺在床上眯了一會兒,再次醒來時只見窗外夜色深沉。商遙推門出去,只見大堂裏仍散坐着一些客人,她攔住打面前經過的夥計,低聲問道:“你們老板娘呢?”
夥計回道:“在房裏呢。”
睡這麽早?商遙哦一聲:“我有事想找她,小哥可否給指個路?”
***
聽店裏的夥計說,前院大都是客房,這後院是楊氏的住所,朱門輕掩,傾瀉出一道昏黃的亮光。
商遙懷着忐忑的心情慢慢走過去,剛要推開門,肩上突然一沉,伴随着輕佻的男聲:“阿碧……”
商遙大駭,渾身汗毛都直豎起來。反手撥開壓在自己肩上的大手,低聲叫道:“你認錯人了!”
“你……”那男子一聽聲音不對,立即松了手,“我認錯人了,對不住,冒犯姑娘了。”
商遙連頭也沒擡,退後幾步與他保持安全的距離,楊氏說自己衣衫大都是碧色的,賣給自己的衣服也是碧色,難道她的閨名喚阿碧?她擡起頭來,滿院清輝月色,加上牆壁上的一盞紗燈,映得男子的臉格外清晰明朗。
商遙忍不住倒抽了口涼氣,拜她的好記憶所賜,這人是裴博士的兒子裴勇。冤家如此路窄,商遙垂下眼睑:“你是要找老板娘麽?她好心借給我衣服穿,也難怪你會認錯。”
“借你衣服穿?她那麽世故會借你衣服穿?”那男子呵呵笑了幾聲,突又頓住,“我聽姑娘的聲音有些耳熟呢。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商遙也呵呵笑了幾聲,掩飾心裏的驚慌:“公子該不會故意裝作認錯人,其實是想跟我搭讪吧?”
男子一聽笑了:“得,不跟你說這麽多了,你是要找阿碧?”
看來阿碧果然是楊氏的閨名。商遙貼着牆邊搖頭邊往後退,撇清道:“沒有沒有,我只是路過。這就走。”她掉過頭,緊接着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門響,回頭只見那男子閃身進去了,裏面傳來門栓插上的聲音。顯見得兩人關系不一般。
商遙摸着黑準備回房,途經廚房時煙囪裏冒出陣陣白煙,她尋思着楊氏看起來精明又世故,她若是重金賄賂請她幫忙,難保楊氏不會起疑心,為了換取更大的利益去官府舉報她,風險太大,而且裴博士的兒子就在裏面,不小心被識破可就完蛋了,想想還是算了。只能另想辦法了。
***
商遙睡到半夜忽然被驚醒,她心裏藏着事,自然淺眠,稍微有點聲響便睡不着,更別說是用力踹門的聲音了,而這踹門聲是從後院傳出來的,商遙眼皮動了動,翻個身準備繼續睡,誰知隔了一會兒外面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她翻身坐起來,好奇地走到窗口,将窗子推開一道縫,只見外面明晃晃的,十幾個火把連成一線,将整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商遙看得分明,這些舉着火把的人都是身穿鐵甲的士兵。通天的火光裏,最醒目的是站在正中間的男子,他背對着商遙,身材高大,杵在那裏好像一座小山。
楊氏倚在門邊,鬓發散亂,衣衫略有些不整,許是起得倉促,來不及仔細梳理,她臉上一副被吓到的模樣:“程大将軍帶這麽多人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商遙聽到程這個姓不覺心頭一凜,随即暗笑自己想太多,哪有那麽巧?;涼王手下有好幾個姓程的将軍呢。下一秒,與楊氏對峙的男子抱劍而立,聲音冷硬道:“本官奉命辦事,要對你這店挨個搜查一番。
這個聲音……真是久不聞,聽起來卻分外耳熟啊。
☆、對峙
果然是程青越。
商遙暗叫倒黴。只聽楊氏又道:“小女子本本分分做生意,程将軍要查,小民不敢阻攔,但總要給個說法。”
商遙微訝,看不出來這楊氏還十分有膽色。
“說法?”程青越懶洋洋道,“最近風聲緊,本将軍例行公事而已。沒什麽說法。”說着就要硬闖進去。楊氏用身體一擋,見程青越挑高了眉頭,忙賠笑道:“程将軍要查我不敢攔,但我男人在屋裏睡覺,總要讓他穿好衣服啊。”
“你男人?”程青越皺眉,“你不是寡婦嗎?”這時,楊氏寝室的門突然被人由裏打開,走出來一位身形修長的男子,他快步來到正門口,程青越一看他的臉,頓時怔住。
對方目光在他身上掠過,似笑非笑道:“讓程将軍見笑了。”
商遙掩住溜到嘴邊的驚呼,激動地将整個窗子推開,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個人影。四周亮如白晝,謝繹站在橙色的光暈裏,他衣冠楚楚,眉梢眼角唇畔無一不透露着笑意。
這是什麽情況?商遙仔細推敲了一下,按她方才所見,裴博士之子進了楊氏的香閨,想必是楊氏的入幕之賓,怎麽眨眼的功夫換成了謝繹?難道他是在幫裴博士的兒子掩飾什麽?商遙滿腹疑惑,目光定在謝繹身上怎麽也移不開,一股不可名狀的竊喜在心底彌漫開來。
她反身靠在窗戶後頭,心裏砰砰直跳,謝繹就在樓下,她如果想找他幫忙,這是絕佳的機會。
那頭顯然程青越比商遙還意外,目光在謝繹和楊氏身上逡巡了好幾圈,這兩人從頭到腳尖都寫着暧昧,從頭到腳尖都寫滿了不般配。半晌,他扯了扯嘴角:“我說的話尋侯想必剛才也聽見了,我是奉命辦事。”
謝繹閃身騰出道來,“程将軍進去看看吧。”
程青越一點也不客氣地走了進去,搜搜尋尋了一番,最後連楊氏的閨房也不放過,楊氏本打算阻止卻被謝繹攔住了:“安全第一,随程将軍的意吧。”
程青越進去溜達了一圈,兩手空空走出來,半晌不說話。謝繹笑問道:“程将軍可有什麽發現?”
程青越的火氣蹭地就冒了上來,沉着臉道:“我就不信邪了。”指揮屬下道,“給我挨個搜,不信搜不出來!”
楊氏面色微變,有些不安地看了眼謝繹。謝繹倒是老身在在,袖着手不說話。
程青越懶得再啰嗦,直接派人挨個房間開始搜查。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而且還殃及得這麽快,商遙迅速找到面紗重新蒙上臉,連害怕的功夫都沒有,外面已傳來重重的敲門聲,“快開門。”
不開不行。商遙拉開房門,安靜地站在門側。那士兵站在門口,盯着商遙直看。商遙垂下眼,不甚自在地輕掩了下面紗。
那士兵突然發問道:“這大熱天的蒙着面紗幹什麽?該不會是男扮女裝吧?”
商遙嗆了嗆,“您聽我這聲音也不像是個男人啊。”
“這倒也是。”他進去搜了一圈,并沒有發現異樣。商遙送他到門口,剛暗自松了口氣,只聽對方又道,“別關門了,我請我們将軍過來看一下。”
商遙呼吸一窒,不由問:“誰?”
誰?自然是程青越。他很快在屬下的引領下來到商遙所在的客房。商遙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都不敢喘。耳聽着那士兵對程青越道:“我們北地民風開放,女子出行鮮少有覆蓋面者,只有南人才有此等風俗,因此屬下懷疑她是南邊來的奸細。”
商遙嗆了嗆,她要真是奸細,還帶着面紗做什麽?掩耳盜鈴嗎?當然她也只是想想,不敢輕易開口,就怕程青越聽出來自己的聲音。她逼着自己眼裏流露出恐懼,因為恐懼所以不敢張口說話。
“能做奸細的想必都不笨。能這樣被你察覺出來?”程青輕斥了一聲,撩袍跨了進來,看了看四周,這間客房陳設很簡單,一張床,一架繪有駿馬奔馳圖的屏風,一張高足案,案頭上擺放着一盞三足燈臺,一張蔑席,并無異樣。倒是這間屋子的主人雖然穿着樸素,但是身段姣好,衣服還有些寬松,美麗的鎖骨微微□□出來,襯着修長的脖頸,盡管覆着面紗,那眉眼間與生俱來的麗色将整個房間都烘托得明亮起來。
程青越一直不說話,四周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靜谧。
商遙微微挺直了背脊,不妙的預感浮上心頭。果然,程青越目光如刀一樣在她臉上刮過,冷道:“而且貴妃娘娘怎麽會是奸細呢?”
電視劇中的女主角蒙上一層幾乎透明的白紗就可以瞞過所有人的眼睛,到了她這裏完全行不通,即使她裹着雙層密不透風的面紗,依然讓人家一眼識破。
既被識破,掩藏已經沒有意義。商遙轉了個身,在席子上盤腿倨傲地坐下來,“既然知道是我,還冒然闖入,你就這麽不将涼王放在眼裏嗎?”
“哇,好大一頂帽子。”他眼裏沒有絲毫懼怕,“貴妃娘娘還是先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吧。”
商遙探手去摸茶杯,強裝鎮定道:“怎麽會是一個人?莫非你剛才沒看見謝繹?”
程青越不可思議道:“你們是一起的?”
“當然。”商遙就是有種直覺,如果她和程青越起沖突,謝繹會站在她這邊。
程青越将信将疑地走到窗邊,開窗一看,院子裏竟沒了謝繹的身影。他不由問屬下:“謝繹人呢?”
那士兵支吾道:“尋侯說乏了便回屋睡了,還說将軍若有消息再叫他即可。”
程青越雙手抱胸道:“那就去把他請過來。”請字說得尤其重。
商遙繼續假裝淡定地喝茶,心裏其實早已翻江倒海。微風穿窗而入,燃燒的蠟燭在風中發出劈啪一聲響,程青越坐得離她遠遠的,劍尖抵地,雙手撐在劍鞘上,不得不誇一句很英氣,一副等待狩獵的姿态。
等待的時間特別漫長。之所以漫長是因為內心正飽受着煎熬。
謝繹姍姍來遲出現在門口,進得屋裏不卑不亢地見了禮,商遙沖他一笑,大大方方地招呼:“謝大人別見外,快坐下吧。”她遞了杯茶過去,謝繹不肯接,“怎好勞煩貴妃娘娘為我倒茶。”
商遙堅定地将茶杯放到他手上,懇切道:“謝将軍救我多次,應當的。”
她話中有話,謝繹怎麽可能聽不出來,他接過這“沉甸甸”的茶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倒是程青越看不下去了,這二人你來我往頗有閑情逸致地喝起茶來了。程青越冷淡開口道:“我奉命例行公事,不巧遇到貴妃娘娘。主公早前說已将貴妃娘娘送入寺廟裏帶發修行,卻不知為何獨自出現在這裏,娘娘不給個解釋,我恐怕回去無法向主公交待。”
商遙觑了眼謝繹,忐忑地等待着,像是臨刑的犯人,等待着最後的判決。
謝繹早就由士兵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轉着茶杯略微沉思了會兒,輕描淡寫道:“程将軍如實說即可。主公若問起,我可以解釋。至于內情,娘娘不願說,我也不便相告。”
覆在面紗下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彎起,連眉眼也是彎彎。
“若你真的知道貴妃娘娘在這裏,我剛才搜查房間時你為什麽不阻攔?分明就是不知道。”
謝繹反問道:“我如果說了,程将軍會越過娘娘的房間搜查嗎?”
程青越一時無言以對,商遙趁機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程将軍還賴在這不走是為何?我同涼王的事也輪不到你來過問。”
“自然我是管不着的。等明日面見主公後再做定奪吧。”程青越抽身而起,往門口走去的同時道,“謝将軍也別留在這裏了,孤男寡女的,若是傳到主公耳裏恐怕對你不好。”
“這就走。”謝繹慢悠悠起身。商遙望着他欲言又止,謝繹溫聲道:“娘娘只管好好休息吧。”他的眼神堅定而又溫暖。
商遙:“可是……”
謝繹輕笑道:“娘娘又不理虧,不必怕他。”
看他輕松自若的姿态,似乎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商遙突然領悟過來,亦笑道:“那你慢走。我也該歇息了。”
送走兩座尊神,商遙剛鎖好房門,然後毫不意外地看到門板上映出兩個人影,一左一右把守在門口。看來程青越是鐵了心打算明日将她押送到涼王那裏了。就是不知道謝繹有什麽法子,她推開窗子,四周燈火俱滅,萬籁俱寂,只看到謝繹提着燈籠進了楊氏的院子。他處處幫她,這擱在古代恐怕是以身相許都無以為報的恩情。其實要是他不嫌棄,她一點都不介意以身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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