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樹底下好乘涼,謝繹就是她的大樹。商遙對他是無條件地信任,遂心安理得地去睡覺。
☆、回宮
第二日一早,楊氏就送飯過來,她手裏提着一個精致的五層飯盒,局促地站在門邊,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娘娘。翻來覆去也睡不着,夜裏起了好幾次走到娘娘房間樓下看了好幾次,就是想給娘娘賠罪,可是又怕打擾娘娘。這不,亥時就起來動手做了好菜好飯,全當是賠罪了,娘娘千萬不要見怪。”
商遙道:“我沒怪你。快進來吧。”
楊氏走進來将飯菜擺好,末了道:“小女子一鄉野村婦,沒見過什麽世面,娘娘平日在宮裏肯定是錦衣玉食,小女子做的這些菜還怕娘娘看不上眼,要不是謝大人鼓勵我,小女子都沒有勇氣踏進來。”
商遙聽她提起謝繹,心中一動道:“怎麽會嫌棄,餓了吃什麽都好吃。”一頓,裝作随口問道,“謝大人呢?”
“他也剛起,正洗漱呢。那娘娘慢用,我先告退了。”
“嗯,去吧。”
送走楊氏後,商遙将每道菜仔細看了一遍,饅頭也挨個掰開,也沒發現什麽端倪,看來是自己想太多了,還是先吃完飯再說吧。
商遙吃完飯,程青越便派人過來幾乎是半脅迫地将她押上馬車往涼宮的方向駛去,謝繹騎着馬跟在後頭,被遠遠隔開,一副無奈的樣子。
商遙真想仰天長嘆三聲,命運如此捉弄,計劃又要泡湯,一會還要面對猶如豺狼虎豹的涼王,想想都頭疼。
不過在華安寺呆了小半個月,涼王宮卻變化不小,一些陳舊的宮室顯然是剛翻新過的,一派新氣象。睽違半月,商遙路過紫極殿前的廣場,差點認不出來。
紫極殿位于王宮的正中間,也是王宮裏最輝煌氣派的大殿,重檐庑殿,畫棟雕梁,殿前白欄環繞,臺基高聳,長長的漢白玉石階猶如飄渺的雲梯一般直登雲霄,象征着權利的巅峰。
而此刻,紫極殿的屋頂,屋檐以及四面的柱子,牆壁都被貼上一層金箔,就連殿前的漢白玉石階也被刷上薄薄一層金漆,名副其實的金碧輝煌,和陽光交相輝映,簡直要閃瞎人的眼。
且不評論這暴發戶一樣的審美,這得多麽勞民傷財啊。短短半個月,這修建速度,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久居上位的涼王野心和欲望膨脹得厲害。
這個時辰點,按理說涼王應該在早朝,可是涼王并不是多麽勤政的君王,他此刻正在清涼殿避暑,涼王體胖,十分怕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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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殿四周十分寂靜,殿門大敞,筆直的通道盡頭只見兩邊帷帳被銀鈎挑起來,涼王披了件寬松的袍子,坐在榻上像山一樣巍峨,榻旁立了兩個侍女舉着芭蕉葉一樣大的宮扇徐徐扇着。由于離得太遠,并不能看清涼王的神色。
內侍進去通報後,涼王只讓程青越一個人進去,商遙和謝繹被晾在殿外接受着日光的荼毒。想也知道程青越不會說什麽好話。
商遙站了一會兒,突然覺得臉上一陣發癢,擡手想抓又怕把面紗蹭下來,只好忍着。大概是陽光暴曬所致,她也沒在意。又等了一小會兒,涼王才放話讓他們進去。一進去就能感受到凝重的低氣壓。
涼王目光如刀在兩人身上刮過,最後定在謝繹身上,“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商遙看了看謝繹,他們沒有機會對口供,不知道謝繹是怎麽打算的,她也不敢随便張口,就怕說錯話。正沉思着,臉上又開始癢起來,她縮了下肩。這時涼王發現異樣,凜然道:“怎麽了?”
商遙忍不住癢反手蹭了蹭,面紗掉落下來,身畔傳來倒吸口涼氣的聲音,站在涼王左邊的侍女驚得失手掉落了扇子,滿臉的驚駭。
涼王斥道:“滾下去。”
那侍女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商遙忍不住摸了下臉,觸手有些粗糙,雖然沒有鏡子,她也由周邊人的反應猜出自己的臉上長了奇怪的東西。反觀謝繹,臉上沒有太大驚訝,他早就知道?
那頭涼王先回過神來,皺着眉頗有些嫌棄道:“你的臉是怎麽回事?”她臉上不知何時長出了斑,雖然并不多,但她皮膚原本姣好白皙,紅斑分散在臉上,如米粒般大小,特別紮眼。
商遙摸不清情況,幹脆捂着臉不吭聲,涼王轉向謝繹:“你來說。”
謝繹上前一步,眼風瞧見商遙捂着臉一副悲痛欲絕狀,不由道:“主公也看到了,娘娘在華安寺修行時,臉上就長了紅斑,這紅斑來得突然,主公派去的侍女恐怕怕早就存有異心,見娘娘的臉毀了,生怕治不好主公怪罪于她們,便趁夜潛逃了,還卷走了娘娘随身攜帶的財物。娘娘自覺形穢,不敢見主公,獨自離開了華安寺,在如意酒家無意中和微臣巧遇。不瞞主公,如意酒家的老板娘和臣私交神篤,臣隔三差五就會去一趟,也許是臣曾救過娘娘一命,娘娘對臣頗多信任,求助于微臣,那時夜已深,微臣安撫了娘娘之後,本打算一早就帶她回宮面聖的,又不巧遇到了程将軍。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微臣和娘娘清清白白,天地可鑒。”
商遙從手指縫裏瞧着謝繹,內心十分震撼,這滿篇謊話,他從容鎮定娓娓道來連個磕巴都不打,更重要的是說話的語氣無一透露出站在涼王這邊的堅定立場,他得在心中演練了多少回才能到達如此境界?
他既然這麽說,商遙自然要按照他的劇本演下去,努力想着自己毀容的樣子,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邊哭還邊偷瞧涼王,他臉色有所緩和,看來是信了呢。
一個擁有舉世無雙美貌的女人拿自己的容顏作賭注,恐怕沒有人會懷疑。一如上次商遙故意用樹枝劃傷自己的臉。這個方法真是屢試不爽。
程青越卻冷笑道:“主公派去的侍女都逃了,謝大人就算說謊也沒人會拆穿。”
謝繹笑了,依舊從容爾雅的模樣:“程将軍未免想太多,就算你把那潛逃的宮女抓回來,我也不懼怕對質。”
程青越昂首道:“你是篤定我抓不到吧?說不定已經被滅口了呢。”
謝繹輕笑:“程将軍未免太高估我,我可沒那本事殺人滅口後還把騙過華安寺的寺僧把她們偷渡出去。”
“也許你有幫手也未可知啊。”
程青越句句逼人,謝繹面上不見絲毫惱意,似是懶得再與他辯駁,只道:“是非曲折,自有主公評判。”
程青越欲再言,突被涼王打斷:“別再說了。孤心中自有分寸。”
其實早在商遙掉下面紗的那刻,涼王心中的疑慮已消了大半,他也明白自己脾氣不好,對宮人們動辄打罵,左右對他是畏懼,桂枝四個逃走一點也不奇怪。程青越竟然對他說兩人之間有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對着那樣一張臉,哪個男人能生出興趣?謝繹的說辭也挑不出毛病來,最後一絲疑慮也被打消。他臉色慢慢回歸正常,呵呵笑起來:“原來是這麽回事。”起身虛扶了一下謝繹,“愛卿快起。”一頓,“傳太醫來給貴妃娘娘好好看看。”
商遙眼巴巴地看着涼王:“那要是治不好呢?”
涼王眼神移向別處,“怎麽可能治不好?快回你的黛春宮好好歇着吧。”
商遙走後,涼王無奈地喚來內侍,低聲吩咐道:“你跟着去看看,看看是個什麽情況。美美的一張臉,毀了可惜。”
☆、驕奢
太醫說,商遙臉上的斑并無大礙,可能是誤食某種食物過敏所致,抹點藥膏,過幾天紅斑就會慢慢消失,算是虛驚一場。
這一切怕是謝繹暗中動的手腳,她想起早晨吃的那頓飯,那是楊氏送過來的,她和謝繹關系匪淺,謝繹托她幫忙完全有可能。就是不知道謝繹是怎麽解決掉桂枝四人的。大概是受電視劇的荼毒,她一直腦補謝繹将桂枝四人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的畫面,怎麽也停不下來。如果用四條生命換來暫時的安穩,這安穩不要也罷,一股濃濃的罪惡感在心底盤繞揮之不去。但願謝繹沒有如此做。
涼王過來看了一眼,神色冷淡地問了幾句便走了。恐怕是她的臉一直不好,涼王已經失去了耐性,大事不妙啊。
商遙發了會怔,已有侍女拿着藥膏過來。侍立在一旁的鈴铛見狀連動也沒有動。商遙屏退了閑雜人等,觑了鈴铛一眼,笑道:“傻站那幹嘛?過來給我上藥。”
鈴铛遲疑着走上前,道:“奴婢還以為娘娘不喜歡鈴铛了呢。”
因為她去華安寺沒有帶她同行嗎?她答應要幫他找夫君的,可是她怕自己還沒幫她找到夫君呢就先被涼王咔嚓了,自己小命要緊。可是心裏到底有些愧疚,不由歉然道:“你在怪我嗎?我只是不方便帶着你,你別往心裏去。”
鈴铛低低道:“奴婢沒有怪您,只是恨自己,恨自己如此無能。這麽沒用的我,憑什麽得到夫君的專一對待。”話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幾乎是有些自暴自棄。
商遙已經很努力地在克制心底負能量的滋生,沒有人安慰也就算了,還要來給她灌輸負能量。她忍不住道:“你要這麽妄自菲薄才不值得他的專一對待。你看我,指不定哪天涼王抵不住群臣給的壓力,三尺白绫就送到黛春宮了,我要像你這麽自暴自棄那就沒法活了。你腦中勾勒一下尋找到徐明的那一幕,是不是很開心,如果沒有餅,畫餅充饑也行啊。別放棄自己,總有一天會看到曙光的。”
鈴铛還真在腦海裏勾勒出了見到徐明淡的畫面,不禁笑出聲來,臉頰也恢複了一些血色:“聽娘娘這麽一說,還真是豁然開朗。”她語氣輕快,“來,奴婢給您上藥。”
商遙看她一眼,這才對嗎,不要給她傳播負能量了。
商遙回到宮中第二日的下午,一連十幾日如火燒的梅隴城突降大雨,還伴随着冰雹。商遙起初站在廊下,雨水打來,她忙躲到屋裏,隔着珠簾看到外面暴雨如瀑,耳聽聽得噼裏啪啦冰雹一頓亂砸。宮人們手忙腳亂地将擺在檐下的盆栽抱進屋裏,免不了被冰雹砸中疼得哇哇直叫。這雨來得突然,商遙想當然地認為雨去得也突然。可直到夜幕降臨,雨勢沒有減緩分毫,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天黑下來,宮人掌起燈火,巍峨的宮城在黑夜裏十分靜谧。
商遙無聊的很,拿了本書正準備翻看。內侍突然傳話過來,涼王命她去清涼殿。
書啪一聲掉在地上,商遙一臉驚詫,這大雨瓢潑的,涼王讓她過去幹什麽?為了以防萬一,商遙揣着把匕首去了清涼殿,事實證明她想多了,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有幾個男人下得去嘴?她在殿門口脫下蓑衣,一腳還未踏進去,隐約聽到裏面傳來男女調笑的聲音。
她得了令走進去,濃濃的脂粉味撲面而來,果不其然,一屋子女人,足足有十來個。睡榻上坐着一位穿紅衣的宮妃,涼王就躺在榻上,腦袋枕這位妃子的玉腿上,身上的袍子松松垮垮□□出半個胸膛,其他妃子皆是華服傍身,或坐或倚或站地以涼王為圓心畫圓。殿內異香彌漫,軟帳輕拂,簡直是一副賞心悅目的“酒池肉林”圖。
涼王姬妾衆多,商遙深居簡出,和她們鮮少有交集,僅是偶爾打過照面。難得的是這些姬妾們從來沒找過她的麻煩,不知道是涼王禦妾有術,還是因為別的什麽。而涼王的正宮皇後據說前些年因病薨了,這後位便一直空着。
涼王正與妃子們調笑,聽到聲響轉過頭來,臉上笑意絲毫未減:“來得正好,坐這裏來。”
他指了指身邊的空位,伴随而來的是無數眼刀。商遙從容穿過花叢中在涼王身畔坐下來。
涼王慵懶地問了一句:“臉可好多了?”
商遙:“還好。”
涼王瞟了外面一眼,閑閑道:“這雨一直下,在屋裏呆着怪悶的。正好把你們都叫來玩個游戲熱鬧熱鬧。沒彩頭也沒意思,這樣吧,誰贏了誰今夜就留下來侍寝。”
話音一落,涼王的姬妾們紛紛含羞帶怯地掩着帕子笑了。商遙偷着樂,古代的游戲她哪玩得轉,就算參與也是給人家墊底的,想贏都難。正這麽想着,涼王突然轉頭與她道:“今天你先在旁邊看着。”
商遙:“……好。”
雖然不會玩,但商遙見過不少,古代的游戲諸如投壺啊,藏鈎,覆射,樗蒲,握槊等等諸如此類。本以為要玩這些,誰知涼王敲了敲扶手,漫不經心道:“來個簡單的吧,玩拔河。一個一個比。開始吧。”
內侍們行動迅速地找好了道具,商遙本以為她們都是養尊處優,嬌滴滴的姑娘家,不願玩這種既費體力又有損形象的游戲,誰知為了博君王一夜恩寵,她們竟然踴躍參加,十分的賣力,全然沒了平日的優雅儀态,咬着牙,青筋暴突,面紅耳赤,涼王從榻上坐起來,笑得十分開心,顯然很享受這衆多姬妾為争他一個而鬥得臉紅脖子粗的畫面,看到精彩處,還忍不住拍手大笑道:“好,誰贏了寡人重重地賞。”
他不斷加碼,宮妃們更加賣力。商遙撇嘴,玩游戲只是為了争一個男人,真為她們感到悲哀。
涼王朝商遙這邊看過來,嘴角戲谑:“看看她們,再看看你,回去好好檢讨一下。”
商遙扯了扯嘴角:“我要跟她們一樣,大王還會對我另眼相看嗎?”
涼王愣了一下,繼而撫掌笑道:“說得有理。可是新鮮感是有時限的。”
商遙不想與他虛與委蛇,但實話實說又會激怒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道:“我以前幾乎不怎麽出黛春宮,今日才知道大王後宮竟然藏着這麽多美人,各個千嬌百媚,倒讓我自慚形穢了。”
涼王瞟她一眼,毫不客氣道:“你現在這個樣子确實該自慚形穢。”
商遙咳了咳沒有說話。
這一場游戲一直玩到亥時末才分出勝負,燈火闌珊,各宮妃們悻悻而去,獨留下一位枕在涼王臂彎裏身體軟如一池春水,笑得眉眼彎彎。
到了後半夜,雨勢稍緩,不過仍斷斷續續的。到了第二日,大雨如盆,比之前日有過之而無不及。涼王實在無聊得緊,依舊把各個妃子們召進清涼殿裏,幹什麽呢,尋歡作樂呗。誰玩游戲贏了今晚就可以留下來把涼王給睡了。
商遙站在一旁,把涼王想象成一只鴨子,頭牌鴨子。這麽多女人争得頭破血流就是為了嫖一下涼王這個頭牌鴨子。越想越覺得可笑。她抿着嘴角将臉扭向了一邊。
這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這三天裏涼王在清涼殿裏日日笙歌,夜夜當新郎。到了第四天夜裏,雨仍在下,涼王玩膩了這些游戲,幹脆叫了幾個年輕的臣子過來一塊玩。這幾個臣子呢一看就是長袖善舞,久經風月的公子哥,又很會拍涼王的馬屁,也難怪涼王要叫上他們幾個了。
玩什麽呢?依舊是握槊,樗蒲之類的博戲,這倒沒什麽尋常,不尋常的是涼王這回拿自己的嫔妃當做彩頭,誰贏了就可以抱回家睡。涼王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半裸着身子躺在榻上,放浪形骸到極點。當然可以抱回家睡的妃嫔都是不受涼王待見的。可是涼王呢,一邊告誡臣子們自己的女人別人不能沾染,一邊又拿自己的妃子當做無聊時玩游戲的彩頭用,如此矛盾的心裏她等凡夫俗子實在理解不能。不過人家有權任性,旁人也不能說什麽。
玩得正起勁時,平日侍奉涼王左右的內侍突然急匆匆走進來,高聲道:“禀大王,太傅,太尉,京兆尹在殿外求見。”
猶如平地一聲雷,打破了這滿室荒唐。
這三位重量級的大臣深夜入宮面聖自是有急事。以往涼王在尋歡作樂時是不見朝臣的,可他再荒淫也知道事有輕重緩急,皺眉撥開偎過來的妖嬈妃子,袍子随意一攏,站起身道:“傳。”
商遙覺得涼王攏袍子的這個小動作從側面證明了他還是有羞恥之心的。
只見涼王一擺手:“你們都退下吧。”
衆人魚貫退出。商遙跟随在隊伍最末端,走到門口時恰見三位重量級的大臣走進來,步履紊亂而急切。能做到一人之下這個位置的人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不會因小事而慌張,而他們此刻行為舉止透露着驚惶,肯定有大事發生。
商遙與三位老臣擦肩而過,那三位的眼神齊刷刷地向她看過來,僅看了一眼,随即轉頭大步往裏面走去。
看她做什麽?發生的事還能跟她有關嗎?
☆、風起
嚴格來說,這件事跟商遙沒有關系,但是有人硬要跟她扯上關系。
事件的起因就是因為這場持續不斷的暴雨。
在京都的東面有一座城,南郡城,不僅是京都最重要的門戶,還是涼國糧食儲備基地,城內有三個大糧倉,此城地貌屬于山地,三面環山,易守難攻,作為天然屏障牢牢拱衛着京都。但有利必然有弊,南郡城內有大大小小的山十幾座,這幾日暴雨突降,來勢兇猛,從山上傾瀉下來的洪水像瀑布一樣,好幾個村莊被淹,數千人被洪水沖走下落不明。還有被沖走的牲畜。這些還不是最嚴重的,嚴重的是郊外的千畝良田或多或少都被波及。眼看就要秋收,這天災來得突然,打了個人措手不及。
京兆尹越說越嚴重,涼王自占據梅隴後,一直順風順水,此番災情來得突然,他臉色慢慢沉下來:“不過是場大雨,怎麽災情如此嚴重?”
以前也發生過一次這樣的天災,不過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南郡城氣候幹旱,即使在雨季也不會頻繁的下雨,更別說是這樣的暴雨了。今年氣候特別反常,雨水明顯比以前都要頻繁,又時值雨季,暴雨突然來襲,才會造成如此慘重的後果。
那麽問題來了。氣候為什麽反常呢?它為什麽前幾年不反常,燕王在位的時候不反常。偏偏涼王在位的時候反常起來了?飽讀詩書的重臣們們總結出了一條結論:“天生異像,必有妖孽。”
妖孽在哪裏?就在涼王的後宮裏。
燕國覆滅黛妃是罪魁禍首。這樣一個女子攪得蒼生不寧,連天都看不過眼,所以下雨以示懲戒。
商遙認為一個國家出了問題,臣子們不想根本的解決辦法,反而去女人身上找問題,這國離亡也不遠了。
所有矛頭都指向商遙。群臣對她有意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可她的存在還沒有影響到國運,眼下有人非要扣這頂大帽子到她頭上,加上涼王對她的新鮮感已漸失,所以她現在的處境非常堪憂。
商遙思來想去,決定去見涼王。
到了清涼殿,內侍進去片刻之後出來道:“娘娘請進吧。”
商遙愣了一下說:“好。”
內侍并沒有跟随,直接放商遙進去。空曠的殿堂裏并不見時常侍奉在左右的宮女,只有涼王坐在玉座上,早已不見當初躺在溫柔鄉裏的放浪形骸的模樣,外面仍陰着天,殿內也沒有掌燈,只有微弱的光線灑進來。涼王的臉色比外面的天氣還要陰沉許多:“你來得很是時候。寡人正欲傳你過來呢。”
從稱呼裏便可看出涼王心情不佳,涼王平日裏見了她常常語氣輕佻地稱呼她“美人”,這次直接用的“你”。
商遙心中一動,道:“好巧,我也有事找您呢。”
“什麽事?”
商遙直言道:“我聽說這次災情嚴重,百姓生活無所依,大王剛到梅隴不久,百姓對您肯定不了解,也沒有信心,這樣的情況下很容易被有心人煽動。東邊的魏國不是一直虎視眈眈嗎?所以我自告奮勇想前去災區,一來代表大王慰問災民,二來鼓舞百姓士氣。齊心協力,這樣才不會被有心人有機可乘。”
涼王驚訝地挑起眉來,“這話是誰教愛妃說的?”
商遙答道:“沒有人教我,這是理所應當的事。大王不好過,我也不會好過。幫大王也就是幫我自己。”
涼王嗤地一笑:“話說得漂亮,可是你一個女人能做什麽?”
商遙昂首道:“怎麽不能?百姓吃粗糠野菜,我也跟着吃粗糠野菜,百姓住荒郊野外,我也跟着住荒郊野外,百姓風餐露宿,我也可以跟着風餐露宿,百姓衣衫褴褛,蓬頭垢面,我也可以褪去一身華服,和他們患難與共。名義上我是您的妃子,我與百姓共患難,就是大王與百姓共患難,好讓百姓都知道您時刻惦記着他們。大王派出大臣前去赈災,誰能保證他們不會趁機撈一筆?就算大臣們盡心赈災,百姓也只會記得他的好,其次才是大王。派我去您不會有絲毫損失,您好好考慮考慮吧。”
涼王被她的話打動,沉默了半晌,突然站起來,撫掌笑道,“美人真是令寡人意外啊。好,就這麽辦。你以皇後之名代寡人慰問百姓,此事若辦得好,寡人重重有賞。”
商遙不稀罕什麽賞,留一條命就成了。她猶豫片刻又道:“如果以皇後的名義前去安撫百姓那就更加事半功倍……”見涼王臉一沉,她忙補充道,“我這樣說不是想當什麽皇後,大王不封我為後也沒關系,只要讓百姓以為我是皇後就行了。”
涼王沉思半晌道:“那就依你。”
為了防止洪水之後疫情擴散,商遙此行帶了十來個太醫,七名四品以上的官員其餘一切配置全按照皇後的出行标準來。倒不是刻意擺什麽排場,而是輕裝簡行,顯得不夠隆重,不夠隆重那就是不夠重視。
謝繹也在此行之列。臨行前,涼王說要派個得力的助手給她,問她可有人選。商遙想了想說:“那就謝繹吧。”
涼王臉色微變。商遙補充道:“我只是使順手了,不想換人。而且別的人我也不熟悉啊。”
涼王拈着胡子笑了:“倒也是。那就準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南郡城。商遙坐在馬車上,撩開簾子,謝繹戎裝黑靴,淡定地騎着馬從她面前飄過,她呵呵笑了兩聲。
隊伍在綿綿的雨中前行,隔着老遠商遙依稀看到翻滾的水波,一眼望去茫茫一片,水上漂浮着各種雜物。前些日子還是一馬平川,轉眼變成了汪洋澤國。
又行了一段路,抵達南郡城,據說城內積水成河,城內的百姓都跑了出來聚集在附近的半山坡上。
商遙從頭到腳都是皇後的行頭,可謂是雍容華貴。高高的鳳冠,曳地的裙擺,輕軟如絲的鳳頭履,穿着這衣服走山路,實在是太為難人。有小黃門主動要背她上去,商遙跳下馬車,堅持道:“沒事。我自己可以走的。”
謝繹聞言轉過頭來,淡淡道:“娘娘身子嬌貴,怕是承受不住。”
商遙忙将傘往上擡了擡,同行了一路,這才看到正臉,他氣色頗佳,這次災情似乎對他毫無影響。她偏頭瞧着他,心情格外的輕松:“沒事的。”
“那好,我在前頭帶路,娘娘可要小心點。”他腳步輕松地在前頭帶路,時不時回頭溫聲問一句:“娘娘還可以嗎?”
商遙重重點了點頭。
不是她非要裝/逼,假如同樣是有人在雨中為你撐傘,一個衣冠楚楚的成功人士和一個普通人做出來效果絕對不一樣。顯然前者更令人受寵若驚。
黛妃嬌貴,商遙卻一點也不嬌貴。她早忘了當初在松華山上刻意裝出的嬌弱模樣,兩條腿走得飛快,腳下泥水飛濺。走了好長時間也只是微微喘一些,這爺們的行為引得衆人側目。連走在前頭謝繹也停了下來,神色帶着些微的驚訝:“娘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商遙甩掉手上的泥巴,說:“非常時刻就要行非常之事。”
半山坡上聚滿了百姓,青壯年都被叫去城裏清理積水了,這裏只剩下老弱病殘。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茫然和無助。
商遙拖着尾部濺滿泥巴的華服走過來,随行的小黃門用尖細的嗓音高聲道:“皇後娘娘駕到!”
高昂的聲音回蕩在山谷裏,振聾發聩。早前就有士兵過來說皇後娘娘要來。百姓們将信将疑,享盡天下尊榮的皇後,怎麽會冒着洪水泛濫的危險跑到這裏來?可眼前的事實勝于雄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就站在他們眼前。
可來歸來,他們早被這天災折騰得神情麻木,受寵若驚的感覺轉瞬即逝,按部就班地行了禮,繼續麻木地看着腳下洶湧的洪水沖起一座座房屋。
商遙早就心裏準備,她還沒那麽大的臉,走個過場就能擄獲人心。當然涼王也沒那麽大的臉,得拿出點實際行動來。她先命太醫們去給傷員治傷,又環顧四周,前方架起了十幾個大鍋,熱氣騰騰地冒,鍋裏煮的是發給災民的食物。商遙詢問了下煮飯的婦人,馬上就要開鍋,災民如洪水一樣湧過來,從頭望不到尾。商遙走過去,親自操手一碗一碗盛,百姓起初以為商遙是鬧稀罕呢,盛幾碗便會罷工。誰知她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一碗接着一碗盛。
也許是她名義上的身份太過尊貴,百姓們除了受寵若驚之外,還有一絲懷疑和畏懼,并不能做到完全敞開心扉。
看來涼王占據梅隴後并沒有做什麽利國利民的好事,才會導致百姓們有這種态度。
商遙連着舀了數十碗,幾個婦人圍在四周,幾次試圖接手,都被商遙婉言謝絕了。婦人們為難道:“這……娘娘千金之軀……”不由看向謝繹。謝繹适時出來解圍道:“娘娘不去城裏看看嗎?”
商遙一想也是,這才罷手,手上粘糊糊的,她拿濕帕擦了擦手,随口問道:“謝大人會做飯嗎?”
謝繹愣了一下,雖奇怪商遙有此一問,但還是答了:“臣不會。”
謝繹的答案完全在意料之中。商遙便沒再問下去,領着衆人往城裏走去。
☆、赈災
城裏的積水頗深,水下是堆積的泥沙,車輪陷入泥沙中寸步難行,只能徒步而行,商遙納悶難道城裏沒有下水道嗎,謝繹解釋說原先是有下水道的,只不過當初修建的時候為了節省成本精簡不少,遇上暴雨就等同于擺設。
所以是被貪官吃了回扣?商遙無奈換了一身窄袖短衣,淌着水領着隊伍抵達城中,放眼望去,滾滾河水,一片污濁,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紛紛拿着瓢往桶裏舀水,再一桶一桶往城外搬運,遠遠看見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站在積水中指揮,正是南郡城的長官。
商遙一路提着褲腿淌着水前行,伴随着小黃門一路的唱喏:“皇後娘娘駕到……皇後娘娘駕到……”
衆人都是一副被雷劈的模樣,低頭竊竊私語着。最沉着淡定的是南郡城的長官——周太守,他站在積水中,官服泡在水裏,沉着冷靜的模樣,連禮也沒有行:“娘娘還是回去吧,這裏不适合你。”
看來對方對自己意見很大呀,商遙不在意地笑笑:“既然來了就留下來,麻煩大人給找些盛水的器皿來。”并扭頭吩咐道:“你們也都別幹站着了,都給我往外舀水,什麽時候城裏的積水清光了,我們再回去。”
周太守眼神裏掠過一絲嘲諷,依舊道:“娘娘還是回去吧。”
商遙有些着惱,也不指望他會幫忙了,轉而向一旁的百姓借了一只瓢,沉着臉一言不發地挽起袖子往桶裏舀水。
她都如此了,帶來的那些小黃門宮女侍衛們也不好幹站着,紛紛行動起來開始幫忙。
謝繹望着商遙緊繃的側顏,溫聲道:“娘娘莫氣……”
商遙手頓了一下,“我沒有生氣。”可她分明繃着臉,半晌,突然又笑了,“我知道自己在百姓眼裏是禍國殃民的奸妃,看不慣我的人那就是直臣,他是好人,百姓有難,身先士卒站出來,我幹嘛要生氣?你說對不對?”
謝繹神情微怔,随即笑道:“娘娘後半句說得有理,前半句就是妄自菲薄了。”
商遙眉眼微彎:“真的嗎,你不這樣認為?”
謝繹眼睛眨了一下:“別人怎麽認為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是真心為大涼百姓着想的。”
被他這麽一誇,商遙瞬間覺得信心滿滿。
涼王在此處建有行宮,而且行宮因為地勢較高,并沒有受到暴雨太大的影響。
商遙也是臨時知道的,行宮占地頗大,空房不少,那麽多百姓露天席地的,這行宮空着也是空着,她二話不說讓百姓們搬進來住。
左右都覺得不妥,縱使再體恤百姓的君王,也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自己的房子不能容忍外人亵渎。
商遙說:“涼王要是怪罪我擔着。”
就當所有人反對時,只有周太守站了出來舉雙手贊成,動作迅速地派人去傳達了。商遙稀奇得不行。
謝繹在一旁提點道:“太守大人心系百姓,娘娘的提議一來可以讓百姓有地方可住,二來就是主公怪罪,也跟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