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其實它天天往貴府報道,留下與不留下也沒什麽分別……”
“是沒分別,所以你可以把它放下了。”他輕笑着。
商遙不懂他要一只貓做什麽,被噎得不行:“總要讓它養好傷才是。”
隔空對視半秒,長安侯笑了:“我不過是随便說說,你還當真了?我要真要貓的話,每日拿美食誘着,你以為它還會回去?”掃了眼縮在她臂彎間的貍奴,幽藍的雙眼猶如鑲在皚皚白雪之颠的湛藍寶石。“玉雪可愛,也難怪你那麽喜愛了。”
商遙臉上露出當媽的聽到孩子被誇贊一樣的笑容,“嗯,長安侯也喜歡貓嗎?”
秋陽難得豔麗,他閑閑負了手:“以前,不喜歡,現在麽,不讨厭。”他沒說令他情感轉變的理由,反而話鋒一轉,“不過你這只貓太安逸了,見到狗不但不躲還勇往直前,沒有絲毫的危機意識,同你一樣。”
商遙對他這話是很不以為然的,她要是安逸,東西橫貫永安城的紫江水都嵬V沽鞫鲇臘渤前傩盞納疃嫉寐桓鼋谂摹
“你還不服氣?”他挑破她心中所想,侃侃道,“前幾日你翻牆進我家,後來湛秀帶你出去時在門口碰到了一個青衣小吏對不對?”
商遙微囧:“對。”當時那小吏神色略有些怪異,不過她急着出去,也就沒放在心上。
“他原來只是梅隴看守南城門的一個小吏——”商遙聽到梅隴,心尖微顫了下,以為自己的身份被人識破,随即又想到以青衣小吏那個級別能見到黛妃的後腦勺就已經是上天開眼了,便鎮定起來。
果然,只聽長安侯繼續道,“涼囯覆亡後,他擇木而栖降了我大魏,後來漸漸往上爬,從荒涼的梅隴爬到了永安,雖然仍是看城門,不過永安的城門和梅隴的城門畢竟不同。你也曉得一個微末小吏能爬上來無非靠的就是阿谀谄媚,曲意逢迎這些。”他微擡起頭,手扶在額頭上,回憶起那日,眼神變得銳利起來,語聲卻仍是淡然,“他那天見到你,覺得你姿色不俗,又想着這永安城男風正盛,把你随便獻給哪個權貴就可以得到不少好處,自然,用不着他動手,他只需傳個話,自然有權貴的爪牙來動手。”
“可我那時假扮的是長樂侯身邊的人——”說到這裏又頓悟,誰會把一個亡國的太子放在眼裏呢。這小吏膽子也是真大,不過沒有膽量就沒有産量,不得不服啊。
“所以長安侯已經悄無聲息地幫我擺平了?”
長安侯放下手來,慢慢道:“否則你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
商遙心頭百味雜陳他一直在幫她,不是他,她早死過千萬遍了。她該感激涕零的。可是就好比有一位從相貌到家世再到能力無一不優秀的男子突然對你展開熱烈的追求,你淪陷的速度堪比光速,兩人在一起後,他對你各種好,無微不至,噓寒問暖,你以為你找到了絕世好男人,結果發現這個男人原來是有心上人的,只不過小兩口鬧矛盾,男人對你好只不過是為了氣自己的心上人罷了,你就是個跳梁小醜,在別人的愛情裏就是個醜角,呃,他給她的感覺就是如此。他以前對她的好不過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梅隴城破的那一日,是他告訴她秘道所在,也是他在魏太子面前替她周全,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也許是心懷愧疚,好歹利用了她一場,幫她也是舉手之勞的事而已。
☆、風聲鶴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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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遙抱着貍奴回到王家,王徽容見貍奴包得跟粽子似的便問起緣由,商遙答得言簡意赅,不過她還是從她避重就輕的話語裏嗅到了一絲蛛絲馬跡。
她眼裏閃過一絲狡黠:“想不到長安侯對一只貓都這樣好。”
商遙将肉嚼爛送到貍奴嘴邊,貍奴沒精打采地看了一眼,沒有動。商遙将它抱到床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口中揶揄道:“怎麽,二姑娘後悔當初把他推下假山了?”
“不後悔。”王徽容悠悠道,“不推他下去我現在哪能獨善其身。”
商遙驚訝道:“難道你是故意推他下去的?”
“是他配合我從假山上摔下的。”
商遙一驚:“這到底怎麽回事?”
這件事要追溯到王徽容小時候,小時候的王徽容十分聰敏,三歲習字,五歲時便已經能把通篇《詩》背得滾瓜爛熟,十歲時便會作賦了,小小年紀便已才名在外,連深宮中的皇後都對她好奇不已,特地将她召到宮中來,想見見這位傳說中的小才女。
彼時王徽容不過十二歲,見到皇後一點也不畏懼,從容沉穩,應對得宜,反應機敏。更難得的是身上沒有傲氣。皇後留她在身邊待了幾年,喜歡得不行。
雖說當時的王氏一族人才凋零,已有頹廢之勢,可畢竟是傳承百年的書香世家。嫁入皇家也是完全夠格的。可惜當時的太子已娶妻,皇後又不想便宜了外人,便做主許給了自己的侄兒——長安侯。
起初兩人對這樁婚事并沒有什麽意見,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去年春,裴家早已下了聘禮,三月初八便是兩人的吉日。可是長安侯突然消失了大半年——也就是他在涼囯的那段時日。他回到永安城後,兩家又提起這樁婚事,可王徽容忽然不願意了。
王徽容主動去了裴家。說起來好笑,王徽容一開始對婚事毫無意見是因為裴家藏書頗為豐富,嫁給長安侯意味着她就有許多書可以看,況且長安侯長得秀色可餐,養眼得很。
兩人訂婚雖有一段時日了,但算不上熟稔,王徽容主動約見長安侯更是破天荒頭一回。長安侯依她的意思摒退了下人,天清氣爽,楓林遍染,兩人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走到了假山上。
一到了無人處,王徽容劈頭就說:“我不想嫁給你了,我想優秀如長安侯,也不願意勉強女人嫁給你吧?”幹脆爽利,毫不拖泥帶水。
長安侯正伸手拂去落在肩頭上的落葉,聞言偏過頭來:“你說什麽?”
王徽容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拒絕面前的男人,但她一絲猶豫都沒有,斬釘截鐵道:“我不想嫁給你了。”
長安侯沉默了很久很久,王徽容倒不認為他在難過,只是被相貌并不怎麽出色的她拒絕有些傷自尊吧?她壞壞地腹诽,提出補救之法道:“長安侯若是覺得傷自尊,這婚可以由裴家來退,我沒意見。”
“不是這個意思。”長安侯終于開口,身後楓林如火,清眉俊目裏蕩漾着笑意,“我昨日還想着該怎麽在不傷二姑娘自尊的前提下拒絕二姑娘呢。你倒自己提出來了。”他渾身上下仿佛連骨頭都松懈下來,“我就猜你的端莊賢淑溫婉都是裝出來的,賢淑溫婉的女子不會做出如此離經叛道的事。”
王徽容一愣,随即也笑起來:“父親想我這樣,我便按着他所期望的去做,他高興,我也沒什麽損失。”
“那為什麽不繼續裝下去?”
“那長安侯又是為何想退婚呢?”
長安侯大笑起來,半晌,斂了笑意道:“好,我不問。你也別問我。倒是這婚事,除了我倆之外,所有人都樂見其成。二姑娘有什麽法子?”
王徽容看着腳下:“那還不簡單,我們一言不合,我一時沖動把你從假山上推了下去,注意是真推,不是假推,這就是理由。”
長安侯不同意:“方法有很多種,苦肉計是下下策。”
王徽容道:“但對我來說是上上策。”
“這樣啊……”說到這裏,意味深長地一頓。
兩人達成協議,最終結果就如坊間傳聞那樣,王徽容把長安侯自假山上推下并且如願毀掉了自己的婚事。
關于此事,永安城百姓只有一個評價:二姑娘書讀多讀傻了。才女的想法果然非比尋常,不能以常理度之。
拒絕掉長安侯這樣長相家世人品性格能力無一不優的男子可不就是傻了嗎。至少永安城有一半以上的姑娘都想嫁給他。
而外人口中讀書讀多讀傻了的二姑娘對這個結果滿意得不能再滿意。她說:“我很清醒自己在做什麽。世人的認定不是我的認定。”
在商遙眼裏,拒絕掉一個這麽優秀的男子,只有一個可能——另有所愛。可商遙跟她共同生活了幾個月,她絕大多數時間花在了萬卷書籍上,難道她打算獨身一輩子?想想又不可能,在這樣傳統的古代社會裏,朝廷為了保證人口的繁衍,甚至還有一條這樣規定:女子超過二十五歲不婚,由當地官府強行婚配。才女的想法雖然獨具一格,但才女也是人,在這封建社會裏總要有個歸宿的。
商遙大膽猜測道:“莫非長安侯人品有問題?”
王徽容不置可否道:“你認為他人品有什麽問題?”
“心機深沉!笑裏藏刀!”
王徽容面露古怪道:“你倒是對他挺了解。不過不是這個原因。”
“或者是身體有隐疾?”
王徽容似笑非笑:“或許你下一次去裴家尋貍奴時可以問問長安侯。”
商遙嗆了嗆:“二姑娘不願說就算了,何必尋我開心。”
“我看你是巴不得長安侯有什麽問題。其實我想退婚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想退。”
好吧。是她挾帶私心了。商遙鄙視了下自己。
王徽容對商遙道:“裴家藏書也頗豐,你去裴家尋貍奴時順便給我借幾本名人法帖。”
第一次,商遙只當她說着玩的,沒有理會。又一回,王徽容說:“你去裴家給我借幾本小說孤本吧。”
商遙噎了噎:“人家為什麽要借給我?”
王徽容說:“你就說是我要的。”
商遙:“……二姑娘,敢問您有那麽大的臉嗎?”
王徽容面上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沒有,但說不定你有呢。”
“我沒有。”商遙有些無力,“二姑娘風月之類的書看多了,看到俊男美女就忍不住聯想到風月之事,可我跟他之間半點也扯不到風月之事上,就算有也只是我單方面的愛慕,而且這份愛慕現在已經蕩然無存。”
王徽容笑笑:“哦,原來是單相思,那是挺可憐的。”
商遙強調:“我的重點在最後一句。”
王徽容悠悠反問:“最後一句難道不是你在自欺欺人?”
商遙:“……”還能一起愉快地玩耍嗎?眼角餘光掃到劉叔慢騰騰地走進來。
王徽容問:“什麽事?”
劉叔:“二姑娘,長樂侯來了,說是要找阿遙。”
王徽容托起腮:“哦?阿遙是他想見就能見的嗎?”
劉叔一時詞窮:“這……”說得好像商遙是什麽大人物似的,長樂侯雖然身份敏感,但好歹是個侯啊。
商遙正要出言解圍,大門口突然飄來一道高亢的男音:“我為什麽不能見商遙?她賣給你了?”
是湛秀,他一身錦繡華服,站在庭院中央,抱着胸,潇灑懶散的模樣,幾個仆人圍在他身邊一副想攔又不敢攔的模樣。
王徽容便笑了,實在懶得與湛秀動嘴皮子,“阿遙,他要見的是你,你自己看着解決吧。”說完,悠然起身,掀簾進裏屋了。
不學無術的長樂侯找商遙能有什麽事,無非就是吃喝玩樂。他一見商遙跑出來便道:“走吧,帶你去集市上轉一圈。”
商遙道:“你這麽冒冒失失地闖入後院不太好吧?”
湛秀絲毫不在意:“那怎麽了,牆我都爬過。你去不去?”
商遙搖頭:“我又不是你,無事一身輕。”
湛秀輕扯了下嘴角:“不去就算了。我找別人。”
商遙聽他這話竟然還有一絲賭氣的成分在,要不要這麽幼稚啊?
——
好吃好喝地伺候了貍奴幾天,它仍是蔫蔫的。商遙反正無事,就抱着貍奴去了老獸醫家。老獸醫這回有點和顏悅色了:“真是大驚小怪,它受了那麽重的傷,幾天就想讓它活蹦亂跳?”嘴上這樣說,不過雙手還是自有意識地翻了翻貍奴的身子察看了下,“沒事,回去吧。”
商遙彎腰鞠躬,“是我草木皆兵了,謝謝您老人家。”寒暄了幾句便要走,她站在門口正穿鞋,突聽外面有敲門聲。那廂老仆人開了門,想來是常客,仆人也沒有通報,直接開門讓他進來了。商遙隔着窗紗看到那人牽着匹馬走進來,徑自将馬拴在院子的老槐樹上,操着手站在水井旁,沖屋裏喊道:“老家夥,快出來看看。”
老獸醫聞言連鞋也沒穿就跑了出去……這大冷的天,真是老當益壯啊。商遙趕緊退到門板後片刻後,老獸醫在那人的呵斥下灰溜溜回來穿鞋,見到商遙仍站在門口,不由奇怪道:“不是說要走?”
商遙艱難地頓了頓,“外面有些冷,我烤一會兒火再走。”老獸醫也沒說什麽,便出去了。
院子裏那一老一少也不嫌冷,徑自讨論着院中那匹馬是如何如何的少見,又是如何的日行千裏……商遙走到爐火旁,慢慢坐下,內心其實是崩潰的。
程青越……
他不是對涼王一片赤膽忠心嗎?怎麽也投降魏國了?這年頭的忠誠也太廉價了吧?
商遙摸出面具帶上,寬袍大袖就是這點好,什麽東西都能塞下。還有,貍奴他也見過,世間的貓千千萬萬,雖然長得都差不多,但未免程青越的聯想力太過豐富,還是把貍奴揣懷裏吧。做好準備,她推開門走了出去。院中的老獸醫和程青越雙雙被吓了一跳,老獸醫奇怪道:“咦,怎麽帶上面具了?”
“呃,冷風刮臉,帶上這個擋風。”講真,比口罩管用多了。”
“哈哈……”程青越笑了三聲,偏頭問老獸醫,“他是……”
“長安侯的朋友。”
程青越露出古怪的神色,上前一步道:“長安侯的朋友?我也是他朋友,怎麽沒見過你,把面具摘下來我瞧瞧。”
他的話商遙一個字也不信,在涼囯,程青越處處和長安侯針鋒相對,怎麽可能是朋友?她沒理他,朝老獸醫點了點頭:“我先走了。”
程青越橫臂攔住她,上上下下打量商遙幾眼,雙臂環胸道叫住她:“你走那麽急做什麽?一副很怕我的樣子,而且還帶着個面具神秘兮兮的,該不會是朝廷緝拿的要犯之類的吧?”
商遙心頭巨震,卻還算鎮定:“你見有幾個朝廷要犯像我這麽悠閑自在地跑到獸醫家裏給貓看病的?”
程青越說:“這倒也是。”
商遙悄悄、悄悄地舒了口氣:“我還有急事,先走一步。”她大步往門口走去,因為走得急,腳步聲裏難免洩露出一絲慌亂。剛走到門口,程青越又是一聲大叫:“你等等!”
商遙心跳驟然加快,胡亂回應了句:“我真的有急事。”說完,她加快腳步,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急匆匆跨過門檻。然後一路狂奔。
商遙跑出巷子,躲在拐角處,又回頭瞟了一眼,發現程青越從老獸醫家裏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口同老獸醫說了幾句話,然後邁步朝商遙所在的方向走來。
商遙撫了撫受到驚吓的心髒,緊張到汗水都流出來了。她不知道程青越只是和她順路,還是只是為了追她。怎麽這麽倒黴?趴在牆上暗自呻/吟了一聲,慌不擇路地繼續跑,拐過一條街,走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到處是攢動的人頭。冷不丁又聽到程青越的大嗓門:“喂,你到底着急着慌地跑什麽?你等等!”
商遙心中一驚,他怎麽這麽快?欲哭無淚的同時加速往前走。好在集市上人多,商遙身體靈活,程青越發達的運動細胞在這種環境下完全不占任何優勢利。沒多大會兒,商遙就将他遠遠甩在身後。
商遙回到王家,一頭栽到床上,緊張得背後冒出冷汗來。心情過了好久才平複,她又疑神疑鬼地走到門口,悄悄打開一條縫,院子裏只有灑掃的仆人。她重新倒回床上,心頭又升起不安,程青越會不會看到她進了王家?只是因為不敢冒然闖入才沒有追上來?他身手那麽好,現在會不會趴在屋頂偷窺着她的一舉一動?正這麽想着突聽得外面“當”一聲清脆的碎裂聲,似乎是有重物從高空衰落。商遙迅速地拉開門跑出去,只見院子裏有一塊碎裂的瓦當。她擡頭望了望房頂,又搬了張梯子站到牆頭朝屋頂望了望,房上沒人,是已經走了?還是只是意外?
商遙覺得自己快被這念頭折磨瘋了,啊一聲,不行,她不能在這裏呆下去了。
☆、走為上策
“你要離開這裏?”
“對,我是來跟二姑娘辭別的。收拾收拾東西就走。”商遙決定離開永安城,她覺得未來再惡劣的處境也不會比現在如履薄冰的那種滋味難熬。
“為什麽?”
“這裏人心險惡,我覺得我不适合留在這裏。民風淳樸的山村更适合我。”
王徽容不敢茍同:“眼下到處都是戰火,你孤身一人能去哪裏?偏遠山村未必就民風淳樸,那裏大都是未開化的野蠻之地,想要什麽便會毫不掩飾地掠奪,而永安城的衆人好歹還披着禮義廉恥的外衣,即使暗地裏手段卑鄙龌龊,外表上也要裝得道貌岸然。”
商遙知道這世道亂,生存艱難,可關鍵是她的身份比這見鬼的世道還要令她忌憚。她更怕的是牽連王家。她深吸了口氣:“我已經決定了,謝謝二姑娘這段時日的照顧。”
王徽容深深看她一眼:“你若是有什麽困難……”
商遙搖頭:“沒什麽困難,二姑娘多慮了。”微嘆了口氣,“其實我舍不得二姑娘的,二姑娘對我很好。”
“我可沒有什麽舍不得的。”王徽容笑得倨傲,“什麽時候走?我送你一程。”
商遙胸口一窒,心裏難受得不行,“我收拾收拾,明天就走。”
商遙的行李很少,簡單收拾一下就上路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沒什麽好悲傷的,王徽容派車送她到了城門口。她跳下車,想起長安侯說的那位青衣小吏就是看城門的,不由摸出揣在袖口的面具帶上,順着洶湧的人潮往外走。
永安城最近湧入大批流民,朝廷下令安置,但安置歸安置,該查得還得查。
商遙的面具很紮眼,別人用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她,城門的士兵攔住她,卻并不是長安侯說的那位看門小吏,他挑眉打量她:“帶着面具做什麽?該不會是什麽越獄的逃犯吧?把面具摘下來。”
商遙把面具往下一拉,露出三分之一的臉,信口胡謅:“這位大哥有沒有聽說過蘭陵王?傳聞中音容兼美的蘭陵王都要帶面具,我長得比他還要俊美,當然也要帶面具。”
士兵笑罵:“鬼扯什麽,快給我摘下來。”
“你還不信?”商遙正要摘下來,迎面看見兩個人高馬大的男子,商遙憑着絕佳的記憶力一眼認出這兩個男子是涼囯人,曾跟着程青越一起去松華山上挖陵,官職不大,隐約記得只是個小頭頭,因跟程青越是同鄉,所以她倒對兩人有點印象。涼王是在涼州起家的,滅掉燕國後便遷都梅隴,留太子守在涼州,涼王死後,涼太子繼承王位,割據涼州,繼續與魏國抗衡。
按理說這不關商遙的事,她不該管,也沒本事管,也不打算管,她不動聲色地将身子調轉到兩人看不見的角度,正打算摘下面具,冷不丁手腕被人擒住,她心裏一驚,目光所及是白色的裘衣,偏頭只見慘淡的日光下長安侯正沖她悠悠地笑。商遙又驚又喜,尚來不及反應,貍奴已先她一步跳到他懷裏,蹭了蹭,鑽到他的裘衣裏取暖。
商遙心裏本來的那麽一點竊喜完全被貍奴沒有節操的舉動給沖掉了,她扯了扯嘴角問:“長安侯怎麽在這裏?”
士兵們都認識長安侯,哪還敢繼續檢查,直接放行了。長安侯拉着商遙走出城門,随從牽着馬車遠遠跟在後頭。
萬裏蒼穹,眼前視野變得寬闊,沒有了鱗次栉比的建築物遮擋,幽深曠野裏冷風如刀子直面撲來。
商遙摘下面具,臉徹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裏,她凍得瑟縮了下,長安侯一手抱着貍奴,不動聲色道:“冷的話上車。”
這樣難熬的冷冽冬日,商遙裹得像個粽子一樣,只露出清麗的一張臉,眨眼看他:“長安侯又怎麽在這裏?”
他漫不經心答:“恰巧經過。”一頓,在她充滿懷疑的目光下笑起來,“不信我?”
商遙當然不信:“我有那麽好騙?”
“你心裏已經有了答案,還問我做什麽?”他毫不避諱地說,“沒錯,我是為你而來。”
商遙一愣,他溫柔卻堅定地握住她的手,“走吧,上車。”商遙半是強迫半是好奇地被他帶上了車,車廂相對比較寬敞,容兩人綽綽有餘,兩人井水不犯河水地坐着,他将一只精巧的銅制手爐塞到她手裏,“先暖暖手。”貍奴仍卧在他懷裏,他想了下微微笑道:“你養的貓比你聰明多了。”
商遙緩了片刻道:“你要帶我去哪?”
他反問:“你孤身一人又要去哪裏?”
商遙打量着手爐上工藝繁複的花紋,半開玩笑道:“這只手爐很漂亮,送給我吧?”
他眼裏浮現笑意,點點頭,靜了片刻道:“既然不知道去哪,那我送你去一個地方吧。”
商遙對長安侯基本上已經沒什麽防備心了——因為縱然有也沒什麽用,他若真有什麽想法,她只有被碾壓的份。她勸自己還是省省心吧。至于他口中所指是位于永安城郊十裏開外一個名叫壽亭的小地方,魏國沿襲郡縣制,縣下設鄉亭裏,所謂的亭只是地理意義上的行政區劃。
這是小地方,一路走過來并不是坦途,壽亭的亭長想給兒子找一位先生,一位博學多才的教書先生,一般的教書先生他還瞧不上眼。可這世道不識字的遠遠要比識字的多,坦白說,他的要求有點高。太原王氏是書香世家,而王徽容又是鼎鼎有名的才女,商遙曾和王徽容共事過,雖然沒什麽真才實學,但出去唬唬人還是可以的。
長安侯的意思是讓商遙去給亭長兒子當老師。
商遙一聽便打了退堂鼓,“我書讀得少,也教不好。”
“沒關系,我對你有信心。”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想誤人子弟。”
見她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長安侯也沒說什麽,只是淡道:“亭長的兒子才四歲,連字也不認識,你真的勝任不了?”
商遙狠狠一怔,随即笑逐顏開:“……那謝謝了。”一頓,又有些謹慎道,“唉,這個靠譜嗎?”
他面沉如水:“信不過我?”沉默一瞬不知為何又笑了,将貍奴從懷裏拎出來扔給她,貍奴凍得縮成一團,他幹脆将裘衣解下來罩在商遙身上,連貓帶人一塊裹住。商遙掙紮着想解開,卻被他按住了,還十分細致地攏好,領口一圈白色的絨毛,她本就是傾城顏色,被這華服一襯,更顯雅致雍容。
“亭長挑剔得很,你這一副酸儒書生的模樣,還沒進門指不定就會被拿鼻孔看人的亭長給轟出來。”
商遙沒吭聲,垂下的眼角裏卻忍不住含了笑。
“往前直走到頭,最氣派的屋子就是亭長家,我先走一步,你自己看着辦吧。”他臨走前還順手拿走了她的面具,“帶着面具遮遮掩掩的欲蓋彌彰,不如不帶。”
商遙呆了一瞬,悶悶地笑起來,心尖顫得厲害,目送他走遠,回頭一看前面的路,日光融融,地上的冰淩被融化,弄得整條巷子泥濘不堪,他這是怕弄髒了錦衣華服才及時抽身而退吧?
商遙按着長安侯所說的來到亭長家,一報上名字,立即被人熱絡地迎了進去。如長安侯所說,亭長是個眼高于頂拿鼻孔看人的,但因自身所處是個小地方,眼光和見識都有局限,乍一見見商遙步态輕盈地從照壁後走出來,白衣素發,清麗的眉眼仿佛從畫中走出來的一樣,就是個子有些矮,不過沒關系,濃縮的都是精華,就像他一樣。忙趨步上前,連說話都客氣了三分,:“我聽長安侯說先生厭倦了浮世繁華,想過閑雲野鶴的日子才會來我們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輝啊,先生暫且住下來,有什麽要求盡管提。”
商遙重重咳了一聲,有些不适應身份上的轉變。
一切像是早已安排好,亭長家就兩進院落,前邊是客廳,後院是寝房,兩側有廊屋,專門收拾出一間讓商遙居住。亭長待她如上賓,商遙覺得格外心虛,心虛之餘她教起書來格外賣力用心。可亭長的兒子卻不如他爹那樣有禮數,才四歲,古人習俗,取賤名好養活,亭長的兒子小名阿犬,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霸道起來簡直無法無天,皮得讓人想揍他一頓,商遙說一句他能反駁十句,最令人發指的是他總是趁她不注意偷偷逮住貍奴單手拎着它的尾巴倒掉着,貍奴痛得慘叫,可因為身體倒掉着,毫無反抗之力。商遙看着心驚肉跳,不止一次從阿犬手裏救下貍奴,她覺得自己身為他的老師教育幾句并不為過,于是溫柔地呵斥了幾句,小家夥扭頭就去告狀了,他娘聽了一笑置之,大有随便訓沒關系的樣子。
商遙也就安心了。
古代娛樂貧乏,這麽偏遠的地方更是沒什麽娛樂,倒是盛行飲酒賭博。亭長也頗好風雅,閑暇時會邀商遙博弈,商遙說自己不擅長,亭長卻以為她是謙虛,可到底也不勉強她。
日子突然變得無比閑适,以前在王家,商遙還能看書,可這裏的藏書貧乏得可以,而且大都是她沒有興趣的。好吧,這些她都能忍,不能忍的是這裏的夥食,味道寡淡到如同嚼蠟,這簡直是變相地逼她減肥。
逼不得已只好自食其力。作為一枚資深的吃貨,她的廚藝還算可以,一般的家常菜都難不倒她,古代除了生火麻煩些,炒菜熬粥什麽的小菜一碟。小試了下身手,意料之中的不錯。亭長和亭長夫人十分訝異她竟然有這癖好。
适夜,大家都已入睡,古人晚上睡得早,商遙卻不習慣早睡,就着微弱的油燈看了會兒書看得頭昏眼花,她揉着眼睛下了結論——做出囊螢映雪,鑿壁偷光這些事的主人絕逼是高度近視。
商遙索性扔了書跑到廚房去鑽研廚藝,搗騰半天才出來。院中樹影婆娑,她踩着破碎的月光慢悠悠地打算回房,餘光裏瞟見低矮的牆頭上一團黑色的身影,她吓得跳起來,那團黑影輕松一躍跳下來,她在月色下仔細分辨那道修長的身影,看着他走到她面前,熟稔的口吻:“你手裏拿的什麽?”
他穿了一身黑,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眉眼卻被月光映得格外清晰。商遙驚訝到不行,“你怎麽來了?”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笑容比天上的星子還要炫目,将盤子往他跟前一遞,“我剛做的粉面蒸糕,要不要嘗嘗?”
“你做的?”長安侯似笑非笑,“能吃嗎?”
商遙想到他出身富貴之家,什麽山珍海味沒見過,漸漸斂了笑容,語氣輕快道:“那就別吃了。”
不理會她忽然變得難看的臉色,他徑自拿起一塊,“你親手做的,再難吃也要嘗嘗的。”這一句讓商遙很受用,不過下一秒又聽他中肯地評價,“本身不是多美味的糕點,不過你做出來的似乎要好吃那麽一點。”頓了頓,又問,“這裏沒有廚子嗎?還要你親手做?”
商遙說:“可能我比較挑嘴。”推開房門,摸着黑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她沒打算點燈,跟他同處一個空間她都覺得局促,黑燈瞎火的誰也看不到誰,正好可以免去尴尬。屋內簡陋得很,沒什麽家具。他姿态閑散地倚,細碎的月光灑進來,柔軟地鋪開。四周沉默得只能聽到兩人得呼吸聲。
靜靜的月光中她看到他将一個黑色的包裹擱到她身旁,她心中一動:“什麽?”
他輕描淡寫說:“幾本閑書,拿來讓你打發時間的。”
商遙懷疑自己聽錯了,腦袋放空了很久脫口道:“那謝謝你了。你還有別的事嗎?”說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其實她是想問:“你是辦別的事順便給我送書呢,還是專門給我送書呢?”
可這話聽在長安侯耳裏就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長眸掃過來,一派寂然,随即又淡道:“沒事了,你睡吧。”
他悄無聲息地走了。
商遙摸着黑給自己倒了杯水喝,茶壺裏的水冰涼冰涼的,澆去了心裏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燥熱。她神思格外的清明,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長安侯是為什麽呢?如果說前些日子她還懵懵懂懂,毫無所覺,那麽她現在明白了。他這些時日來處處幫她,當然,在涼囯,他也處處幫助她,但始終隔了距離,完全沒有眼下這種不動聲色的、小心翼翼、令人暖到骨子裏的呵護。更不會做出半夜爬牆只為送書給她解悶的這種外人看起來荒唐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