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不知道該逃向何方。籌謀已久,卻敗露得這樣快。
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大批的士兵開始全城搜捕他,他根本無處可逃。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着。也不知道她回來了沒有。
悄悄摸到王家,到了門口卻又踟蹰起來,滿面苦笑,見到她又有什麽用呢?說不定還會連累她。
而且又怎麽會那麽巧她剛好回來?
搖搖頭正準備離開,突聽身後車聲辚辚,一眼望過去,正是王徽容平素乘坐的馬車。
他想上天總算善待他一回。可以再見她最後一面,因為太過驚喜,一時忘了閃避。
王徽容下了車朝這邊望了一眼,然後低聲不知和仆人說了什麽,仆人紛紛退下。她款款走來:“你怎麽躲在這裏?”
湛秀十分驚訝,平日王徽容根本不會主動與他攀談,這次……他眼裏帶了笑,不答反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就剛剛。”
湛秀哦了一聲,彼此都沉默下來。他想他有那麽多哄姑娘的辦法,面對她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究其原因,他覺得那些話用在她身上是亵渎。
“你怎麽在這裏?”
湛秀說:“我來找遙遙……”
王徽容看着他,似要将他看穿:“我回來的路上碰到了阿遙,她已經什麽都告訴我了。”
湛秀皺眉:“遙遙告訴你什麽?”
“還能是什麽?殺死拓跋嚣的兇手……是你。”
“所以你是在拖延時間,等着人來抓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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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王徽容搖頭,“我是來救你的。”
☆、喜歡
長樂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鐵馬金戈,魏軍二十萬大軍在護城河對岸安營紮寨,永安城是六朝古都,每一朝都曾大規模地修繕過,無論是從外觀上還是防禦能力上已臻至完善。魏軍若是強攻不僅會對永安城破壞極大而且也會損失慘重。
魏國皇帝派了一波又一波的謀臣說客前來說服他父王投降。那時他不過才十五歲,他聽說魏國的太子像他這樣的年紀時就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代父執政了。但他是獨子,又天生容貌昳麗。父王幾乎将他寵上了天,十五歲的他對囯事政務一竅不通,整天只知道鬥雞走馬,心血來潮時還會偷偷溜出宮跑到胭脂巷裏坐在青樓的雅間裏像個浪蕩公子一樣競拍花魁,坦白說,他并不覺得那花魁漂亮,只是覺得好玩罷了。
臣子們上疏指責他無德,但父王只有他這麽一個兒子,那些臣子們想換太子也沒法換,真是讓他們失望了。他父王會笑着對大臣們解釋說:“太子很聰明,只是年紀小,玩心重了些。”
是的,他确實聰明。凡是看過的書幾乎是過目不忘,那些經義太傅只講一遍他就能懂,而且還會舉一反三。
那時他不無得意地想,他生就這樣的容貌,又聰明機敏,恐怕上天都要嫉妒呢。
可誰知道那一天來得那樣快。囯破得那樣快,逃無可逃,他親眼見到父王殺死三個姐姐,只因他不想漢國的公主淪落為魏國權貴的玩物,但是父王怎麽又忍心,忍心只留下他一個人面對所有的惡意呢?
囯破之勢已不可挽回,父王留下他只是因為心裏還殘存着一絲希望,殘存着他的兒子這樣聰明過人,這樣天賦異禀,說不定将來有一日可以重建漢國呢?所以他用一座瀕臨死亡的危城換取了他的平安。
魏國皇帝封他為長樂侯,呵,長樂侯,意思很明顯,你只要負責一輩子吃喝玩樂就行了,別打什麽歪念。
可是他怎麽能忘記那些屈辱和父王姐姐們血淋淋的屍首呢?
一開始他想過要逃,逃到齊國去,像伍子胥那樣舉一囯之兵力為父報仇,可是逃不出去,反而被囚禁在永安城裏看着魏國一點一點變強大。他想,魏國怎麽會有這麽多能人呢,一個長安侯就已經令人如此忌憚。不由又想到父王底下的那幫臣子,耿直直谏的少,阿谀谄媚的多,也難怪天要亡他了。
既然逃不了,那就想着法子折騰吧,永安城防守空虛是他傳的訊,太子和趙王明争暗鬥了很多年,他就想着法子挑撥。崔公子的死是他所為,拓跋嚣的死也不過是他和涼囯聯手下的一手好棋。他自認為天衣無縫,誰知還是被識破了。韬光養晦了這麽久,他也只是才剛剛開始啊。
呵,長安侯,長樂侯,只有一字之差,他卻被他處處壓制。真是好不甘心,布局這麽久,到頭來終是一場空。只能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商遙,他認的姐姐,他是真心把她當姐姐的,她是誘餌,誘了他出洞。他不是沒有怨言的。
最後閃入腦海的是……
湛秀忽然醒過來,空氣中流動着異樣的芳香,他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排又一排的紅木書櫃,這是……王家的藏書閣。王徽容将他偷偷藏在這裏,他靠在書櫃上閉目養神,後來不知怎麽就睡着了。是這香氣的作用嗎?
他撐着昏沉的腦袋靠着書櫃坐起來,只見一雙秀氣的腳從書櫃後慢慢走出來,白色的裙裾微微曵地,步子移動間露出白色的絲履,那樣款款的姿态,一舉一動間就可看出與生俱來的優雅。腰間白玉壓着裙幅,連從衣袖間露出來的手指也是微微泛白,目光再往上移,是王徽容,仍是素衣墨發,清冷的眉眼。
素手端着髹漆托盤,托盤上是膳食。
今天的陽光分外的好,大片大片的光束射進來,一室寧靜。湛秀眯了眯眼,明知道此刻不該笑,但他就是忍不住咧開嘴笑了,目光近乎貪戀地鎖定在她身上。
他想怎麽會有人認為她不漂亮,她明明是世上最好的璞玉,以詩書為匠師,被雕琢成如和氏璧那樣光華內斂價值連城的璧玉。神思又飄到那個寧靜的夜晚,那是皇帝壽宴,他喝得酩酊大醉從殿裏退出來,司空大人的公子追出來命随從把他按在游廊的欄杆上肆意羞辱,只因為他看上的顧家千金。他沒有反抗,低頭看着腳下的太液池,大朵大朵的荷葉亭亭玉立,天上星子倒映在水面上,初夏的柔風吹皺一池春水,送來淺淺芙蕖香。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極冷淡的呵斥:“住手!”
他看到她步伐徐緩地朝這邊走過來,白衣墨發,猶如一陣清爽河風,直吹得人舒爽惬意,他忽然就覺得以往圍繞在身邊的女人都是庸脂俗粉。
她用極平淡的聲調說:“崔公子,陛下壽誕之日,不宜如此吧?”
崔公子這才住了手,“怎麽,二姑娘也看上長樂侯了?”
王徽容笑:“你盡管繼續。我去找顧七姑娘去。”說完翩翩離去。
崔公子喜歡顧家七姑娘,七姑娘最看不慣他仗勢欺人,他聞言恨恨住了手。
他喜歡她。第一眼就喜歡。
喜歡她冷淡優雅的模樣,偶爾一笑的模樣,手持書冊的模樣,從來都沒有這樣深刻地喜歡過一個女子。卻從來不敢說出口。十六歲以前他活得肆意潇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十六歲以後百般狼狽,任人踐踏。那是心底不能言說的痛。
她不知道她是怎麽看他的,但從她平靜如水甚至有些冷淡的目光裏判斷,她恐怕是不在意他的。那是心底不能言說的痛。
所有秘密被解開的那一刻,他竟然有種解脫的快感,忽然就想扔了劍徹底倒在地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吧,可是想到王徽容,心底又隐隐冒出不甘,他愛的女子,他甚至連她一根手指都沒碰過,甚至不能對她說喜歡。心念及此,渾身忽然充滿了力量,她想他得見她最後一面,将心底不能宣之于口的愛一股腦倒給她。可到了王家門口,他又止步不前,他去幹什麽?幾乎是自暴自棄地跪下來……
“你真的要救我?會連累你的。”她把他帶到這裏來是想要救他吧,其實她對他也是在意的吧?
王徽容沒有說話,慢慢走到書案後坐下來。湛秀這才注意到書案上還擺放着一把白瓷執壺以及兩只酒樽,酒樽裏盛滿了琥珀色的液體。
湛秀疑惑道:“這是……”
王徽容平靜道:“你應該餓了吧,快來用膳吧。”見他目光落在酒樽上,便道,“我聽說你愛飲酒,特意給你準備了一壺。”
她若無其事的模樣,好像他不是朝廷通緝的要犯。湛秀不禁笑起來:“那為什麽準備兩只酒樽呢?你也喜歡喝?”
王徽容搖頭,“我不喝。只是覺得如果放一只酒樽孤孤單單的,所以放了一雙。”
孤孤單單?湛秀被她觸動心事,眼眶一熱,不由微微仰起頭,手背搭在額上,緩了好一會兒将眼底的酸澀逼回去。
“二姑娘為什麽要救我?”
王徽容将飯碗一一擺好,“你說呢?”
“我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
“想救便救了,哪有那麽多為什麽。”王徽容含糊帶過去,“我只是好奇你是怎麽殺死拓跋嚣的,他不是號稱什麽鮮卑第一勇士嗎?”
反正都已經被人揭發出來了。湛秀也不避諱,坦言:“是薛芍藥幫的我,我從他背後偷襲。”說到這裏,他嘲諷一笑,“真應了那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薛芍藥為什麽要幫你?”語聲有片刻遲疑,“她的死也是你安排的?”
“不是!”湛秀急忙否認,縱然他做過很多卑鄙肮髒的事,但也不願意讓她誤會,遲疑了下解釋道,“她是齊國的細作,我們是合作關系。”
王徽容:“哦?那你如何知道的?難道是因為經常上胭脂巷,一來二往的,就探出來了?進而開始合作?”
“我沒有經常去!”湛秀漲紅了臉,想解釋又無從解釋,都這樣了,解釋又有什麽用。更何況,他從來就不是純白如紙。他自暴自棄地猛灌起酒來。其實他說了謊,薛芍藥确實是齊國細作,可惜早已變節,因為愛上了他,飛蛾撲火一樣不顧一切地為他做着一切。她被一箭射死是意外,他替她惋惜的同時又覺得這個結果令他不能再滿意,死了最好,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一顆心柔軟起來令人心折,堅硬起來又殘忍至斯。
湛秀在王家的藏書閣裏躲了兩天,王徽容這兩天的時間也呆在這裏,她話不多,大部分時間在安安靜靜地看書,他也不會去煩她,就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偷偷打量她,縱容着自己沉淪。每天的三餐她會親自端進來,并且每次都會備上一壺美酒。
這兩天是偷來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這裏,第二天夜裏本欲告辭,話還未說出口,她突然端起酒樽,沖他盈盈笑道:“要不要陪我喝杯交杯酒?”
湛秀第一次見她對着自己笑,被陰霾籠罩的心情霍然開朗,再聽到交杯酒三個字,整個人都變得神采飛揚:“為什麽?”
她撐着腮,那模樣看起來竟有幾分孩子氣,偏又用冷淡至極的嗓音:“想試試與永安城第一美男子喝交杯酒的感覺而已。”
湛秀嘴角沉下來,他知道她總是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但喝交杯酒……他嘴角又翹起來,不管她是出于什麽想法,他想自己是樂意的。便來到案前,端起剩下的另一樽酒,她神色依舊冷淡,雙頰卻不可抑制地漫上一層紅暈。
湛秀喃喃:“你想做什麽我都不會拒絕你的。”王徽容慢慢伸長了胳膊,湛秀将手臂繞過去,兩人視線相接,他眼裏滿是笑意,她的眼神卻平靜得猶如一灘死水。
兩人各懷心事地低頭飲盡。湛秀剛放下酒樽,只聽到王徽容輕問:“酒怎麽樣?”
他仔細回味了下,“味道有些怪怪的。”他擅長品酒,永安城各種叫得出名字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酒他絕大多數都喝過,只嘗一口便能分辨出酒的産地以及名字。但王徽容的酒他卻嘗不出來,聽她一問,便道:“這是什麽酒?”
她搖晃了下酒樽中的殘液,目光飄遠,唇角還攜着一絲不尋常的笑意,聲音重重地落下來:“是鸩酒。”
拍一聲,湛秀失手打翻了酒樽執壺,液體灑得到處都是。王徽容神色未變:“你覺得你還能逃得出去?”
湛秀踉踉跄跄地站起來,雙目赤紅地盯着她,聲色俱厲:“可是你說要救我的!”
“哦?救你對我有什麽好處?連累整個王氏家族嗎?”看到他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色,王徽容又慢慢補上一刀,“你逃不了的。我說要幫你也只不過是騙得你的信任而已。長樂侯未免太天真。”
他輕輕地笑了:“……騙我進來,騙我飲下這杯毒酒?”
“你被程青越抓住下場只會更慘,淩遲或是五馬分屍都有可能,難道你想那樣?你喝了我的毒酒,我即能立功,你又能保留全屍,我們各得其所,何樂而不為?”湛秀臉色蒼白如紙,身體搖搖欲晃似要倒下,王徽容別開眼,“不要拿那種被背叛的眼神看我,你被抓只是早晚的事,我怎麽會冒着舉族被牽連的危險救你呢?而且我說要救你你為何要跟過來?還不是因為你冷漠又自私,但凡為我族人着想一分,你就不會跟過來!”
“不是這樣的!”湛秀大吼出聲,氣到拿劍指着她,她竟然這樣想,竟然這樣想……他閉了閉眼,他跟過來只不過是想見她一面,最後一面而已,就算程青越追過來,他完全可以假裝挾持她,她以及王氏一族根本不會受到絲毫連累。呵,原來這只是一場騙局,胸口驟然一縮,伴随而來的是陣陣劇烈收縮的痛,他咳了一聲,鮮血溢出來,他瞳孔放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王徽容,你根本就沒有心!”他想到自己那樣喜歡她,聽說她身邊多了一位比他還要俊秀的少年,強烈的妒意幾乎将他逼瘋,他将商遙的存在告訴崔公子,想要借刀殺人。後來發現商遙是女扮男裝她他才釋然,他是真心把商遙當姐姐,每次去找姐姐之前總忍不住細心整理儀容一番,就是想将最好的一面呈現在她面前,人說女為悅己者容,其實男子又何嘗不是呢。每年元日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他去找姐姐,卻意外地和她一起過,揣在袖中的卻鬼丸幾乎要被他捏扁也沒想到可以光明正大送給她的理由。
最後不得已甩開她面前:“買一送一,送你的。”他說謊,明明是他精挑細選的,相比起來,商遙得那個是買一送一的還差不多。
……
他愛得如此隐忍,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可是,他看着她在自己劍下毫不畏懼,反而擡頭迎視他,那眼神好像在說你不忍心殺我。心口微微一擰,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以她的聰慧,他那些略顯笨拙的愛怎麽可能瞞過她的眼睛。所以仗着他的喜歡才有恃無恐。
他想上天确實嫉妒他,奪走了他的父親和姐姐,還要他死在最愛的女人手裏。
劍尖只離她脖頸約莫一寸,她看着他,極為篤定的姿态。湛秀目眦欲裂,手抖得厲害,忽然意識到她是對的,他确實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忍不住大吼一聲,刷刷刷一個劍花,将面前的書案砍得七零八落。這一動氣,毒酒的效用發揮得更快,他毫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鮮血,大笑一聲:“好,我就成全你。早晚要死,我的死還能讓你立功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你說是嗎,二姑娘?”
王徽容站在滿地狼藉中,輕扯了下嘴角,“我沒有別的選擇。”
咣當一聲長劍被扔在地上,湛秀扔了長劍,整個人仰面倒在地上,刀絞般的痛逼得他蜷縮起身子在地上打滾,果然是□□啊,還是劇毒,她怎麽這麽狠呢,雙手蓋住臉,淚水瞬間如雨下。有清淺的足音響起,緩緩的,是王徽容走了過來,她蹲在他面前,白裙像花一樣盛開。
湛秀霍然放下手來,雙目猩紅,那樣好看到極致的一張臉已疼痛到扭曲,盡管這樣,她還是看着好看,面上慢慢露出一絲淺笑。湛秀憤怒地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笑什麽!”他暴躁地想要跳起來,“你以為我真舍不得殺你嗎?”
王徽容繼續微笑,搖了搖頭,手指點在他肩頭輕輕一推,他早已是強弩之末,連絲掙紮都沒有咚一聲倒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下,便再沒聲響。
王徽容靜默了半瞬,依舊保持着微笑的模樣,眼角微微上挑,語聲輕柔到幾不可聞:“舍不得,我知道你舍不得。”
☆、解脫
廷尉大人接到通知帶着兵來到王家,王徽容站在藏書閣門口,軒窗大敞,空氣中似乎漂浮着血腥的味道。
裴楷之和商遙也随後跟過來,當然,後續抓人的事不需要裴楷之管,但因為事關湛秀,商遙一聽到消息忍不住央求裴楷之帶她過來,她進去時,只見王徽容正在門口同程青越交待湛秀殺死拓跋嚣的始末,她走到王徽容面前,忍不住拉了她的手問:“湛秀怎麽會在你這裏?”
王徽容抽開手,平靜道:“長樂侯已經伏法。”
商遙一呆:“什麽?”
裴楷之朝王徽容這邊看過來,廷尉大人已是一馬當先進了藏書閣。
王徽容也明白自己這樣是僭越了,便笑着解釋道:“那天夜裏我從徐家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長樂侯,我跟他說我可以救他,成功将他誘騙至家中,本想暗中派人通知程大人前來緝拿,可惜我的計謀似乎被他識破了,沒辦法,只好趁他不注意下毒,毒可能有些過量,他現在躺在藏書閣裏一動不動,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呢,她輕描淡寫,說得好不輕松。
商遙腦中嗡地一響,整棟藏書閣仿佛在眼前坍塌,蕩起漫天塵埃,她什麽都看不見,內心只餘一片荒蕪,怎麽會這樣……她掙紮許久才決定冒着風險給湛秀通風報信,雖然只有一句話,但他是聰明人,想來應該是能聽明白的。卻還是晚了。裴楷之一個箭步走過來将她擁入懷中,安撫地輕拍她得肩頭:“商商……”她猛地甩開他,沖上前雙手用力抓住王徽容的肩膀,劈頭道:“二姑娘你剛才說什麽?”
王徽容秀眉輕蹙:“阿遙,你沒聽錯。”
“不可能!你騙我!”她不相信!不相信王徽容是這樣的人。她和湛秀之間雖然有些龃龉,但她不是這麽狠心的人。一定有隐情,一定有隐情,可是隐情是什麽?人都死了再有隐情有什麽用?
“不信你就進來看看吧。”王徽容率先踏了進去。
商遙以前最常呆的地方就是王家的藏書閣,這裏采光充足,溫馨寧靜,有浩如煙海的藏書,是她在娛樂和通訊都不發達的古代度過漫漫長日的精神支柱。她對這裏已經有了感情。
可事隔多日再次踏入這裏時,她卻覺得分外陌生,湛秀就躺在中間的空地上,身體蜷縮成蝦米狀,頭發微微散亂着,嘴角以及臉上殘存着已經幹掉的血跡,甚至黏住了幾根發絲。陽光在他臉上投下光影,他雙眼緊閉,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臉龐,雙手從寬袍大袖裏微微露出,攥得死緊。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裏,毫無聲息。
廷尉大人拾起來他的劍仔細看了看然後交給屬下,又蹲下身來,探了探他的鼻息,說:“死了。”
死了。
這樣一個傾城男子,一生卻這樣短暫。大半生活得唯我獨尊,後半生活得窩窩囊囊,連死都這樣窩窩囊囊。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商遙想到他曾說:“你是第一個毫無目的不求回報幫我的人。”
他落寞地說:“我有三個姐姐,可惜都死了,你當我的姐姐可好?”
商遙想要撲上前卻被裴楷之拉了回來,他說:“別過去了,看了你只會更難受。”商遙身體一震,目光如刀轉向王徽容:“二姑娘,這真的是你做的?”說到最後,嗓音不可抑制地開始顫抖。
王徽容答:“是的。他死只是早晚的事。”
商遙氣得渾身發顫,哭道:“就算他終歸是一死,也不該由你來動手。你為什麽要這樣啊,二姑娘!”
王徽容勾唇微笑:“我不動手他會死得更慘,你知道大魏的刑法嗎?謀反罪,處以車裂之刑,到時候連個全屍都留不住,我是在幫他呢。”
她竟然還笑。商遙閉了閉眼,眼淚落下來,她胡亂用衣袖抹去,沖她大吼:“誰都可以,就是你不行!”
王徽容不解:“為什麽我不行?”
“他戒備心那麽強,怎麽會随随便便就被你騙,還不是因為喜歡你,就算被騙也騙得心甘情願,你卻這樣對他!他都已經要死了,你為什麽還要在他心裏捅上一刀,讓他連死都不安心。你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商遙吼到最後,嗓子都啞了,淚水不停地往外湧,只覺得心口好疼好疼。轉身埋入裴楷之懷裏,說了一句話,聲音沙啞到難以辨認,不過他還是聽到了。她說:“心裏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裴楷之撫着她的背輕嘆了口氣。倘若湛秀被活捉,她肯定會求着自己想辦法救他一命,可王徽容說得沒錯,湛秀早晚得死,欺君罔上,挑撥兩國關系,罪不可赦……也許還不只這兩條罪名。就算她開口相求,他也沒辦法幫她。眼下死了倒也幹淨,他就不用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只能說,人各有命而已。
廷尉一回頭就看到這一幕,頓時露出受不了的表情。裴楷之用眼神示意他先把屍體帶走。可哭聲中的商遙聽到動靜,從他懷裏擡起頭來,只見幾個士兵正打算把湛秀擡起來。人都死了還要擡去宮裏向皇帝述職。可她根本無力阻止,只啞着嗓子說了一句:“事完之後,能好好安葬他嗎?”
裴楷之一頓,也不排除鮮卑首領索要湛秀的屍體洩恨,但他想這一點他還是可以阻止的,嘆息一聲,替她揩去淚水,點了點頭:“好。”
她又看向王徽容。裴楷之輕聲道:“不要怪二姑娘,一杯鸩酒對他已是最仁慈的懲罰。”
商遙掩面道:“我有什麽立場怪二姑娘?我們所有人都救不了他,是嗎?”她很清楚這一點,只是一直不願意罷承認罷了。他還那樣年輕,那樣風華正茂的年紀,卻要這樣不堪地死去,幹涸的淚水又滾下來。
裴楷之有些吃味:“我要是死了……”話沒說完,就被她兇巴巴地打斷:“連你也要惹我難受嗎?”
他忙柔聲安撫:“好好好,是我失言了。”
那日湛秀的屍體被帶到皇帝面前。廷尉大人一五一十地向皇帝說明了情況。皇帝聽完贊賞道:“王家的二姑娘?果然是巾帼不讓須眉。”又說,“人既然已經死了,廢為庶人,就好生安葬吧。涼囯胃口倒是不小,竟然想玩一石二鳥,其心可誅啊,鮮卑那邊朕再派使臣去處理。安撫還是其次,重要的還是挑明涼國的心思。”
皇帝處理政事一向簡明扼要,直中要害。說完政事,叫來侍衛把屍體擡出去。又吩咐宮侍拟诏頒賞。王徽容要賞,程青越要安撫,廷尉要賞,裴楷之更要賞,皇帝一一吩咐下去,末了在軟榻上坐下來,撫着膝頭,“朕想起來還有一位呢。就是你帶過來的那位像極了黛妃的小姑娘,至于獎賞……”
這廂皇帝還在沉思,裴楷之笑道:“臣問過她,她說最大的願望是能嫁給臣。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這個當做獎賞。”商遙若是在場一定會跳起來,說話太不要臉了,她明明就沒有說過。是他自己強加在她身上的。
皇帝頗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很意外,那樣的絕色,男子見之愛之倒也正常,只是沒想到自家外甥也不能免俗,不禁笑了下,沉吟說:“嗯,這個獎賞是不是有點大。”
“臣不覺得。”
皇帝哈哈大笑:“也是早到了成家的年紀。只是她的身世……”皇後那邊不好說,只怕他父親都不見得答應。
裴楷之接道:“正是因為她是孤兒出身,才不會有那麽多姻親來攀關系。臣樂得清淨。”
皇帝一怔,這個外甥真是體貼人意得緊呀,
裴家權勢已是盛極,皇帝不是沒有忌憚的,十八歲以前的裴楷之真的只跟一般的世家子弟并無什麽兩樣,其實是在斂藏鋒芒,若不是永安城危在旦夕逼得他不得不站出來,皇帝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外甥胸中竟然有如此韬略。恰好正是用人之際,舉賢不避親,可他偏偏無意角逐高位,立了大小功無數,十幾次封賞都被他婉拒,一副寧願閑雲野鶴,富貴于我如浮雲的模樣,就連長安侯這個爵位也是封了兩次他才不得不從命。
眼下連自己的親事也要從政治角度考慮,擔心找個門當戶對的惹得皇帝更加忌憚?雖然未必有那麽忌憚裴家,但裴楷之如此舉動實在是令皇帝欣慰得很,心中憐愛更甚,笑了笑:“楷之不必委屈自己。”
裴楷之道:“臣不覺得委屈,也是真心喜歡她。”
皇帝又道:“既然喜歡,那納她做妾,娶妻可以再從豪門世家裏挑揀挑揀。只要你看中的,恐怕也沒人拒絕。”
裴楷之道:“謝陛下美意了,臣只喜歡她。”
皇帝付之一笑。甥舅兩個這廂說着話,忽然見侍衛急急忙忙地闖進來,面無人色地跪下來:“啓禀陛下,長、長樂侯醒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及時更新,我已經不想再解釋什麽了,快被自己蠢哭了~~~~~
☆、回生
商遙抱着貍奴蜷縮在榻上,頂着一雙紅腫的眼,這是昨夜放肆哭過後的後遺症。看到裴楷之過來只是懶懶地擡了下眼皮,随即又垂下來,意興闌珊的模樣。
裴楷之不吭不響地挨着她坐下,她動了動,将貍奴放下來,曲着膝背靠在他肩上,神情分外落寞。他輕輕将她的身子轉過來,額頭抵着她的額頭:“心裏還在難受?”
沉默了長長的一瞬,她嗯了聲,雙手插/進發裏捂着腦袋:“感覺像是做夢一樣。”
裴楷之拉下她的手:“你不是說過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凡事要看到美好的一面。一個亡國的太子,且還是有抱負的太子,并且他的抱負永遠也無法實現,死亡對他來說是最好的解脫。他死的很安詳。”
商遙一怔:“我好像是說過這樣的話,可是你怎麽知道?”
他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你還說過狠心拒絕了我,傷了我的心你也不願意,可你拒絕我是為了我好,我好你也會為我高興,是不是?”
商遙慢慢紅了臉:“我知道了,一定是二姑娘告訴你的。”
他看着她,繼續說:“我都不知道你這麽喜歡我。”
商遙瞪他一眼:“沒有!”
“害羞了?”
商遙終于惱羞成怒:“閉嘴!”
他繼續挑逗:“讓我閉嘴的方式只有一種……”語聲停頓在引人無限遐想的地方,目光也落在引人無限遐想的紅唇上。
商遙快要被他氣死了,打了他一下,裴楷之挨了她不痛不癢的一拳,順勢握住她的拳頭吻了一下,“不想讓我親嘴,吻一下手也是可以的。”
商遙已經徹底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地瞪他。裴楷之輕垂的眼眸裏含了深意,輕輕松松将她的注意力從湛秀身上移到別處去。
這不,商遙又追問:“二姑娘為什麽會跟你說這些?”這簡直太不像她的風格了。
裴楷之悠悠道:“她不想嫁人,我犧牲自己從假山上摔下來成全了她彪悍的名聲,難道她不應該感謝嗎?”
“就這樣?”
“不然還是怎樣?”
其實裴楷之一開始也不太明白王徽容為什麽會幫自己,王徽容的性格……怎麽說呢,對跟自己無關的人和事一向冷漠,即使是最親近的人,她會放在心上但面上不會很熱絡。商遙跟她天天膩在一起,他想要接近商遙不可能瞞過聰慧的王徽容,所以一開始他沒打算隐瞞。
按照他對王徽容的了解,她應該不會理會,可她不僅理會了,還非常熱心地幫助他。這就讓裴楷之大感意外了。他想來想去,王徽容大概是有求于他,所以先施恩。而且以他的直覺來說,王徽容這樣沒什麽欲求的女子一旦有了欲求,那絕對是難上加難的事。其實他完全不需要,更不想欠人人情,便婉拒了。
結果卻是……
他記得王徽容當時是這樣說的:“我知道長安侯無所不能,想必無所不能的長安侯是不介意我幫倒忙的對嗎?”
他:“……”既然推辭不了,那就大大方方接受。
接受歸接受,心裏有些心疼商遙,目光裏添了一絲冷意:“你就這樣利用她?”
她說:“雖然我不知道阿遙是什麽身份,但我知道她應該有一個強大的依靠,我幫你是真心為她好,怎麽能是利用呢?”
“那你又說要幫倒忙。”
“我只有這樣說你才會同意,我篤定你會同意,所以幫倒忙什麽的也只是說說而已。”
他說:“那如果我反悔呢?”
她笑:“那我也可以反悔呀。”
鑒于這個問題如果沒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