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三日後的正午時分,烈日當空,童黛坐在城門口的榕樹下,她怔怔地望着茶館的小二迎來送往,胡子拉碴的西域客商牽着馱載貨物的駱駝走進客棧,大腹便便的富商摟着小妾走出茶樓,腰間的錢串随着走動叮當作響。
夕陽西下,榕樹在地上投下一片陰霾。
行醫歸來的醫者帶着藥童從城外歸來,提着藥箱的小童貓腰跟着師傅,他轉頭看了一眼在城門口坐了一天的童黛,結果被師傅拎着耳朵提溜走了。
茶館門口擺攤的算命先生收拾行囊,看了一眼童黛,低聲嘆氣,他曾見過太多這樣為情所困的女孩,哭哭啼啼地來找他求算姻緣。
童黛從仰頭看飛燕落在樹梢,到低頭看樹根的螞蟻搬家,她的身影被夕陽拉的很長。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可她仍祈盼着顧伯顏的身影能夠出現在巷尾街角,然而從早到晚來往匆匆的行人裏沒有他的身影。
夜幕降臨,各家屋檐亮起燈籠,城裏依舊繁華。
終于,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街角,向着童黛走來。
他面色鐵青,遠遠的都能感受到他的愠怒。
童黛低頭看着地面,直到他的鞋尖出現在自己面前,兩人就這麽沉默了許久。
童黛以為他會強制拉着自己回侯府,可是他并沒有,薛夢松看到她垂頭喪氣地坐在榕樹下,滿眼的委屈,所有的責問通通堵在了喉頭,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輕輕嘆氣,把自己的鬥篷披在他身上,然後陪她一起坐在榕樹下。
晚風輕輕吹,拂過枝葉沙沙作響,撫平他的愠怒,抹去她的期待,月光灑在他們身上,身後二人的影子交疊到了一起。
兩個人就這麽相伴無言地坐了許久,直到酒家的最後一盞燈籠也熄滅。薛夢松才緩緩起身,轉頭問她“回府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起身跟在他身後,一路低着頭走回了平淮侯府。
葉清雨那日和顧伯顏提出私奔一事後,顧伯顏回到家思索了很久,他知道這個時候帶葉清雨走一定不是最好的選擇,既然如此,不如好好利用一下這件事。
他遣小厮再次去了侯府,以有要事相商為由,将薛夢松單獨請到了酒館的包間裏。
薛夢松皺眉執扇走進包間,顧伯顏為他倒了一杯茶,他展扇在他面前坐下,兩指捏着杯蓋來回研磨杯沿,茶香因為蒸騰的熱氣散入他的鼻腔。
“找我來有何事?”
“方才清雨找我了……”
直呼其名的親昵,讓薛夢松有些不适,他輕咳以提醒顧伯顏要注意身份,可顧伯顏沒有理睬,因為接下去的話比這個稱謂更讓薛夢松震驚。
“她說希望我帶她離開平淮侯府,因為她現在過得并不開心。”
短短的一句話驚得薛夢松的手指輕顫,杯蓋‘咣’地一聲扣在杯上,濺出的熱茶燙傷了薛夢松的手背,可他并沒有在意,而是不屑地高聲道“走?如若我平淮侯府想找一個人,那麽她躲到天涯海角都沒有用。再者……”
他頓了頓,斜眼打量了顧伯顏幾眼,繼續說道“你顧伯顏可以給她的,哪一樣我薛夢松做不到?我平淮侯府有她這一輩子無論怎麽揮霍也用之不竭的錢財,只要她說一句願意,哪怕是西域的瓜果,我也可以讓它在最新鮮的時候送到她的面前。”
顧伯顏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道“你還是不夠了解她,她不是你籠子裏嬌生慣養的金絲雀,要的并不是你如此大費周章地揮霍錢財。”
話音剛落,薛夢松冷笑道“呵,當你每日都在為吃穿發愁的時候,就會明白現在的生活是多少人的渴望了。”
“至少我沒有嬌縱争寵的侍妾,不會讓她徒增因為争風吃醋引發的煩惱,沒有權勢的明争暗鬥,不會讓她為我如此擔憂。我和清雨自小一起長大,她的所有習慣嗜好我比你清楚百倍。”
一提到從前他們相處的十幾年,薛夢松的氣焰驟減三分,顧伯顏戳到了他的痛處,早在他們相遇前,顧伯顏和葉清雨就有那麽多那麽多的他不知道的回憶了。
“那又如何,總之,你若是想從我身邊帶走她盡管可以試試。”
“我今日能來跟你說這些就意味着我不會帶她走,你說的不錯,普天下哪裏都有你平淮侯的眼線,我不能讓她跟着我東躲西藏地度過餘生。”說完這句,他長舒了一口氣,擡頭堅定地看向他說道“我是不會同你争的。”
薛夢松大笑道“争?你有資格嗎?”
顧伯顏抿了一口已經凉了的茶,像是自嘲地應和道“是啊,早在她嫁進侯府的一刻我就已經輸了。”
他今日能面對面地對他說出這句話,讓薛夢松有些意外,他原以為的顧伯顏是個執拗酸腐的書生,沒想到他對葉清雨會放棄得如此之快。要是換作是他,他絕不會如此放手,他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緊緊地攥在手裏,哪怕是需要不擇手段。
顧伯顏的甘拜下風結束了這場談話,薛夢松正要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希望侯爺可以好好待她。”
“我的夫人應當如此對待還輪不到顧公子來教導。”他的鼻腔裏傳出一聲冷哼,繼續緩步向門外走去。
顧伯顏把手裏的茶杯換了酒杯,他一邊倒酒,一邊自顧自地說“她呀,從小就喜歡吃甜食,因為牙疼還遭過葉夫人的訓斥。她受不了束縛,先生的罰抄和葉将軍的小鞭都擋不住她的貪玩……”
薛夢松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他一刻也不想聽下去,這些話似乎都在提醒自己他和葉清雨曾經有多親密。這些欠下的回憶,終有一日,他會将它一點一點地全部補回來。
薛夢松離開了以後,顧伯顏還是如此自言自語,每句話都是專屬于他們的回憶,獨自溫習這些美好回憶的他眼淚卻不自覺流了下來,滴落在酒杯裏。高度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從喉嚨一路燒到了心裏。
一連幾天,童黛每天清晨就出門,獨自坐在城門口的榕樹下,一等就是一天。
薛夢松一次也沒有阻攔,他只是在每天傍晚,獨自背手走到城門口陪她一起坐在榕樹下,然後兩個人趁着夜色一前一後地走回平淮侯府。
他沒問過她原因,只是每天酒館最後一盞燈籠熄滅後,他都問她一句回府嗎,她也不回答。
從薛夢松的表現裏,童黛已猜出了大概,但她還是不肯死心。
這日,公務纏身薛夢松來得比平日更晚一些。童黛習慣了在燈火朦胧裏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街角,突然的遲到,讓她有些不适應,她無意識地擡頭向着街尾張望。
因為差事薛夢松騎馬從城外歸來,他從背後悄悄接近童黛,看到她望向街尾的時候,他心裏幾日來的煩悶都一掃而空了。
薛夢松在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童黛愣住了,她知道自己方才失落地張望被他盡收眼底,秘密被戳破的一刻,她窘迫而慌張。
她的身體都僵住了,她不敢回頭,就這樣筆挺挺地坐着。
薛夢松也沒有戳穿她,和往常一樣安靜地同她坐在月光下。
不僅如此,這一日還像所有偶像劇橋段一樣,突然地天降大雨,兩人沒有雨具,也無處躲藏。可童黛仍一動不動地坐在榕樹下,兩個小身影被淹沒在大雨滂沱裏。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浸濕了衣衫,被風刮落下樹葉粘在頭發上。童黛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來,可她的眼淚被雨水沖刷幹淨,歇斯底裏的哭喊聲被雷聲蓋過。
薛夢松輕輕摟過她,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壓制住了擁她入懷的沖動。
哭夠了,聲音喑啞到發不出聲後,童黛抹掉滿臉的雨水,第一次主動拉起薛夢松的手,這次沒有等他的發問,轉頭對他說“走,回府。”
被大雨濕透的衣衫沒有阻攔住兩個人逐漸輕快的步伐。
只不過童黛不知道的是,這幾天在茶樓二樓的包間裏有一雙眼睛始終看着自己。大雨落下的時候,他拿着一把傘站在他們的身後,她的哭喊每一聲都猶如一把尖刀紮進了他的心裏。他們離開以後,狂風吹走了那把紙傘,他跌落在雨裏,被雨水堙沒的不僅有女孩的祈盼還有他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