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遇

鄭可探是一個書生,前不久中了貢士,心中萬分欣喜,籌劃着來年上京赴考。只有中個狀元,鄭可探才能風光迎娶他的意中人——鄰村的姑娘許語。

兩人自幼青梅竹馬,一個學識淵博,一個賢惠淑德,論家世又都是門當戶對,倒也是一對璧人。

小路曲折往前蔓延,披着皎潔月光歸回,他方才去了許語的家。許語父母并不反對這樁婚事,因為鄰裏都傳鄭可探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将來定是狀元之才。這樣一個人物,前途似錦,許語父母怎會拒絕?

林中僻靜,只有黃雀兒在樹枝上鳴啭婉啼。走着走着,鄭可探只覺一股寒氣襲來。不遠處已經顯出了自家房舍,加緊踏步前行,突然一個女子跌跌撞撞,從樹後跑了出來,跌倒在鄭可探的面前。

以往鄭可探閑來無事的時候,也看一些有關神狐鬼怪的閑書,此行此景,倒和書中所記相似。不過鄭可探并不懷疑她的身份,閑書只不過用來消遣,怪力亂神的東西,鄭可探可不相信。

攙扶起那位女子,鄭可探才發覺,那一張臉在月光下顯得極為蒼白。那樣的神情,好似一只迷途的羔羊,無助又彷徨。

女子驚慌失措,似乎有非常急迫的事情:“相公,能不能救救我?”

鄭可探微覺詫異,略有防備:“姑娘你怎麽了?”

女子往後面張望片刻,怯生生道:“有官兵在追我,還請相公先助我脫險,奴家再和恩公道明來龍去脈。”因看鄭可探遲疑不決,女子又補了一句:“恩公放心,奴家絕對不會加害恩公,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說至後頭,已是聲如細蚊。

鄭可探莞爾一笑,都已經喚自己恩公了,還怎麽好意思不搭救她?攜着她的手,兩人來到房舍。那位女子的手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仿佛久久埋在雪裏的玉墜,雖是柔滑通透,卻又涼意侵骨。

鄭可探将門扉一掩,柔聲道:“這下放心吧,官兵再怎麽樣,也不能随意擅闖民宅,私搜民物。”

女子蛾眉輕蹙,露出一段哀愁來:“多謝恩公。”

點亮煤油燈,鄭可探才看清楚她的容顏,雙頰浮腫,說不盡的憔悴和孤苦;雙目灼灼,道不清的無助與害怕。不過依稀能見,她年輕的時候,必然是一個極美的女子。

她坐在椅子上,打量四周:“恩公的房子還蠻小的,統共就三間房,家具陳設也不甚多。”

鄭可探笑道:“廚房正廳卧房,茅屋在他處,樣樣都有,一人住着,不覺有什麽擁擠。”

女子先是嘴角上揚,牽着眉梢眼角才露出一個笑靥:“陶淵明雖居陋室,卻能惟吾德馨。恩公屈居此處,倒也清閑自在。”

瞧她舉止非凡,談吐有品,鄭可探不由對她起了興致,問道:“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女子道:“奴家賤名金瑤。不過姑娘二字早已不配我了,我現在二十餘歲,已是人老珠黃了。”

鄭可探倒了一盞茶,一面遞給金瑤,一面道:“姑娘何必自輕。”

金瑤連忙站了起來,伸手接過茶杯,嘆了一口氣:“非我自輕。”

鄭可探打了個沉兒,又問道:“金瑤姑娘,官兵為何追你?”

金瑤喝了熱茶,正欲回答,這個時候,靴聲與敲門聲一齊響了起來,她不由慌了神,往後踉跄幾步,險些跌倒。

鄭可探聽了,望着門扉:“平日都沒人來找我的,看這敲門的架勢,定是官兵尋過來了。”

金瑤面露驚懼之色,一雙手牢牢握住鄭可探的手臂,低聲道:“恩公定要為我遮掩過去,否則……奴家只怕死無葬身之地了。”

眼角泛着淚花,鄭可探都看得心麻了:“我知道。”領着金瑤走進卧房,又軟語安慰道:“你安心,到那床上躺着,我會全力幫你的。到時候你也要見機行事。”

金瑤點了點頭,鄭可探走到門口,将門打開,只見兩個捕頭帶着二三十個捕快走了進來。一個身穿黑衣,赤髯如虬的捕頭喝道:“怎麽婆婆媽媽的,敲了這麽半天門,你才給老子打開。”

鄭可探連忙鞠躬賠禮,柔聲道:“一時因旁的事分了心神,開門晚了,還請捕頭大人息怒。”

另外一個穿着黃衣,樣貌溫和的捕頭道:“打什麽要緊的,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子?”說着從後面的捕快手裏取過一副畫,展開在鄭可探的面前。

戲要做得真,鄭可探接過畫卷,仔細端詳片刻,畫中的女子和金瑤樣貌神似,烏黑的秀發飄搖輕蕩,手執輕扇,将扇又未扇;腿往前邁,将行又未行。

的确是一個婀娜多姿的女子,畫勾勒出她清麗純真的容顏,她流轉旖旎的身姿,卻未畫出她的憔悴,和她眼神中的那份迷茫。畫只展示了她光鮮亮麗的一面,卻未畫出她心中的哀恸。

鄭可探端詳太久,黑衣捕頭不耐煩道:“你見過沒見過?”

鄭可探将畫卷起,恭謙道:”我自然沒有見過。”

黃衣捕頭聽了,拿出令牌:“你既然沒見過,我們只得搜一搜了。畢竟她是在附近一帶消失的。”

看着珍貴雷擊棗木制成的令牌,鄭可探不由笑道:“捕頭大人,你着什麽急,我話還沒說完呢。我每日足不出戶,自然見不到外人,我內人每日上集購物籴米,遇見過也說不定呢。”說着走入卧房,轉頭笑道:“我去卧房給我內人看一看,她抱恙在身,起床不得。勞煩各位在此等候須臾。”

話音才落地,房內就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鄭可探輕笑,到底也在和自己上演着一出雙簧。嘴角一揚,拿畫走進卧房。

黃衣捕頭打量了這巴掌大的地方,挪不開腳,便揮一揮手:“這房子也就這麽大,我們在這裏也能聽到,就先別進去了。”

鄭可探進了卧房,只見金瑤躺在床上,拿着床褥給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坐了下來,鄭可探朗聲道:“娘子,你見過畫裏的女子沒有?”

金瑤呆呆看着那幅畫,眼神裏閃過說不盡的悲傷,不知為什麽,鄭可探一時也跟着難過起來。沉寂了一會兒,鄭可探笑道:“娘子也沒見過啊。”卷起了畫,又問道:“娘子喉嚨不舒服是不是?怎麽不喝了這盞熱茶?我平日就囑咐娘子仔細些,娘子不聽,現在受折磨了罷!”

鄭可探盡自己最大能力裝得像是夫妻,以防捕快們起了疑心。不停地囑咐着,黑衣捕頭在外面終于不耐煩了:“罷了,罷了,誰要聽你們家長裏短,你出來罷,我們還要去別處搜查。”

鄭可探聞聲出了房門,将畫遞還。黃衣捕頭發問:“這位兄臺,你的房舍只有這一扇門是入口嗎?”鄭可探點了點頭。黃衣捕頭又問:“那你今天什麽時候開始不在房裏的?”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鄭可探道。黃衣捕頭沉了片刻:“打擾了,告辭。”說着和黑衣捕頭領着一衆捕快走出了門外。

鄭可探望着他們的背影湮滅在夜色之中,靜靜的仿佛他們從沒來過。鄭可探長籲一口氣,闩上門,拿起桌上的煤油燈,來到卧房,想要和金瑤賠禮道歉。雖然說是為了搭救她,但也不能占她便宜。

才進門,金瑤已經從床上下來了,床褥也疊得整整齊齊。她一骨碌跪在地上,鄭可探忙上去攙扶,問道:“姑娘這是為何?豈不是折殺了我。”

金瑤苦笑道:“一則多謝恩公救命之恩,二則恩公喚了奴家一聲娘子,實在辱沒了恩公。”

鄭可探道:“這還是我失禮了,只是為了讓他們不起疑心,多有冒犯,還望海涵。”

鄭可探攜着金瑤坐在床褥之上,金瑤蹙眉道:“實不相瞞,我乃是煙花女子……喚一聲娘子,到底是侮辱了恩公。”

鄭可探道:“姑娘不必如此,有什麽侮辱不侮辱的?人又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只要無愧天地就好。不過話說回來,我瞧你那番咳嗽,倒是演得蠻像的。”

金瑤道:“恩公也只覺得演的很像?”鄭可探聽了,起了疑心,仔細打量她一番,憔悴蒼白的臉龐,一絲血色也無,又想起她冰涼的雙手,不由問道:“難道,姑娘是帶病在身?”

金瑤垂下了頭:“恩,不過恩公放心,我這病是以前落下的病根,不會染給他人,而且也不打緊。”

鄭可探将油燈放在小杌子上,柔聲道:“那姑娘平日真要多加注意了。不過姑娘還沒告訴我,為什麽那些官兵要追趕姑娘?”

金瑤道:“恩公真要聽嗎?說來話長了,幾乎是我這一生的遭遇了。”

鄭可探右手支頤:“那我們今晚秉燭夜談,不,是秉油燈夜談。”

金瑤打了一個沉兒,目光迷離,思緒似乎被拉扯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年,我只有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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