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說出來,你不要害怕。”

傅柏秋講這話時底氣不足, 眼皮往下垂。從前她對自己的工作最是無所謂的, 不會在意旁的人如何想,而今竟不知道自己開始在意了, 在意時槿之的看法。

這人失憶前的态度, 她不關心, 倒是失憶後, 叫她心煩意亂。

時槿之瞧着她面色嚴肅, 便也收斂起随意,放下筷子,認真地看着她,搖頭道:“我不怕。”

“我啊……”許是她煞有介事的模樣太可愛, 傅柏秋心裏輕快了些,稍稍賣個關子,“給死人化妝的。”

不是她不想文藝, 也不是她妄自菲薄。

她只想用這樣略粗鄙的言語緩解一點內心的焦慮——她很在意。

話音落下, 兩人視線對上, 交纏融合。

時槿之眼裏并未顯露害怕的神情,而是意外, 好奇, 她甚至笑了起來,“啊,我知道,入殓師對嗎?”

“嗯。”

“你太厲害了吧, 那個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時槿之小聲驚呼,眼神充滿崇拜之情。

傅柏秋:“……”

“我記得臺灣省有部電影叫《命運化妝師》——”

“看過。”

傅柏秋淡聲打斷,心下倒不覺着那麽緊繃了,索性順她話聊下去,“親手為自己死去的愛人化妝,挺虐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該知足了,有的人死了連灰都沒有,想化也化不了,至少遺體完整的情況下,還能看最後一眼。”

說着便想起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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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真是,一撮灰也沒有。

時槿之怔怔看着她,情緒像會共通似的,須臾感覺到一絲隐隐的悲傷,而在自己的記憶中,關于毛毛的過去,全然一片空白。

于是這種悲傷紮在心裏,消失了蹤影。

“毛毛。”

“嗯?”

“你不會害怕嗎?”

“習慣了。”傅柏秋淡然一笑,“死亡對我來說是件很平常的事,每天親眼看着無數生離死別的場景,再多情緒都會麻木的。”

她沒給時槿之繼續接話的機會,夾了一筷子菜,催促道:“吃飯吧,該涼了。”

時槿之重新拿起筷子,低頭不言。

吃完飯,傅柏秋主動幫時槿之鋪床。

兜兜轉轉一圈,又回到原點,她不禁想起兩個月前那人剛住進來的情形,像做夢一樣,而這次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時槿之全程插不上手,杵在一旁看她利落鋪好床單被褥,心悄然沉了下去。

“好了,沒什麽事的話早點睡吧。”傅柏秋直起身,把套好的枕頭擺放到床中央位置,轉身看了旁邊人一眼。

“或者你想練琴也可以,都快半個月沒練了,你的聽衆肯定能聽出來。”

“什麽?”時槿之走着神,茫然擡頭。

傅柏秋張了張嘴,把原話還給她:“一天不練琴,你自己知道,兩天不練琴,你的鄰居知道,三天不練琴,你的聽衆知道。”

是麽。

時槿之到底是沒忍住,緩步上前,卻又倏地克制下來,沒敢靠太近,只距離她二十公分左右。

鼻間沁入一陣幽然清香,心醉了,話仍沒有說出口。

【我害怕,能不能再跟你擠一晚?】

她告訴自己,要克制。

雙手垂立身側,掌心被掐得生疼,時槿之表面平靜一笑,搖頭說:“今天有點累,要早睡。”

“那晚安。”

誰又能料到傅柏秋走得毫無留戀,甚至沒再問她一句:你還怕嗎?

房間內開着兩盞燈,白的與黃的,冷暖交織,将她孤寂靜默的身影籠罩在光影下,如夢似幻。

眨眼到了2017年最後一天。

上行政班的同事下午開始放假,十二點剛過,大樓裏辦公室陸續空了。江寧為了和傅柏秋多呆一會兒,下班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留下來陪她吃午飯。

兩人坐在食堂商量了下出游計劃,三個人,兩天一夜,除了泡溫泉,還可以去附近鎮上游逛。

“我來開車吧,方便。”

“我可以坐師父的副駕駛嗎?”

面對着徒弟期盼的目光,傅柏秋愣了一下,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有人坐過你的副駕駛嗎】

【有】

【誰】

【你啊】

是那人失憶前的事了,回想竟有些唏噓。

“師父?”

傅柏秋須臾回神,眼眸對上徒弟熾熱的目光,心像是被不輕不重地捏了下,覺出一絲不分明的意味。她張了張嘴,正要回答,餘光瞥見側面一道人影過來,視線稍稍偏轉,便看到陳妄端着餐盤對她笑。

“喲,這不是我們的神仙姐姐麽?想我沒?”陳公子一屁股坐在傅柏秋旁邊位置上,擡頭看一眼江寧,“還有神仙妹妹。”

“……”

食堂桌椅是連着的,一張桌四個位置,想挪都沒地兒挪,傅柏秋忍住不适,不搭話,只默默加快吃飯速度。

倒是江寧一向耿直,不認得這個鮮少露臉的花花公子,見他一臉猥瑣樣,怼道:“你誰啊,離我師父遠點兒。”

話音剛落,傅柏秋皺眉,桌下面輕輕踢了徒弟一腳。

殡儀館裏關系戶挺多,誰誰走後門進來的,大家互相心知肚明,表面上低調做事,私下裏一個賽一個心高氣傲。

江寧進來時間不長,沒見過陳妄,更不知道他身份,以為是哪個部門裏背後yy傅柏秋的猥|瑣男,自然沒好臉色。而傅柏秋已經在這裏工作七年,見證老領導離開,新領導繼任,風雨浮沉,從不看人下菜,對誰都一個臉子。

江寧被踢了,好在沒蠢到直接問,而是收了眼色,疑惑看着師父。

“我是神仙姐姐的貼心弟弟。”陳妄全然不在意,專注于傅柏秋側臉。

他看上的女人,就是美。

江寧樂了,冷笑一聲:“原來你是個弟弟啊。”

“小江。”傅柏秋忍不住出聲,“吃完早點回去,一會兒要下雨了。”

“……哦。”

陳妄假意沒看見她們眼神交彙,上身稍稍傾斜,離傅柏秋咫尺之距,“姐姐去樓上坐坐怎麽樣?”

傅柏秋立馬放下筷子,站起來,“我去忙了,你慢用。”她拿上手機,邊往大門走邊拿紙巾擦嘴。

“師父,等等我!”江寧也不吃了,追出去。

冬季雨水少,但南方濕氣重,該下雨時也不吝啬。才晌午天便陰了,寒風刀子似的滲透布料,往毛孔內鑽。傅柏秋沒走遠,等徒弟追出來,送她出單位大門,而後再獨自回辦公室。

短短幾步路,牙齒冷得直哆嗦。

辦公室裏只剩主任沒走,傅柏秋進去瞧見他,淡淡打了個招呼,進裏面休息室坐下,喝口熱紅棗茶。

不多會兒,她聽到主任接了個電話,座機,連聲應好。

“小傅啊。”電話剛挂就喊她,“你出來一下。”

“……”

傅柏秋收拾好情緒出去,主任笑得一臉和藹,目光卻意味深長,“陳館長讓你上去一趟,下午你就不用忙了,早點回去,好好休個假。”

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前天申請的元旦年假批下來了,走正常流程,要不是今天在食堂碰見陳妄,她斷不會多想。

“去吧。”主任揮了揮手。

這意思是可以直接下班了,後面的時間算她私人所有。

傅柏秋乘電梯到頂樓,找到館長辦公室那間,敲了三下門,徑自推開。

然,領導并不在。

陳妄坐在那張屬于他爹的椅子上,笑得痞裏痞氣的,沖她勾了勾手指,“姐姐過來,我有事兒跟你說。”

“……”

傅柏秋下意識抓緊門柄,想走。

“正經事兒,不騙你。”陳妄從抽屜裏拿出來一個文件夾,往桌上一丢,“你看看就知道了。”

猶豫半晌,傅柏秋緩步走過去,拿起文件夾翻了翻,臉色微變,倏地擡起頭道:“什麽意思?”

“送你的禮物。”陳妄目不轉睛盯着她笑。

這是一份股權轉讓合同,甲方陳妄,乙方傅柏秋,轉讓10%,目标為一家殡葬服務公司。

傅柏秋想也沒想,丢回他面前,“不用,謝謝。”言罷轉身要走。

她清楚知曉殡葬行業有多暴利,因為其壟斷性,且不是普通人随便就能做的,得有關系,那些大大小小的殡儀公司,背後多少與政|府官|員有點勾當。

只是沒想到陳家人敢親自操刀上手,從中攫取暴利。

自從陳妄他爹上任後,大搞壟斷,喪葬相關費用接連翻番,最便宜的骨灰盒千元起步,一件普通壽衣七八百,各類儀式、道具、場地租用等收費也水漲船高,逝者家屬若想辦個簡單的葬禮也至少要兩三萬,若是再體面些,則上不封頂。

平明百姓都死不起了。

這算違|紀,要被雙|規的。

傅柏秋不管這些,她只做自己分內的事,拿該拿的工資,但如果有人想拉她下水,她也不傻。

“別啊,姐姐……”陳妄急了,上前拉住她的手,“我是誠心的,上|頭絕對查不到,保證安全。”

傅柏秋委實惱了,甩了下胳膊試圖掙脫他的手,誰料反倒被他迎面抱了個滿懷,頃刻感受到一股來自雄|性|的危險氣息,她頓時慌亂不已,“放開我……!”

陳妄瞧着瘦瘦的沒幾兩肉,力氣卻不小,兩條胳膊鐵索似的将她圈在懷裏,一個轉身按|倒在辦公桌上。

“姐姐…我好喜歡你,從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歡你……”

“我知道你是裝清高裝冷漠,其實你心裏肯定很寂|寞……雖然我不能娶你,但是你可以當我的情|婦,我會給你最好的,姐姐……”他嘴唇湊過去,想一親芳|澤,每喊一聲姐姐,渴|望就熱烈一分。

老大不小,學得他爹一身的油膩。

傅柏秋扭動着脖子,臉色憋得通紅,情急之中擡起膝蓋用力一頂……

“嗷——!”

陳妄慘叫一聲松開了她,捂着某個部位蹲下去,一張小白臉疼得猙獰扭曲,“姓傅的你……”

——啪!

傅柏秋照着他臉就是一巴掌,用足了勁兒,末了又覺不夠解氣,一腳踹在他腚上,“就你這癞蛤|蟆?我呸!早死早進火化爐!”

從小文明慣了,不太會罵髒話,她發洩夠了,大搖大擺走出辦公室。

一路走到停車場,傅柏秋把自己丢進車裏,拼命做着深呼吸,待情緒穩定下來,眼淚才洶湧而出……

時槿之在家練琴。

這幾天她格外專注,投入,在鋼琴前一坐便是六七個小時,需要鬧鐘提醒她吃飯、吃藥。累了就彈兩首流行歌曲自娛自樂,不累了就一首接一首練習曲刷過去,常常是一天下來,感覺從肩膀到手指都不是自己的了。

傅柏秋進來時,她正在彈《匈牙利狂想曲二》,“砰”一聲關門響讓她停了下來。

“回來了。”

時槿之沒起身,只轉了頭,對那人淡淡一笑,然後轉回去繼續彈。

斷裂的音符在外行聽來或許銜接完美,可她深知已經沒有了靈魂,手指按下去是幹癟的音階,不是音樂,因為這一刻開始她的心思無法再集中于鋼琴上。

——毛毛的臉色很不好。

終于她彈錯了一個音……

琴聲戛然而止,時槿之嘆了口氣,起身一轉頭,對上那人灼灼的目光,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你怎麽了?”她忐忑問道。

傅柏秋站在門邊不動,就這樣看着她,薄唇緊抿,表情淡淡,眼睛空洞無神。

“我今天有按時吃藥,午餐自己照菜譜做的,就兩個菜,吃多少做多少,沒浪費,碗洗了,廚房打掃幹淨了,客廳地也拖過了,還有衣服,都洗了……”

時槿之小聲彙報,想着有無補充,又添一句:“其他時間我都在練琴,沒有亂跑出去。”

“毛毛?”

傅柏秋睫毛顫了顫,終于動了,她低頭換鞋,進屋,緩步走到時槿之身邊,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

“我去洗個澡。”她說。

時槿之愕然點頭:“好。”

腳步重重踩在樓梯上,有些沉重,像踩在她心裏。

直到樓上浴室水聲潺潺,關了又開,開了又關,時槿之不安轉身,遲遲沒坐下去,站在那發愣。

水聲停了很久,門開了,腳步下來了。

一道人影停在身邊,她恍然回神,猝不及防被從側面抱住,跌進盈滿沐浴露香味的懷抱。

“讓我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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