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喜歡你。”
臘月裏寒風銳利似冰刀,生生刮過柔嫩的臉頰, 把聲音都刮跑了調, 顯得有幾分哽咽。時槿之靜靜凝視着面前人,眼波流轉, 無限柔情, 自己卻未察覺。
兩人發絲被風纏繞在一起, 黑色與茶色交織淩亂。
傅柏秋嘴角笑意漸漸消失, 有股莫名的酸澀兜上心來, 她意識到這人是在認真說話,自己亦不可用玩笑心态看待,只是這句話她沒法接。
當她知曉過去是個誤會,心裏的枷鎖被打開, 那一刻她只将自己放了出來,意味着她終于能夠放下往事,開始規劃今後的新生活, 但對于這段感情, 她從未想過要回去。
因為她不敢了。
不敢再全身心投入進去, 不敢再體會一次刻骨銘心,不敢再親手把自己鎖住。
“毛毛......”時槿之握緊她的手。
傅柏秋拂了拂頭發, 幹笑兩聲:“吃飯吧, 我餓了。”
她不想回應,時槿之亦識趣,低眸嗯了聲,藏起心底那份苦澀, 只是手牽得愈發緊了,繼續往前走。
因着學生放假而教職工還未放假的緣故,校內只有一個食堂開放,且只開了一樓,窗口寥寥無幾,僅滿足目前在校師生日常三餐,不追求品種和特色。時槿之這幾天頓頓吃食堂,故而曉得哪個窗口有什麽吃的,進門直奔自己最喜歡的砂鍋飯。
雖說放了假,但還沒走的師生全部只能在這個食堂吃飯,又恰好飯點,原本空曠人少的地方便顯得擁擠了。
傅柏秋進去只有一個感受:好像人人都認識時槿之。
這是廢話。
全國十四億人不一定都認識,但音樂學院裏當真沒人不認識。
她轉念一想,不由取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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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得漂亮的人在人群中相當紮眼,尤其此刻是兩個,引人側目。她們買好飯,默契選了角落裏的空座位,避開四面八方探尋的目光,坐下來。
“怎麽樣?味道不錯吧。”時槿之盯着對面人吃下第一口,忍不住問。
傅柏秋贊許地點點頭,的确,非常對得起這個價格。
推薦的東西被認可,任誰都會高興,自己喜歡的人尤其,時槿之心裏甜滋滋的,邊吃飯邊傻笑。
“難怪你這幾天不願意回去,原來是食堂的飯太好吃。”一見她傻笑,傅柏秋就想逗她。
但這話中究竟幾分逗弄,幾分嗔怪,要看聽者的理解了。
時槿之沒能理解出來,誠實回答:“猜對一半。”
“哦?”
“你應該是想知道我這幾天在做什麽?”
傅柏秋輕咳了一聲,臉色有些不自然,如此輕易就被人戳了心思,面上挂不住。
時槿之神秘道:“暫時保密。”
“……”
食堂人雖多,但不吵鬧,周圍人說話輕聲細語,偶爾發出餐具碰撞的細響。傅柏秋安靜吃飯,也不知怎麽的,今天胃口格外好,按說這一大碗飯菜遠超她平日食量,眼下吃了三分之一竟還沒有飽。
“我想吃|你的豆腐。”
對面人突然出聲,傅柏秋乍一聽以為她光天化日之下色|相顯露,猛然擡頭,卻見她眼巴巴兒盯着自己碗裏的雞蛋豆腐,臉一熱,知道自己想歪了,故作淡定地用勺子挑了點放到她碗裏。
然,時槿之又給她挑回來,皺眉道:“你喂我吃。”
傅柏秋眼角抽搐了下,“你是三歲寶寶嗎?吃飯要人喂。”何況三歲寶寶都能自己拿小勺子吃飯。
“小氣毛。”
又來了。
傅柏秋又好氣又好笑,仿佛一晃回到高中時代,這人是她的小公主,非哄着不可。她心神略微蕩漾,低眸淺笑,挑起一勺雞蛋豆腐,細心吹了吹,送到她嘴邊,“小心燙。”
時槿之優雅地張嘴,唇瓣幾乎覆蓋整個勺子,豆腐入口嫩滑鮮香,她心滿意足,愉悅地鼓起腮幫子。
“毛毛真好。”
“幼稚。”傅柏秋嗔笑,收回手,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
每吃一口,就相當于間接親吻,時槿之看得目不轉睛,忍不住問:“毛毛,你不介意勺子被我用過麽?”
“因為是你,不介意。”傅柏秋下意識說道,思緒沉浸在美好的高中時代,兩人親密到共用一雙筷子,一個水杯,一只碗,睡一個被窩,都恨不得把對方溶進自己血肉,又怎麽會介意這些。
時槿之突然不說話了。
周圍人的小聲交談瞬時變得刺耳聒噪,唯獨這片角落裏安靜冷清,像與世隔絕的孤島。
傅柏秋詫異擡頭,撞見她微紅的眼,喉嚨裏那句“怎麽了”咽下去,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下午去看電影嗎?”時槿之眨了眨眼,主動轉移話題。
她亦順着臺階下,應了聲好,而後默默低頭吃飯。
吃完飯,時槿之帶傅柏秋逛了一圈校園,聽她講些以前的事,譬如國外的大學和國內有什麽不一樣,東西方文化有哪些不同,她發現傅柏秋有了很明顯的變化,談到過去再也不會皺眉,相反眼裏笑意濃郁,似乎很開心,只是在感情方面依然閉口不言。
時槿之亦不多問,靜靜聽她說,心中愈發遺憾自己丢失了一段相當重要的記憶。
“想看什麽電影?我請。”上了車,傅柏秋讓她系安全帶,偏頭問道。
時槿之笑笑,看兩眼手機屏幕,說:“《前任3》。”
“……”
“或者《妖貓傳》也可以。”她立馬改口,說完像覺得不夠似的,補了一句:“看了預告片,楊貴妃的造型我很喜歡。”
傅柏秋轉頭直視前方,眸光閃爍,低聲應道:“好。”
她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掏出手機訂影票,兩張,就附近影院,半小時後恰好有一場。
去影院只需出學校大門左拐,上一座大橋,下橋後的十字路口小商業街便是,等個紅燈的功夫,五分鐘足矣。
時槿之自覺拿出口罩帶上,小心翼翼的模樣甚是有趣,傅柏秋又起了逗她的心思,問:“時教授舍得丢下你的小可愛了?”
牽着的手緊了緊,指節彎曲,時槿之悶悶道:“我不喜歡小妹妹。”
“哦,那你喜歡大姐姐?”
時槿之皺眉,扭頭看她一眼:“我喜歡同齡人,比如你。”
這人有事無事就愛逗她兩下子,若認真說起來,反倒慫了,近幾日尤其明顯,與上個月那副冷漠決絕的樣子判若兩人。
怎麽回事?
果然,傅柏秋立馬閉嘴,斂了玩笑神色,牽着她進樓。
一樓有家喜茶,時槿之眼神亮了下,說想喝,傅柏秋又牽着她去點單。人很多,需要排隊,兩人點了一杯芝芝桃桃,一杯多肉草莓,拿着圓盤等了二十多分鐘才取到,趕在電影開場前一分鐘進了放映廳。
電影是根據改編的,兩人沒看過原著,起先看得一知半解,但勝在鏡頭美,色調舒适,人物造型華麗,也算享受了一場視覺盛宴。
“哇,楊貴妃好美。”看到極樂之宴,時槿之驚嘆。
到馬嵬坡兵變,她又緊張得不行,直到最後揭開貴妃死亡真相,看到那棺材蓋上密密麻麻的撓痕,她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太慘了,好慘......”
時槿之哽咽着吸了口奶茶,緊緊抓住傅柏秋搭在扶柄上的手,臉頰兩行淚痕被大屏幕襯得反光,亮滢滢的。
相反,傅柏秋全程面無表情看完,只對春琴這個人物印象深刻,到後面楊貴妃被用計活埋更是一點情緒也沒有,許是見慣了無數真實的死亡場面,她對此心無波瀾,甚至感到無聊。
刻意煽情罷了。
放映結束,燈光亮起,時槿之哭得抽抽噎噎的,周圍人邊往外走邊投來好奇打探的目光,直到人都走光,廳內只剩她們倆了。
“別哭了。”傅柏秋從包裏掏出紙巾遞給她,“只是一部電影而已。”
“可是太慘了,真的太慘了......”越說哭得越兇。
愛而不得,生死相離,後知真相,無力回天。整部電影在時槿之心中便是用這十六字概括的。
她是個天生浪漫且感性的人,對情緒的感知有着異于常人的敏銳,故而輕易就能理解古諸多音樂作品裏蘊含的情感,與其背後的故事産生共鳴,這是何等細膩珍貴的天賦。傅柏秋從來都很了解她,所以從不帶她看煽情的電影,過去兩人同居,基本只看好萊塢的爆米花片。
今天失算了。
她哭得揪心,傅柏秋也不好受,想不出法子哄人,只得傾身湊過去抱住她,“好了好了,不哭了,一會兒看下場電影的人要進來,我們走吧。”
“我現在醜嗎?”悶悶的鼻音傳來,懷裏人擡起了腦袋。
傅柏秋點了下她鼻子,誇張道:“醜死了,被人看到還以為是哪裏跑出來的妖怪。”
時槿之:“……”
這招管用,她注意力被轉移,不高興地挑了下眉,擦幹淨眼淚,戴上口罩,“走吧。”
傅柏秋無奈笑笑,摟着她站起來,兩人牽着手一前一後出去。
休息過後,傅柏秋回歸白班,仍像從前那樣忙碌,只不過午餐時間被徒弟拉着打探八卦,險些櫃門不保。
轉眼過去一周,臘八節将近,俗語說,過了臘八就是年,可如今年味兒趨淡,不過是商家的狂歡,更何況殡儀館這地方向來與“喜慶”二字沾不上邊,呆久了有種不知世上是何日的感覺,最是感受不到節日的來臨的。
春節假期排班表一出來,傅柏秋看到了自己的——
整整七天的夜班。
“憑什麽?!夜班都輪流上的,哪有連續的道理?這還是過年期間!我要去找主任......”江寧從食堂出來就炸了,不由分說就要沖去辦公室。
“回來!”傅柏秋拉住她,“你找主任幹什麽?他也做不了這個決定。”
“他做不了誰做得了?擺明了就是針對你啊,師父,你得為自己争取權益,不然人家看你軟柿子好捏,就欺負你......”
“能不嚷嚷嗎?”
江寧左右看看,吐了下舌頭,“哦。”
“謝謝你,小江,總幫我說話。”傅柏秋深吸了口氣,雙手搭在她肩上,嘴角揚起溫柔的的微笑。
“你太客氣啦,師父,我也沒幫上你什麽,就會炸毛嚷嚷......”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有些紅。
傅柏秋眼裏笑意更深,替她拂起碎發,“雖然你在這邊工作只是過渡,但我認為多少還是能學到東西的,你還年輕,路還長,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我們國家最缺失的就是性|教育和死亡教育,你能有機會親身實地接觸到後者,嚴格來說是一種幸運,因為它能教會你凡事最大不過生死,教會你更加珍惜和尊重生命,它是你人生中的寶貴財富。”
江寧認真點頭,冥冥中卻有種預感,“師父,我怎麽覺得你在跟我告別?”
“差不多吧,合同月底到期,我打算辭職了。”
“啊,別啊,師父,你走了的話,我呆在這裏有什麽意思......”小姑娘快哭了。
她的cp,她的狗糧!
傅柏秋安慰似的抱住她,無奈笑了,“傻瓜,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該規劃一下今後的人生方向,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有緣還會相聚的,再說,我們可以保持網上聯絡,有機會再一起出去玩。”
說着揉了揉她腦袋,像摸小狗。
江寧苦着臉,撇撇嘴:“如果一起出去玩,你還會帶槿之姐姐嗎?”
“會。”
那就好。
堅持不懈地産糧,她有指望了。
三點鐘下班,傅柏秋跟主任提了要辭職的事情,顯然對方并不情願,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但有些話注定了說不出來,亦不能說。
她心裏明白這個中年男人并非惺惺作态,而是真的不願意她走,因為殡葬行業始終非常缺人,即便年輕人自願,家裏長輩也會極力反對,而有些排除萬難進來的,往往工作不到兩年便辭職了,原因無他,心理壓力大,亦懼怕外界眼光。
像她這般經驗豐富的入殓師走一個少一個。
聊了幾句,主任也沒強留,似乎知道她為什麽想辭職,不多言,只讓她忙完最後一個星期,按流程離職即可。
傅柏秋拎着車鑰匙和保溫杯往停車場去。
老遠她就看到自己車邊站着個人,下意識想到陳妄,直到走近了瞧清楚,果然是他。
“喲,神仙姐姐,下班啦。”陳妄也看見了她。
傅柏秋站定不動,與他保持安全距離。
陳公子雙手插兜,緩步上前,笑着問:“夜班爽不爽啊?”
她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想不想以後都上夜班啊?”他雖然在笑,但陰鸷般的目光透着兇狠,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或者直接讓你去公墓看門,嗯?”
傅柏秋冷笑一聲:“你覺得我靠這份工作吃飯是嗎?”
“不然?你還能辭了?哈哈哈哈......”
陳妄嚣張大笑,一副俊秀的好皮囊倏地扭曲,指着她鼻子“呸”了聲,罵道:“像你這種花瓶我見多了,不就是被金|主玩爛了發配到這晦氣的地方來的麽?在床|上喊.爸爸喊得不夠賣力,進別的單位沒進成吧,啊?”
——啪!
傅柏秋甩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勾唇笑道:“沒錯,我是準備辭職了,還剩最後一個星期,希望別讓我親眼看到你被推進火化爐。”
言罷揚長而去。
小區裏靜悄悄的。
車停進庫裏有一會兒了,傅柏秋調整完情緒,收拾了下面部表情,這才下車,走樓梯進屋——她不想把在外受到的負面情緒帶回家,從單位出來愣是開着車繞榕城跑了一圈,到天黑才回來。
她推門進屋,意料之外聞到一陣飯菜的香味。
廚房門沒關,裏面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她循着味道走過去,見時槿之站在竈臺前,身穿圍裙,左手調味料,右手鏟子,眼睛盯住pad上面的做菜視頻,有模有樣地翻炒。
關火,裝盤,齊活兒。
眼角餘光瞥見門口有個人影......
時槿之吓了一跳,轉過身來,見傅柏秋倚在門邊靜靜地看着自己,嗔怪道:“毛毛你吓死我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傅柏秋上前幫她端菜,順便端詳一番,誇贊,“看起來有進步,不是黑暗料理了。”
“我以前做過黑暗料理麽?”
“經常。”
“……”
餐桌上放着一瓶全新的紅酒,兩只高腳杯,傅柏秋訝然,把菜放下,問:“今天什麽節?”
“沒什麽節。”
“不過節你喝酒?”
時槿之脫下圍裙放一邊,挑了下眉:“不過節就不能喝酒嗎?”
傅柏秋笑而不語,拿來開瓶器把紅酒打開,往兩個杯子裏各倒了一點。
晶瑩璀璨的玻璃杯壁映襯着猩紅色酒液,在溫柔的燈光下散發着一絲魅惑的氣息。
“毛毛。”
“嗯?”
“我聯系上KRI了。”時槿之繞到她身側,輕輕握住她手腕。
傅柏秋身子僵了僵,“做什麽?”
“他們說我随時可以過去,以前的人都在。我想把事情弄清楚。”手指沿着她腕子摩|挲一圈,緩緩鑽進袖口。
傅柏秋不動聲色往邊上挪了挪,孰料被她另一只手臂框勾住,不由皺眉:“沒必要弄清楚。”
“不。”時槿之雙臂收緊,将她圈在懷裏,“我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想......彌補過錯。”
氣|息漸近,傅柏秋輕微掙紮了一下,無奈道:“讓它過去吧,誰也沒有錯,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我不要跟毛毛做朋友。”時槿之輕聲道,眼神暗了暗。
“......”
身後那人貼了過來,掙紮無用,反倒被抱得更緊,傅柏秋嗅到一絲危險味道,心頭霎時慌亂,“時槿之,你松手......”
“噓。”
那人輕吐出氣音,抱緊她倏地一轉身,将她牢牢按|在牆壁上,妖異魅惑的眸子裏光華流轉,嗓音低|啞:“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