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跟你去德國。”
聲音很輕,時槿之以為自己幻聽, 卻見她神情嚴肅, 認真的樣子,篤定自己沒聽錯。一瞬間驚喜湧上心頭, 情不自禁溢于言表。
“不過, 我只陪你到比賽結束就回國, 你想去倫敦可以自己去。”傅柏秋淡淡補了一句。
當初兩人在國外同居, 槿之邊念書邊忙事業, 她陪着她走遍整個歐洲,大半個地球,見過許多形形色色的人,參與過許多大大小小的場面, 她們是共同走過來的。要說槿之身邊有誰最适合陪同,只能是她。
她倒不是擔心這人傻了吧唧被賣掉,只是不想萬一有什麽事無法給時家人交代罷了。
畢竟人住在她這裏。
時槿之眼睛裏盈着水光, 連連點頭。這樣她也知足了。
二人相視良久, 靜默無言。
“到時候你要上班的吧?能請假嗎?比賽不會很久, 最多三天。”時槿之想到這個關鍵問題。
傅柏秋平靜道:“我辭職了。”
“什麽時候?”
“今天。”
時槿之錯愕:“為什麽?”
傅柏秋移開目光,漫不經心道:“想開始新的生活。”言罷懶懶地掀了下眼皮。
這理由很高尚, 亦有股子文藝的味道。時槿之想問她, 新的生活裏有我嗎,張了張嘴,沒敢問,只嗯了聲, 說:“挺好的。”
沒弄清楚分手的事,她哪裏有臉過多逼問對方,可這些天來她愈發不明白了,傅柏秋對自己從抗拒,冷漠,到默許,縱容,究竟因為什麽,又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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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許久的沉默,誰也沒走,好像還有話未說完。
“我家裏給我打電話了,讓我下個月七號回去,在那邊過年。”時槿之放下手中的袋子,情緒有些低落,“你跟我去嗎?”
“你們家過年,我去做什麽?”
七號是臘月二二,八號臘月二三,九號臘月二四,過小年,除夕在十五號,隔日便是正月初一。往常家中過年都是按歷來的,左不過小年那天家族親戚吃一次飯,大年那天自己家吃團圓飯,初一去廟裏上香,初二初三走親訪友拜年。
自從家人去世後,再隆重的節日也不過是一個人罷了。
時槿之聽出了點沖的語氣,滿目茫然,小聲道:“我不太想去。”
果然,不是她幻覺。
傅柏秋語氣算不得沖,但較之方才嚴厲了好幾分,眉心也皺起了,“不想去也得去,那是你的家,逢年過節都跟親人團聚,哪有往外跑的。”
說完便想到了夏岚,這話當真站不住腳,主流文化下規矩是規矩,但并非強制,春節不回家的人多了去了。
夏岚要來,槿之就得走。
意識到自己一念間做出如此抉擇,傅柏秋用力掐了下手心,安慰自己,不過是怕時老爺子懷疑她不讓女兒回去過年而已。
“那你也會回家嗎?”時槿之有點被她吓到,往後縮了縮。
“我家就在這兒。”
“嗯?你父母呢?”
傅柏秋眸色沉了沉,語氣生硬道:“死了。”
不提還好,一提就觸她神經,叫她想起當年,心又在油鍋裏滾了一遍。
“......對不起。”時槿之懊悔極了,連忙道歉。“可是我怎麽能讓你一個人過這半個月呢?”
不想再跟她扯皮,傅柏秋下了最後通牒,一字一句道:“總之,春節我這兒不留人,合同上寫明了,你回去也得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
突如其來強硬的态度,讓時槿之摸不着頭腦,極為恐慌,幾乎是立刻反思自己哪裏做得不對。
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
胸口悶悶的,難受,時槿之輕嘆一聲,鼓起勇氣握住她的手,“毛毛,我怕我去了就回不來了,上次那個所謂的我爸,他是怎麽對我的,你也看到了......”
“不用擔心。”傅柏秋打斷道,“他如果不讓你回來,我就親自上門去要人。”言罷不動聲色地抽開手。
眼神語氣都是冷的,說出來的話卻暖進心窩裏,時槿之感覺到一點點安慰,抿了下唇,對她笑。
隔天,傅柏秋帶時槿之去醫院打針。
這人對注射器的恐懼是刻進骨子裏的,她瞧見她畏懼的眼神,抱着她顫抖的身體,心口揪起一陣陣鈍痛,只得溫聲軟語安撫她,哄她,若非護士在,吻一下也未嘗不可。
時槿之倒是想騙一個親親,可惜醫生護士全程在邊上,她連撒嬌都得克制着。
打完針,又做了一系列檢查,身體沒有問題,重點查大腦。
醫生問了幾個問題,她們都如實答了。目前人情緒穩定,病情控制得很好,沒再惡化,但何時能恢複記憶不好說,也許一年,也許三五年,十年,甚至更久,除非受到強烈的精神刺激。
但這樣風險太大,且捉摸不定,萬一刺激出什麽其他精神病來,很難辦。
除了繼續吃藥、定期打針控制,唯一有效的方法只有保持心情舒暢。
從醫院出來,時槿之半個身子縮在傅柏秋懷裏,幾乎是挂着她走的,也只有這個時候毛毛不會兇她,不會對她冷臉。
她的判斷正确。
傅柏秋委實後悔昨天自己态度不好,但誰又能預料這種“後悔”能維持多久。
她對她好,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同情。
七號,傅柏秋送時槿之回家。
天空飄着雨夾雪,細小的雪子噼噼啪啪落在車頂上,像兒時嘴裏歡騰的跳跳糖。往年此時榕城已下過少說兩場雪,不大,但好歹能構成雪景,今年卻遲遲不見雪,眼瞧着前兩天立春了,興許也不會下了。
車子駛近莊園,四周寂寂無人,清冷安靜得恍若隔世。
時槿之愁眉苦臉坐在副駕駛,心随着距離愈來愈近而一點點沉下去。家裏人說要派車來接,她拒絕了,讓毛毛送,争取點兩人相處的時間,能多些就多些。
但再多的時間都會流逝,除非一輩子。
路上兩人無話,傅柏秋開車專注,基本不言語,每每時槿之想說點什麽,轉頭見她臉色淡漠,喉嚨裏的話又咽下去。
莊園入口處,她們被保安攔下來。
傅柏秋自覺降下車窗,指了指副駕位,“我送你們二小姐回來。”
保安看了眼一臉苦相的時槿之,颔首,按下手中的遙控,欄杆擡起,放行。
從欄口處到正屋大門需要五分鐘車程,前半部分是樹林,後半部分是花園,有噴泉、雕塑、網球場等設施,基本沒怎麽變,她還記得春夏兩季這邊一眼望去翠綠遍野,到冬天就顯得蕭條冷寂了。
車停正屋門口,傅柏秋轉頭:“到了。”
“你親我一下。”時槿之揪住自己衣角,臉湊過來,“不然我不下去。”
“……”
傅柏秋眸光忽暗,抓着方向盤的手指曲了曲,沒作聲,似在猶豫。
某人不說話,臉貼得更近了,茶色發絲蹭過來。
“親了你就下去?”
“嗯。”
睡都睡|過了,何況是親一下臉,按說她不至于如此別扭,可心下就是主動不起來,幹脆眼一閉,心一橫,速戰速決。
傅柏秋深呼吸着,閉上眼,唇瓣微微撅起,飛快地吻了吻她臉頰,如蜻蜓點水。
“好了。”
“太輕了,感覺不到,不算。”時·賴皮·槿之一本正經說。
傅柏秋皺眉:“你不要太過分。”
“那讓我親你一下。”
“……”
等不到允許,這人撐起上半身撲過去,雙臂勾住她脖子,用力親了下她的唇。
——啵唧!
特響。
而後時槿之立馬放開她,拉開車門,逃似的下了車。
傅柏秋愣在車裏,片刻回神,隔窗目送她被傭人迎進去,那一步三回頭不舍的樣子,心像是被燒開的水,翻起滾燙的泡沫。
手機響了一下。
她收回目光,打開微信,夏岚發來了一張機票訂單截圖。
後天下午D市飛往榕城,17:15落地。
接着夏岚又發來一條:【毛毛姐,你把地址發給我,我導航坐公交過去,不用麻煩你接我[糾結]】
每說一句話就帶個小表情,像是語氣的補充,可愛又讓人心疼。
傅柏秋勾起唇角,笑着發了一條語音:沒關系,我閑着也是閑着,正好開車出去溜達一下。
【[表情]】
【你的聲音真好聽[表情]】
【我電話:15xxxxxxxx,就這麽決定了,後天見】
【好】
傅柏秋收起手機,擡眸看了眼“玻璃房”大門,視線不經意掠過後視鏡,驚覺自己一臉姨母笑,忽然有種在做壞事的感覺。
像一只在外面“偷.腥”的貓。
小年當天停雨了,還有點陰,下午傅柏秋簡單收拾一番,出發去機場。
榕城是個包容性強的大城市,外來務工者數量超過了本地人,眼下多數企業單位還未開始放春假,街上還算喧鬧,等再過兩天才會變成一座“空城”。
機場離得遠,傅柏秋特意提前兩小時出門,路上車子開得慢悠悠的,當真是出來溜達。她重回獨居生活不過兩天,心理上就開始有些不适應,習慣了擡頭低頭哪裏都能瞧見那人,突然一下子人不在,倒有幾分想念。
她把車開到出口停車場處,找了個位置停進去,摸出手機給夏岚發了條消息。
【我到了,出來打我電話】
未讀消息有十幾條,全部來自時槿之,這兩天那人拼命在微信上轟炸她,她盡量回了,安撫了,卻于事無補。
【毛毛,我想你】
【一天看不見你我就難受】
【我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做什麽都沒精神】
【我們視頻聊天好不好】
……
夏岚第一次坐飛機,位置選在了靠近引擎的窗邊,不但視線被遮擋大半,還吵,嗡嗡嗡的,吵得她頭疼。
榕城機場特別大,落地後她跟随人流去取行李,只感覺走了很久,久到她開始心慌,害怕迷了路,拿不上行李。她一直緊跟前面那位黃衣女士,頻繁看手機上的轉盤信息,就在這時彈出了微信消息。
半小時前,傅柏秋發的。
她輕舒一口氣,莫名感覺到安心,而後終于跟随人群找到了行李轉盤,她等,等了很久,又開始焦慮。
故障?意外?讓毛毛等久了怎麽辦?
周邊人太多了,她只能盡量站遠點,與人保持距離,即便如此,也總感覺有無數道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讓她無處遁形。
等了約莫一刻鐘,轉盤才開始動,第三件就是屬于她的黑色小箱子,她需得穿過四散站立玩手機的人們去拿。這次沒有糾結很久,她走過去拿了,但不小心被一位女士碰了一下。
“對不起。”她條件反射道歉。
對方似乎沒反應過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在夏岚腦海中被補充了無數含義,最終她拿到了箱子,不停地想着“有人在等我”,才徹底将陌生人無意識的眼神甩出大腦。
走出機場,她聞到了陌生城市的陌生味道。
她緊張地撥通了那個號碼——
“喂?”一道清冽溫柔的女聲,與微信語音略有不同,像小石子輕輕落入湖中。
夏岚心髒狂跳,當活躍的思維要轉變為語言時,笨拙得讓自己都讨厭,“毛毛姐,我...我是夏岚......我在機場出口......”
她還想說點什麽,譬如你在哪裏。
“你出來過馬路,到停車場來,就在出口前面一直走,進停車場之後不要停,直走,出口旁邊倒數第二輛車,黑色捷豹,車牌號是榕A68320。”不需要她問,傅柏秋描述得十分詳細,似乎知道她此刻心境,生怕她迷路。
這嗓音又與說單個字時不同,輕細中帶着一絲愉悅,像舊時留聲機裏瀉出的古老樂音。
夏岚手抖了一下,“好。”
停車場是露天的,傅柏秋挂掉電話後降下了車窗,向外望去。這裏視野極好,一眼能望盡整條通道。
她看到一個年輕女孩走過來,身形纖瘦,穿米白色毛領短棉衣,高腰牛仔褲,平底短靴,手上拉着一只尺寸不大的黑色行李箱,肩上兩根肩帶,約莫是身後還背着雙肩包。
人走近了,愈發看得清晰。
她皮膚很白,白到似乎有些病态,被及肩的黑色長發襯得更甚,整張臉清秀幹淨,乍一看好像會發光。那雙眼睛雖大,但眼神裏毫無生氣,如一潭死水,神情透着厭世氣息,嘴巴向內抿着,充滿戒備,卻又很脆弱。
是她嗎?
“夏岚。”傅柏秋拔高音調,喊出那個名字。
女孩遲了一秒才頓住腳步,夢游般迷離的眼神倏地清醒,慌亂轉瞬即逝,四下張望着。
就在前面兩三步遠的位置,車門開了,下來一個人,她目光掃過去,怔怔定格住。
那一刻夏岚以為看見了自己的畫板。
女人約莫三十的年紀,灰色馬海毛粗紡外套成熟大氣,長發筆直如星河瀑布,妝容清淡,卻抹了明豔的紅棕色唇彩,眉眼間笑意溫和,矜貴逼人。
與她想象中的模樣完全相同,甚至更加完美。
果然,她的畫筆是畫不出來的,只有親自用眼睛看,親身用心感受,才能相信這人真實存在。
死灰般的眼睛裏亮起一簇光,夏岚動了動嘴唇,小聲:“毛毛姐......”
“叫姐姐。”傅柏秋溫柔一笑,沖她伸出雙臂。
夏岚眼神閃爍,笨拙地扯了下嘴角:“姐姐。”而後遲鈍小心地迎上去,與她擁抱。
一陣清幽淡香撲面而來,夏岚輕吸了吸鼻子,像夢游一樣神魂不覺,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便被松開了。
傅柏秋粗略打量她一眼,這孩子太瘦了,冬天穿得多也撐不起來,清清秀秀文文弱弱的,近距離瞧着更是像扶風弱柳,一吹就能倒了似的,有些許“病如西子勝三分”的味道。
自己也曾經是這樣子的。
夏岚有些局促,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麽,雖然認識五年了,彼此的事情知曉不少,但今天初次見面,三維畢竟與二維不一樣,緊張不亞于将她丢進人群裏。
正糾結,耳畔響起低沉卻溫柔的聲音:
“一個人過來,辛苦了。”
夏岚倏爾擡頭。
傅柏秋牽起她的手,輕柔地握住,笑着說:“你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