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與夏岚的緣分要從五年前說起。
彼時傅柏秋剛從失去全部親人的打擊中緩過來,慢慢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花費整整兩年。那會兒多虧她在殡儀館上班, 日常見證生離死別,說服自己死亡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世界上比她更慘的人太多了, 越是如此越要堅強。
工作的特殊性, 加上吃藥、心理治療, 她的抑郁症狀逐漸減輕, 好轉。
因為親身經歷過,所以很清楚那種滋味。她在網絡上看到有許多與自己曾經的狀況相同,甚至比自己更嚴重更糟糕的病友,或發聲求救, 或自說自話,雖然她明知自己做不了什麽,但仍是忍不住去回複, 去傾聽, 語言安慰是蒼白無力的, 卻比刀子好些。
她從不勸病友們要積極樂觀,這四個字太殘忍, 是将他們推入深淵的手。
認識夏岚便是在這個時候。
夏岚在超話裏發帖, 說自己很努力地配合治療,在吃藥,但害怕有一天堅持不下去,希望有人能用郵件的形式和她互相講故事, 但不能有結局。
起初很多病友參與,傅柏秋也是,她只覺得這個人很特別,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她努力抗争的那股勁兒。點進夏岚的微博,沒有純粹的負能量,只有冷幽默式的日常,以及富有詩性的句子,還有畫作。
畫一些花草,人物,動物,有素描,有油畫,有随手亂塗的線條。畫什麽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她開始關注她,但并不期待她的回複。
可那天夏岚回複了她,并且告訴她,幾十封郵件裏,她只回了她一個人,表示想聽故事,并附上自己要講的故事,而只給其他人回了謝謝。
她說她的故事有趣。
然後她們開始了郵件往來,一周發一封,每封千字左右,兩個人的故事互相足足講了大半年,漸漸開始說一些別的東西,譬如腦洞大開,譬如人生哲學。
再後來,第三年,她們大致知曉了彼此的經歷,會用第三方地址收寄一些小禮物,但都很自覺,不過多探尋對方的私生活。
直到去年加上微信。
夏岚說等自己情況穩定些了,就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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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好。
如今承諾兌現,兩人都驚覺對方與自己想象中一模一樣。
“你很棒。”傅柏秋握着女孩的手,神色誠懇。她是真心實意地誇獎,覺得這個孩子太棒了。
能離開熟悉的地方,一個人來到陌生城市,于她而言是值得吹一輩子的驕傲的事。
夏岚擡眸與她對視片刻,竟沒有不安和局促,小聲說:“謝謝姐姐。”
不知怎麽的,越有人理解她,反倒越想大哭一場。但是她不能,在姐姐面前不能喪。夏岚這麽想,盡量讓自己笑起來燦爛些。
這孩子好乖。
傅柏秋眯了下眼,擡手攬過她肩膀,“外面冷,上車吧,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夏岚點點頭,有些受寵若驚,被人攬着委實不太自在,但她不想掙開。
傅柏秋打開後備箱,接過她行李箱放進去,挺重,應該裝了不少東西。而後為她打開副駕駛的門,那一剎忽然想起時槿之。
【有人坐過你的副駕駛嗎】
【有】
【誰】
【你啊】
莫名心虛。
夏岚很自覺地系好安全帶,然後雙腿并攏,手放在膝蓋上,後背微微傾斜靠住椅子,規矩得很。
雖然她反應挺遲鈍,但近在眼前的東西亦忽視不了,譬如第一眼看到傅柏秋,她便直覺對方有股矜貴的氣質,淡淡的,給人以溫暖,又譬如現在,她瞧着這車子內飾好看且有質感,至少說明不便宜。
一個優秀美麗又多金的溫柔大姐姐,真的像自己這樣被抑郁的黑狗撕咬得遍體鱗傷過嗎?
越想,越覺得自己都不配站在姐姐邊上。
太喪了。
“夏夏。”傅柏秋上了車,關門,邊系安全帶邊對她笑,“想吃什麽?”
夏岚回神,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說:“姐姐決定吧,我一向沒什麽主見......”
一時口快,後半句話不該說出來的,夏岚頓了頓,想要收回已經晚了,不由懊惱,方才還說不能喪,誰知張口便是負能量。面對這麽好的姐姐,自怨自艾個什麽勁呢。
焦慮,忐忑,惴惴不安。
傅柏秋渾然不在意,若無其事地笑着說:“好啊,讓我這個土著帶你玩轉榕城,就先嘗嘗我們本地菜吧。”
“嗯嗯。”
夏岚忙不疊點頭,悄悄舒了口氣,适才在想如果姐姐安慰自己,她罪過就真的大了,不想總是讓別人安慰,因為知道沒有用,反倒弄得別人累。
榕城菜以紅燒、煨炖為主,保持食物原味,醇厚鮮美,口味較為清淡,與D市那邊風味差不多,假如夏岚是川渝人,她倒要考慮對方吃不吃得慣了。
餐廳選在海邊,雖然小年夜餐位火爆需預訂,但榕城之大,總有空餘,傅柏秋要了包間,兩人都不喜嘈雜喧鬧,故而包間是最好選擇,安靜,私密,放松。
夏岚吃飯規矩,傅柏秋不想加重她心理負擔,便沒有過多表現出照顧她的樣子,飲料兩人喝不一樣的,各自放在自己手邊,自己喝自己倒,邊吃邊聊些二人本身之外的事。見她喜歡吃哪個菜了,多吃幾口了,傅柏秋以自己也喜歡吃為由頭,喊服務員再上一道。
她如此不露痕跡,夏岚漸漸放松下來。
“幾號開學?”
“三月三號。”
“大四是不是該實習了?”傅柏秋用紙巾擦擦嘴,歉然一笑,“我對國內大學的這些安排不是很清楚。”
夏岚讷讷點頭,認真道:“嗯,十二月份校招我試了一家公司,但是做了不到一個月就辭職了。”
這話傅柏秋有點接不上了。
問原因,沒必要,十有八|九猜得到,問打算,只會讓這孩子更加焦慮,問想來大城市發展還是留在家鄉,都出不了口。夏岚和自己一樣沒有父母,寄住在姑姑家,境遇很糟糕,這些年吃藥治療的錢還有學費,都是花她父母留下來的一點遺産,以及她自己畫畫賺的些小錢。
榕城雖然就業機會多,工資高,但相對的壓力也大,生活節奏非常快,她孤身一人,無依無靠,随時都有可能發病。
光是活着,就已經用光了她所有力氣。
“不過開學之後還有機會的,我可以重新面試,多走走,多看看。”夏岚慶幸姐姐沒問,努力表現出積極的樣子。
她試的那家公司規模中等,崗位是文職,最簡單的收發資料,制作表格,她不是無法勝任,而是害怕那種環境,四五個人一間辦公室,坐在一起,不可避免與同事溝通,每天從睜眼開始窒息,到晚上精神疲倦得很,卻要靠吃安眠藥才能睡着。
她堅持了二十幾天,逃了。
傅柏秋險些脫口而出“我給你安排”,顧及這孩子自尊心,忍住了,琢磨着尋個合适的契機,自然一點說出來。
吃完飯,傅柏秋帶夏岚去步行街逛了逛。
街上人不多,打消了她的顧慮,盡管如此,她仍是一路挽着夏岚,時不時說兩句話,而後兩人進了某品牌珠寶店。
店員微笑上前,夏岚頓時神經緊繃,渾身不自在,傅柏秋直接客氣道:“我們随便看看,有需要再叫您。”一句話把人打發走,挽着夏岚四下轉悠。
須臾,她看中了一條名為“少女之舞”的項鏈。
銀色細蝴蝶結以鑽石鑲嵌,小巧精致,純潔可愛,而蝴蝶結代表缱绻,象征愛與不可分離,她第一眼瞧着就覺得非常适合夏岚。
“夏夏,這條項鏈好看嗎?”
“好看。”夏岚如實回答,她首次逛珠寶店,眼珠子都不知往哪放,不經意瞥見價格,暗暗心驚。
“喜歡嗎?”
姑娘有種不祥預感,連連搖頭:“我不要。”
傅柏秋沒理她,對店員招了下手,讓其把項鏈拿出來,自己捧在手裏甸了甸,拎起來在她脖子前比劃,贊嘆道:“真的很好看,很适合你。”
女孩皮膚白,五官清麗,項鏈襯着更像易碎的珍寶,有一種出塵的美感。
夏岚:“……”
“把它當作姐姐對你的祝福,好嗎?”傅柏秋柔聲說道,唇角綻開溫暖的笑容,手指輕拂過她柔軟細滑的發絲。
頭發仿佛有了知覺,吸收着這人手心的溫度,而後臉也紅了。夏岚凝視她溫柔的眉眼,心倏地跳得飛快,嘴上愈發笨拙,只應了一聲好。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笑,也沒有人對她溫聲細語,更沒有人處處照顧她情緒。
她覺得自己夠堅強了,但不過是僞裝的外殼,輕而易舉便被柔軟融化,潰不成軍。只需要別人對她一點點好。
傅柏秋買下這條項鏈,不貴,一萬出頭,她沒讓店員包裝,直接為夏岚戴上,空盒子提在手裏。
逛到晚上快十點,兩人回家了。
夏岚心緒沸騰不止,有些自責,一路都是姐姐在照顧她,自己像個沒用的廢柴,連回句話都木讷幹癟。當踏進眼前這棟小樓,她憋不住,拿出手機要給傅柏秋轉錢,說是住宿費,覺得打擾了她。
“傻姑娘,你陪我過年,還要倒給我錢,這是什麽理?”傅柏秋笑着抱住了她。
夏岚糾結:“可是......”
“有人陪我高興都來不及。”傅柏秋拍拍她臉蛋,“好了,我去拿被子幫你鋪床。”
“……”
一樓小卧室空置,裏面放了一點時槿之的東西,但不影響住人,傅柏秋拿了新被子下來,夏岚同她搭手一起鋪好,然後按她引導去洗澡。
抱着衣服和洗漱用品經過客廳,她才注意到窗邊有架漆光油亮的三角鋼琴,神色驚喜,“姐姐,你會彈鋼琴嗎?”
“不會。”傅柏秋試水溫出來,看了鋼琴一眼,“這是朋友的,她住我這兒,回家過年去了。”
“你會嗎?可以玩一玩。”她說的“玩”是像自己這樣,一只手彈《兩只老虎》。
夏岚點點頭,笑了一下,“今天不了,姐姐早點休息,我去洗澡。”
“嗯,晚安。”
“晚安。”
傅柏秋上樓,自己也準備洗個澡睡覺,剛一進房間,手機就響了。
——“時”
還是這個備注。
她微微皺眉,指尖劃過接聽鍵,“怎麽了?”
那邊頓了兩三秒,委屈的聲音洶湧而出:“毛毛,你都不回我消息......”
時槿之卷着被子趴在床上,雙目凝視天花板,一眨不眨。
如果說與毛毛住在一起,能讓她暫時忽略自己失憶了,很開心,那麽住在家裏就是時時刻刻被提醒自己失憶了,很不開心。對于這個家,她沒有絲毫歸屬感,回來不過兩天,只覺得度日如年,每分每秒都過得無比煎熬。
姐姐從美國回來了,帶來了她的白人男友,高鼻深目,體态健碩,一副資|本主義精英的樣子。
也是今天小年夜她才知道,自己還有兩個異母弟弟,其中大點的那個在國外讀書,也回來了。
此外,哥哥也帶着老婆孩子回來,那孩子叫晚晚,喊她一聲二姑。
二姑,她可真夠二的。
一大家子人雖多,但并不熱鬧,每個人都畏懼時老爺子的威嚴,飯桌上客套話馬屁話說了一籮筐,尤其是後媽,生怕少說兩句會被掃地出門似的。
無比痛苦之下,時槿之不斷給傅柏秋發消息。
然而毛毛從傍晚開始便不理她了。
無奈之下她一通電話打過去,那人的語氣竟然有些不耐煩。
【毛毛,你都不回我消息......】
【怎麽沒回,下午不是陪你聊天了嗎】
【我是說晚上】
【我不可能時時刻刻抱着手機,你都多大的人了,能別這麽幼稚嗎】
【……】
【還有事嗎,沒事我挂了】
【你陪我聊聊天不行麽】
【我不想聽你抱怨家裏人】
【……】
【我洗澡睡覺了,晚安】
電話挂斷那一刻,時槿之淚流滿面。
她仿佛是個被抛棄的小醜,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那人忽冷忽熱的脾氣是她心上的定時炸|彈,倏爾将她炸得粉碎。
——篤篤
“槿之。”外面是姐姐的聲音。
接着門被推開。
一個枕頭淩空飛過去。
時榕之被迎面砸個正着,軟軟的,不疼不癢,她彎腰撿起枕頭,反手帶上門,見妹妹雙眼通紅,滿面怒容,無奈嘆了口氣:“槿之......”
“出去。”
“爸就是那個脾氣,好面子,你別往心裏去。”榕之拍了拍枕頭,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
方才席間,家裏來了許多親戚朋友,都是是有些頭臉的人物,原本吃飯吃得好好的,觥籌交錯,賓主盡歡,老爺子非要讓槿之彈個琴助什麽興,槿之不願意,煩躁了,讓老爺子臉上挂不住,說了她幾句。
何茹是個機靈的,連忙打圓場,讓自己的小女兒去彈。老爺子免不了又說兩句,說得槿之直接扔筷子走人。
這臉是丢大發了。
“我不知道時先生什麽脾氣,他讓我不開心,他也別想開心。”
“槿之,話不能這麽說......”
“我不想聽!”時槿之煩躁地揮開她手,翻身下床。
姐姐一愣:“你去哪兒?”
“找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