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傅柏秋下定決心不去倫敦,卻沒想到這決心不到三天便被推翻。

元宵那晚, 兩人去外面吃飯, 吃完看了會兒花燈,回來後槿之說想喝酒, 再三保證不亂來, 她便陪着她喝了, 醉得腦子發糊。

槿之的确沒亂來。

亂來的是她。

那事兒像潘多拉魔盒, 打開便關不上, 有一次便有二次,流水一樣止不住。

就在兩人放縱之時,傅柏秋摸到了時槿之手腕上的疤痕,那樣粗糙不平的一塊皮膚, 咯得她的心生疼,許是酒精作用,她分不清過去還是現在, 一遍遍喊着這人的名字。

“槿之......”

“槿之, 告訴我......”

時槿之亦醉得迷糊, 只覺渾身舒|暢,忽而漂浮, 忽而下墜, 雙手死死抓住床|單,口齒不清地低.咛着。

而後二人沉沉睡去。

夢裏回到空難那年,她看着手機屏幕上那個答應分手的“好”字,淚流滿面, 一遍遍在心裏問為什麽。

翌日,她改變了主意。

三月,氣溫開始緩慢上升,倒春寒突兀襲來,冷空氣過境,陰雨連綿。

經歷一整個寒冬的摧殘,花圃裏殘枝破桠依舊蔫耷耷的擡不起頭,好似知曉風霜猶在,真正的春天尚未來臨。到月底,枝條吐出新嫩綠芽,冬青葉子間綻開一簇簇密集的紅花,小區裏一夜之間姹紫嫣紅。

等待簽證的日子裏,傅柏秋在網上了解比賽資料和流程。

主辦方、評委、樂團等,許多都是生面孔,唯一還算熟悉的是評委主席,德國鋼琴家Katharina,這人她認識,以前是槿之的業內好友,但不清楚這些年關系如何。

時槿之則練琴,每天至少在鋼琴前坐八個小時,偶爾會去趟學校,不知道在做什麽。

兩人的關系有點暧昧不清,相處模式也十分怪異,時而像朋友,時而像陌生人,時而又像熱戀期的情侶。

時槿之心生歡喜,以為複合在即,畢竟毛毛改變了主意,答應陪她去倫敦。

說明她在乎她。

31號晚上,兩人各自收拾行李,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

時槿之收拾得差不多了,坐在飄窗上看那本日記,看着看着情緒來了,決定一鼓作氣表明心意,便偷偷跑上了樓。

房間門開着,傅柏秋背對着門口疊衣服,她蹑手蹑腳走過去,一把抱住她,“毛毛!”

“嗯?”那人并未被吓到,“怎麽了?”

時槿之轉到她面前,雙臂勾住她脖子,滿面嬌羞道:“我們複合好不好?”

傅柏秋眼神暗了暗,不語,抓住她的手從脖子上掰開,往後退了一步。

“毛毛?”她心慌。

“收拾完了嗎?早點睡,明天趕飛機。”傅柏秋淡淡道,牢牢抓着她手腕,生怕她會再次抱自己似的。

時槿之急了,掙紮着,“不要,你還沒回答我......”

“我不想複合,可以了嗎?”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那...我們這些天算什麽?”聲音倏然顫抖,她害怕聽到一切消極的、否定的答案。

是啊,這些天算什麽,掰着指頭數一數,自從元旦在溫泉酒店那次過後,兩人的關系始終保持在不上不下,不冷不熱的狀态,那事兒做過少說七八次,每次都是情不自禁,你情我願。

炮|友?臨時夥伴?傅柏秋也不明白算什麽。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我,又怎麽會關心我,對我心軟?”

“在床上你喊我的名字,那種眼神,我不相信你一丁點感情也沒有,你心裏是愛的,對不對?”

“我忘記了所有人,獨獨記得你,說明我也愛。”

她說了很多,沒有哭。

傅柏秋靜靜地聽,每句都對,每個字都戳她心窩子,可被戳了後依然覺得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麽,填不滿。

其實真相如何都不再重要,這七年空白無論怎樣也彌補不了,她們之間回不到過去。

至于這種不清不楚的關系,她認為應當是住在一起的緣故,等合同到期,這人搬走,她恢複獨居生活,一切就都徹底結束,歸為寧靜。

而後,相忘于江湖。

“毛毛?”

“你說句話好不好?我害怕。”她聲音哽咽,一滴眼淚未掉。

傅柏秋閉了閉眼,松開她的手,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道:“槿之,我們回不去了。這次陪你去歐洲,算我友情幫助,等你弄清楚事情,回來我們就分開住,我另有房子,會搬出去,這整棟都給你住,但只算一層的租金。”

即使明白了,也回不去,她只想給心中的執念一個交代。

“然後我開始我的新生活,你也開始你的新生活,我們都會遇到更好的人。”

時槿之呼吸凝滞,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在最需要眼淚的此刻,她竟然哭也哭不出來,心裏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好像一下子被人挖光了血肉。

“我累了,去睡覺吧,明天要早起。”傅柏秋開口趕人,行動上亦如此,拉着她走到門外,“晚安。”

——咔噠

門輕輕關上,落鎖。

翌日,十點的航班,荷蘭皇家航空。

目的地是德國漢堡,榕城沒有直飛航線,要從阿姆斯特丹轉機,在傅柏秋的記憶裏已經七年沒有過長途飛行,即便這次買了頭等艙,也可以預見會很難熬——自從家人死于空難後,她對坐飛機有了陰影。

一登機,時槿之就被認了出來。

穿藍色制服的金發空乘熱情問候一番,試着詢問能否合影,時槿之應了,把人家摟得那叫一個緊,傅柏秋當作沒看見,心說幼稚。

這人在外沒什麽架子,坐任何交通工具都規矩安分,事兒少,空乘跟她說話她就說話,讓點餐就點餐,吃完該睡覺睡覺,該娛樂娛樂,今天也一樣。

不知是否錯覺,傅柏秋瞧她似乎蔫蔫的,不太開心的樣子。想了想,沒有主動搭話。

旅途漫長,吃了睡,睡了吃。

下午四點多抵達史基浦機場,中轉一個半小時,後續飛行一小時,六點抵達漢堡機場。

因着在飛機上提心吊膽,傅柏秋沒休息好,這會兒困得不行,眼皮沉沉地往下垂,走兩三步打個呵欠,眼角含淚,她無心感受舊地重游的滋味,只想睡覺。

天還未黑,室外很冷,這個季節的漢堡最高氣溫是13℃,比榕城要低些。

與傅柏秋相反,從上飛機到下飛機都蔫頭耷腦的時槿之,這會兒突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路走得飛快。出口處停着一輛黑色禮賓車,邊上站着四位西裝革履的男士,他們一見時槿之出來便迎上去。

時槿之瞬間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口流利德語跟他們打招呼,禮貌握手,然後客套了幾句,言談間神色自信大方,一如七年前。

傅柏秋:“……”

這人真的失憶了嗎?

來的是評委組委會的人,接機,帶她們去酒店安頓,然後安排共進晚餐,與這次比賽相關的亂七八糟人員一起。

時槿之對外介紹傅柏秋,說是自己的助理,二人出發前便商量好了,是傅柏秋提出來的,那幾年都是這麽介紹,自己本身不想與外界打太多交道,借用助理身份陪在槿之身邊就夠了。

一路抵達Fairmont酒店。

槿之目前沒有團隊,住行方面都由組委會安排,房間是專屬大套房,三室一廳,裏面有一架提前兩天搬過來的施坦威三角。

約定稍作休息後七點鐘下樓,空間留給了她們兩個。

時槿之臨窗而立,抱起雙臂,靜靜注視着窗外景象,那背影孤寂而脆弱。

傅柏秋站在她身後,雙手插兜,緩步上前,漫不經心開口:“感覺沒什麽變化。”

漢堡她們來過很多次,七年間變化并不大,城市街道與景象輕易就能辨出熟悉的感覺,就連當地人說德語的口音都還是那個味兒。

“我好像在做夢。”時槿之盯着窗外,喃喃出聲。

“嗯?”

“好像有種直覺在引導我,從我下飛機開始,我感覺自己被身體裏另一個靈魂控制了......”她雙手攀住明淨的玻璃,用盡了力氣。

第六感很神奇,說不清楚是潛意識還是大腦深處的記憶,她對這座城市有種不亞于榕城的熟悉感,仿佛很久以前在這裏生活過,前世今生。

傅柏秋笑了笑,伸出去想碰她的手又縮了回來,說:“等你到了倫敦會更覺得自己在做夢。”

“是嗎?”

“嗯。”

“你喜歡這裏嗎?”

“不喜歡。”

時槿之:“……”

傅柏秋低頭看腕表,轉移話題道:“我眯一會兒,到時間叫我。”

這充滿德式性|冷淡風格的房間,主色調為白色,過于明亮晃眼,讓人看着就沒有休息的欲.望,不過她累了,沾枕頭就能睡着。

看起來她拒絕回憶。

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真的太累的緣故。

時槿之讪讪點頭:“好。”

說眯一會兒,确實只是一會兒,睜眼閉眼,時間從指縫中溜走,傅柏秋被叫醒時,那人已經換好了白色套裝。

這回輪到傅柏秋在做夢了。

多年以前,陪伴在槿之身邊參加晚宴或者商務飯局的人不是自己,但在酒店出發前,她總能看到她換上各式各樣的套裝或者晚禮服,她很喜歡參加這類活動,因為她必定是最受矚目的星星,耀眼,光芒四射。

她會問她幾時回來,然後得到一個安撫的吻。

她看着她被經紀人和助理簇擁着坐上車,像驕傲的公主,随時可能被王子牽走,那激起了她心中強烈的不安,而矛盾便是在這無形的細節中一點點積累下來的。

原來她們并非每時每刻都恩愛甜蜜,隔閡的種子早已埋下,空難不過是一根催熟後引.爆的導.火索。

“槿之!”

傅柏秋突然大喊一聲,緊緊抱住她。

時槿之懵了,身子僵住,“毛毛?”

傅柏秋不說話,輕輕閉上了眼,呼吸有些急|促。

渾身發抖,雙臂越收越緊,好像要将這人嵌進自己的骨血裏。時槿之漸漸感覺到窒息,手攀住她肩膀,皺了皺眉:“唔,毛毛,你勒疼我了......”

“別去。”她像沒聽見似的,聲音含着哽咽。

“?”

“每次你演出,從前一天就開始準備,你要練琴,要排練,不是跟鋼琴一起就是跟樂團一起,然後一場接一場,你一點點時間都不能分給我。”

“??”

“你在臺上意氣風發,投入忘我,我甚至不能在臺下光明正大地看,我只能在幕後透過那條門縫偷偷看你,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外人,只有在床上才能發揮作用,我是你的玩具嗎?”

時槿之滿頭霧水:“毛毛,你在說什麽?”

“我感覺你不是很需要我......”傅柏秋突然松手,用力推了她一下,背過身去,緩緩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腦袋。

時槿之被推得一個踉跄,險些摔倒,扶住了身邊的椅子。

她嘴唇微張着,因窒息感而不得不大口呼吸,空氣還殘餘着那人身上的清香,一股腦兒湧入肺裏,她遲鈍的神經才開始運轉。

細細品味這些話,竟然是控訴。

能從毛毛嘴裏聽到控訴,當真是一點兒也不容易。

昨晚就在想,當初兩人之間必定是出了問題,分手原因極大可能只是導.火索,她想了一夜,通過那些舊物得不出半點有用的信息,只得将希望寄托于此次英德之行。

她怎麽會不需要她?

現在需要極了。

那人肩膀微微抖動,時槿之僵着步子走過去,蹲下來抱住她,輕聲說:“毛毛,我需要你。”

“……”

“沒了你,我不行。”

“我就是篤定你會陪我來,才敢答應邀請的,我知道你一定會陪着我。”

“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的自信......”時槿之自嘲地笑了笑。

傅柏秋緩緩擡頭,眼眶微紅,卻沒有淚,為自己突然的失控感到羞恥,但這番遲到七年的心意給予了她極大撫慰。

她瞪了她一眼,沒好氣道:“你就吃得住我,心機女。”

時槿之吐了下舌頭,調皮一笑。

“毛毛不想去嗎?那我推掉,就說不舒服。”

“別,損名聲。”傅柏秋拂了拂頭發,站起來。德國人講究嚴謹,重承諾,請假明面上當然可以,但潛規則就是損壞名聲,別以為老外有多耿直。

目前尚不确定槿之将來是否會回到歐洲發展,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破壞她辛苦維護的國際聲譽。

“走吧,別遲到。”

“毛毛牽着我。”

“……”

名義上的共進晚餐,實則是商業飯局,規模不大,到場人員主要是比賽的主辦方、評委組、贊助商等。與國內飯局不同,只是一頓普通的工作餐,自助形式,純交流,不帶任何利益性.目的。

出席的有三位音樂藝術類學院院長、評委組全部評委——來自五個國家的七位鋼琴家、幾家唱片公司的CEO。

這些人,時槿之一個也沒有印象,表面雲淡風輕,跟着本能走,好像天生就能游刃有餘地應付這種場合,但其實心裏緊張得要命,全程緊緊牽着傅柏秋的手,沒松過。

觥籌交錯間,飯局進行得還算順利。

因為是自助的形式,大家都站着邊吃邊聊,氣氛相當放松。槿之不用英文名,一般都喊她Jin,起初她不習慣,但不得不裝作熟知的樣子。

德國Et唱片公司的CEO給了時槿之一張名片,意圖十分明顯,自從她跟KRI解約後,好幾家公司都盯着她,想出高價把她簽過來,但她本人一直沒有正面回應過,這次她應邀出席比賽評委,無疑是個好機會。

“我考慮幾天再給您答複,好嗎?”

“當然,沒問題。”

兩人碰了下杯。

傅柏秋在旁邊有意無意地聽兩嘴,喝喝小酒,吃吃點心,她德語水平不高,至多應付日常交流,七年來少有使用,聽得懂個大概便好。

百無聊賴之際,目光四處亂掃。

視線裏突兀闖入一個中年女人,她愣了愣,側臉感覺非常眼熟,可是對方腳步未停,徑直走向側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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