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想起來了。”

“我都想起來了......”

傅柏秋緩緩睜大眼睛,用力握了下她的手, 心髒陡然跳得飛快, “你想起什麽?”

時槿之雙目紅腫,面容浮現痛苦之色, 輕輕抽了口氣, 而後緊抿住唇, 拼命地搖頭。

她想起很多。

七年前被沒收了證件和手機, 被人二十四小時盯梢, 被強行灌藥......

不知是藥物的作用,還是心理上的創傷,她催眠自己愛那個女人,她從來沒有被強迫。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是她自願的,對方只給她吃藥,一吃就神志不清, 特別興奮, 産生某種錯覺。

她自願用那種方式讨好她, 以換取不再吃藥,但不過是正中那人下懷。

是她賤啊。

熬了七年, 幾乎以自毀的方式逃脫控制,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與那個女人叫板,一心只想找到毛毛。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不會停止尋找。

可是要怎樣訴說呢?

當年的誤會?不堪的過往?那些都是她心上血淋淋的疤,揭開就得連皮帶肉一塊兒扯爛。

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失憶這段時間的事情。

她竟然......那麽恬不知恥。

眼淚洶湧而出, 簌簌落下,她兩手胡亂揪着自己的頭發,喉嚨裏發出痛苦嘶啞的低吼,像一只無助的小獸。

“槿之!”傅柏秋抱住她,聲音倏地哽咽,“別想了,乖,都過去了,不想了,好不好?”

“走開,你走開......”

“槿之?”

“你出去,讓我安靜一下,求你了。”時槿之掙紮着推開她,将臉撇向一邊,用手捂住嘴。

傅柏秋擰起眉,緊緊咬住後槽牙,半晌才默默退出去。

四周安靜得針落有聲,耳朵裏嗡鳴一片。

時槿之用手背抹去眼淚,深呼吸着,仰面閉上眼睛又睜開,反複幾次,情緒稍稍平複下來,轉而打量周圍環境。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她在醫院。

仔細梳理記憶,得知自己這次赴德是應邀擔當鋼琴比賽的評委,順便因失憶的緣故而弄清楚當年分手的原因——現在倒是不需要弄清楚了,她已經記起來。

再然後是晚宴,她去上廁所,就在廁所裏碰到了那個帶給她七年噩夢的女人,被強吻,頭疼欲裂,暈了過去。

胸口悶悶地疼,窒息感逼仄湧來。

她猛地按住左胸口,大口呼吸着,視線又模糊了。她不得不躺下去,仰面凝望着天花板,眼淚順着眼角滑落,浸濕了枕頭。

噩夢,她的噩夢......

初識葉子潇是在一次鋼琴大賽上。

那年時槿之十四歲,剛剛經歷了母親去世的打擊,與父親的關系日益僵化,對剛進門的後媽亦沒有好臉色——以及她帶來的私生子,便宜弟弟。

她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鋼琴上,本身就頗具天賦,師從名家,小小年紀便展露出非凡的音樂才華。那時她作為亞洲唯二入圍總決賽的選手,遠赴德國,驚豔亮相,一舉拿下冠軍,從此名字為人所知。

許多唱片公司的經紀人找到她,表示想與她簽約,為她規劃今後的職業演奏生涯。

葉子潇也在其中。

年紀小,身處異國他鄉,又剛失去母親,她深深記住了這個會說流利中文,笑容溫柔和藹的大姐姐。

許是文化差異,別的經紀人只是禮貌客氣地詢問她,同她交流,而葉子潇不一樣,她會關心她,對她噓寒問暖,直到比賽結束仍陪着她,将她送上回國的飛機。

雖然當時沒有立刻簽約,但是之後的三四年裏,槿之始終與大姐姐保持聯系,到十八歲那年赴英求學,毫不猶豫簽了三年合同。

三年,葉子潇待她像妹妹,女兒,給予了年幼喪母的她莫大安慰。

那段時光幸福又快樂,學業、事業、愛人、朋友,她一個不缺,偶爾無法平衡,但很快能修正。

事業上,槿之非常信任葉子潇,她說什麽是什麽,而自己只需要每天練琴,不斷學習,保證水平不下滑。

二十一歲那年,她合約到期,主動選擇續約,葉子潇給她拿來了一份新合同,條款有些苛刻,違約代價亦非常沉重,但相對的規劃更清晰,收益更豐厚。加之她信任葉子潇,便直接簽了。

【乙方無條件服從公司的一切安排】

【乙方一切所得收入與公司五五分成】

【乙方擅自終止合同需支付違約金八千萬美元】

傅柏秋隐約感覺到不對勁,說這是霸王條款,她覺得沒有問題,是毛毛多心。

那時她們根本不知道,葉子潇是公司第二大股東,所謂“公司的意思”很大程度上就是她的意思,一張隐形的天羅地網正悄然收緊。

隔年七月,突發空難,葉子潇露出真面目,從那以後她表面自由,實則失去了一切事物的主導權,她被葉子潇二十四小時盯梢,吃住都在一起,整整一個月沒法與外界聯絡,就連活動也是在嚴密的監視下進行,美其名曰對她的保護。

直到有一天,葉子潇拿來了她的手機,給她看收到的短信。

老婆:【分手吧】

時槿之:“???”

葉子潇譏諷道:“她不要你了,恭喜恢複單身。”

然後噩夢才真正開始。

一次次被灌藥,若聽話還好,那人會溫柔些,若不聽話,等着她的就是小黑屋和粗麻繩。

葉子潇從來不打她,更不虐待她,只會狠狠掐她身上看不見的地方,然後借助藥物以及心理暗示的作用,讓她主動,讓她自願。

“寶貝,這叫愛,我愛你,你也愛我,明白嗎?”

愛,什麽是愛。

她唯有不斷說服自己這是“愛”,才不至于徹底崩潰。

“想擺脫我麽?錢拿來,我就放你走。”

八千萬美元,四億多人民幣,她這些年賺的錢大部分被葉子潇抽走,自己手裏加起來不到一個億,即便把在歐洲的幾處房産賣了,也僅僅能湊個三億多點。

她想解約,但不願向家裏人開口,只能拼命賺錢。

葉子潇讓她去國內娛樂圈撈錢,說中國人的錢特別好賺,市場大,傻子多。

于是便有了她在國內娛樂圈過于高調被黑成翔的那兩年。

賺快錢不僅損毀她名氣,更迷失她心智,所幸她最後懸崖勒馬,亦沒有荒廢自己的鋼琴事業,撈完一筆後抽身而退,反倒名利雙收。

終于在去年六月,她與公司鬧上法庭,解約了,賠光全部家當,徹底解脫。

白駒過隙,七年如夢。

時槿之躺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瑩亮的燈光,眼淚已然幹涸,心木木地疼。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毛毛,原想着相處一段時間再找機會解釋真相,誰料失憶突如其來,打斷了她的計劃。

但經過這麽一遭,她再沒有了勇氣。

【分手吧】

【她不要你了】

傅柏秋站在走廊裏,背靠着牆壁,燈光将影子拉長到病房門口,她豎起耳朵聽房間裏的動靜,只隐約聽到微弱的抽泣。

心底湧起複雜滋味,酸楚與苦澀交織更多些。

現在是四月三日晚上八點二十分,槿之昏睡了整整24小時——昨晚她被人發現暈倒在廁所裏,送來醫院搶救,生命體征一切正常,只是始終不醒。

似曾相識的場景,一如冬至那天晚上。

傅柏秋仰頭深呼吸一口氣,胸口像堵了團棉花,悶悶的,大約是昨晚驚悸絞痛留下的痕跡,她看到槿之倒在地上,了無生氣,頓時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軟軟地跌坐下去,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監控拍到槿之進廁所後,一紅衣金發女人進去了,不到五分鐘又出去,下一位女士進去時,發現了暈倒在地的人。

那張臉她認得,是葉子潇。

不會錯的,前天夜裏一晃而過的側臉。

“嗚嗚......”

病房裏傳來隐忍的嗚咽聲,逐漸變大,傅柏秋心一緊,斷了思緒,慌忙沖進去。

“槿之!”

那人躺在床上,身體抽搐着,盈滿淚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什麽恐怖的東西。

傅柏秋坐到窗邊,手輕撫上她臉頰,彎腰附在她耳邊低喃:“沒事了,槿之,沒事了,我在。”

“毛毛......”

“嗯,我在呢。”吻了吻她眼角,舌尖嘗到一片鹹澀。

時槿之緊緊抓住她的手,胸口劇烈起伏:“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好,你不哭我就聽。”

“唔。”

指關節微微曲起擦過眼角,傅柏秋小心仔細地替她擦去眼淚,把病床升起來,而後擰開放在旁邊的醫院提供的礦泉水,“先喝點水,餓嗎?”

這家醫院為住院病人免費提供三餐,但在非德國籍且無醫保的情況下,住院費相當昂貴。槿之現在才醒,她本想通知醫生,但這會兒看樣子不太合适,需得讓人情緒穩定下來才行。

時槿之接過水喝了幾口,搖頭,眼睛紅得像兔子,“就算你不會原諒我,我也要說清楚。”

傅柏秋默默将水蓋好,放到一邊,将她攬進懷裏。

“嗯,說吧。”

她也想知道。

“那天音樂會結束後......”時槿之鼻音濃重,緊緊依偎在她懷中,撕扯傷疤的痛不及失去愛人分毫。

傅柏秋靜靜聽着,雙臂逐漸收緊,眼底一片赤紅。

原來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她深愛的人正在經受強烈百倍的痛苦,如果她當時沒有心灰意冷直接說分手,而是處理完家人的事情回一趟倫敦,如果她沒有決絕地換掉聯系方式和住址......

她們就不會錯過七年,彼此也不會在絕望與噩夢中煎熬七年。

但是沒有如果。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時槿之嗫嚅着,埋頭在她肩上輕.蹭,眼淚還是未忍住落了一滴,燙了她皮膚。

傅柏秋嘴唇顫抖:“還有呢?”

“什麽?”

“這七年。”

時槿之喉嚨噎住,身體猛地顫了一下,抿唇不語。

突然,她左手腕被用力捉住,耳邊傳來傅柏秋隐忍平靜的聲音:“這條疤怎麽來的,告訴我。”

“……”

“說啊!”壓低了沙啞的嗓音,帶着歇斯底裏的怒氣。

時槿之吓到抽搐,掙紮着抽開手,拼命搖頭:“你別問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失憶前為什麽不說?你死皮賴臉留在我那裏,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啊?”傅柏秋情緒有些失控,死死瞪着眼睛,按住她雙肩質問。

可沒一會兒她便軟了下來,痛苦地閉上眼睛,把人按在懷裏一遍遍親吻。

“唔...毛毛......”

時槿之被她吻得渾身發癢,悶到喘不過氣,“我...我沒有想好......”

“想好什麽?”

“沒有想好怎麽跟你說。”她眸色暗沉,淚光閃爍。“而且說出來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在狡辯,會更讨厭我。”

傅柏秋猛然想起她被哥哥從醫院接走那天,自己收到的微信消息。

【對不起】

【有些事我不知道要怎麽對你說,既是我的錯,又不是我的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等我想好怎麽說,你會聽我解釋嗎?】

【不用解釋,不想聽】

是啊。

當初她收不到時槿之任何消息,卻在網絡上看到對方出席活動的視頻,心裏就已經篤定了她是故意的,而恨意也是從那時開始瘋長,愛恨交織。

她已經認定了時槿之為事業抛棄自己,認定了對方是個渣滓。

“對不起。”

時槿之吸了吸鼻子,擡起頭,幽怨黑眸倒映着她的臉,“我們回不去了吧?”

傅柏秋神情呆滞,不答,心被捅了一刀又一刀,滴滴答答淌着血。

她不會告訴槿之,自己為她找過的無數理由中,真的有這麽一種,可卻是最快被否定的,因為連自己都不相信葉子潇會這麽做,覺得荒唐,可笑,甚至認為是自己太賤,被傷害還要為對方找理由。

至于為何那麽決絕,大抵是自己脆弱的自尊心作祟,她們的感情早就存在問題,誤會只是導.火索。

但凡有一丁點信任,執着,不放棄,她就一定會回倫敦,一定不會換聯系方式。

年輕,一腔熱血,總是那麽沖動。

——篤篤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起身開門,是護士。

護士說有位叫Sherly Ye的女士來探望病人,盡管是小聲說,時槿之也聽到了,霎時全身的神經都繃了起來,指甲死死摳住被褥。

傅柏秋回頭看了一眼,如實告知人已經蘇醒,囑咐她照顧一下,而後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上午組委會的人來過,樂團裏熟悉槿之的朋友也來過,因為槿之仍昏迷,不便交流,只能表示關心和遺憾,但她萬萬沒想到葉子潇竟然敢來。

穿過幹淨冗長的走廊,金發女人略顯臃腫的背影映入眼簾。

“葉子潇。”傅柏秋在她身後站定,冷聲吐出她名字。

女人平靜地轉身,略顯滄桑老态的臉浮起一絲了然,意料之中。

她嘴角微揚,笑容妩媚:“老朋友還記得我。”

“當然,我不僅記得你,還給你帶了禮物。”

“噢?”

傅柏秋冷笑一聲,緊咬住後槽牙,揚起胳膊狠狠朝她臉上抽過去。

——啪!

葉子潇懵了。

——咚!

臉頰熱辣辣的痛楚還沒緩過來,鼻子又結結實實挨了一拳,有股溫熱帶着腥氣的液體淌下來,她怔怔擡手,摸到一手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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