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夜無眠,傅柏秋在床上躺到淩晨三點才勉強入睡, 做了些稀奇古怪的夢, 再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窗外晴空如洗,萬裏無雲, 天空藍得像一幅生動的油畫, 在這寒冷的冬春交替之際, 太陽難得露了臉。漢堡河網密布, 不遠處港口裏大大小小的船只正待起航, 往左是聖凱瑟琳教堂,往右是易北愛樂音樂廳,形如帆船,很襯“橋城”這個別稱。

傅柏秋在窗前站了一會兒, 恍然想起從前無數次跟随槿之來這座城市,這裏算是她們在歐洲除倫敦之外的第二個落腳點。

槿之......

心裏默念着名字,她怔了一下, 拿起床頭的手機看時間, 上午九點半。

“槿之, 起床了。”

她走出房間,輕輕叩響隔壁房門。

無人應答。

“槿之?”

四周安靜得針落有聲。

傅柏秋皺起眉, 試探性推開門, 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是那人身上殘留的味道,房間裏卻空空如也。

被褥鋪得平直整齊,仿佛從來沒人躺過。

人呢?

傅柏秋搭在門上的手指倏地收緊, 那瞬間心被狠狠剜去了一塊肉,諸多可能性湧入大腦,而後視線一掃,看到了那只豎立着靠在牆邊的銀色行李箱。

她松了一口氣。

行李還在。

回想昨晚,那人決絕的眼神,詭異的微笑,難道要做傻事?

傅柏秋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轉回房間去拿手機,撥下那個人的號碼......

漢堡音樂學院。

昨天的演奏會,時槿之因突發情況而遺憾缺席,原本今天的大師班也可以推掉,但她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傅柏秋,兩個人也需要點時間和空間來消化些事情,便借此機會避一避。

學生十幾個,千挑萬選的佼佼者,以及昨天比賽勝出的三位選手。

時槿之現場指導,除了教授一些學習和練琴方法,也順便交流切磋,俨然一個小型音樂會。

唯有忙碌起來,投身到事業當中,她才不會去想。

“你好。”中場休息,時槿之去上廁所,一個身材嬌小披着黑長直的年輕女孩叫住了她,“你就是Jin吧?”

時槿之習慣性保持微笑:“你是?”

“我叫李新媛,上屆肖賽第三名得主,來自新加坡。”女孩長着亞裔面孔,一口流利英文,主動朝她伸出手。

啧。

肖邦國際鋼琴大賽,能拿獎不可小觑,怎麽也稱得上是個“青年鋼琴家”了,是她後輩。

時槿之點頭,與她握了下手,“你好。”

“聽說昨天你因病不能出席演奏會,沒事吧?”李新媛笑容可掬,下巴卻高高昂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這人當真與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瘦削的瓜子臉,尤其那雙眼睛,長而不細,眼尾輕勾,妖媚銳氣,多眨幾下像是會生出桃花,怪勾人的。

時槿之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傲慢,不動聲色道:“謝謝關心,沒事了。”

“那就好。”李新媛颔首,“能作為前輩的替補臨時救場,是我的榮幸,希望有機會能交流一二。”

昨天時槿之因病沒來,她替補救場完成得十分順利,意外得到與頂級樂團合作的機會,也讓更多業界人士知道了她的名字,相當于邁出她職業演奏之路的一大步。

她原是想來找葉子潇的,擔心那饑渴的老女人現場調戲其他年輕女孩,誰知陰差陽錯被推薦替補,既是運氣,也是實力。

時槿之禮貌微笑,目光越過李新媛看到她身後來人,眼裏笑意逐漸褪去。

“Ivy,我正在找你呢。”葉子潇扭着粗腰走過來,單手搭在李新媛肩上,眼睛卻看着她對面的人。

李新媛擡眸嬌笑,親昵地挽住她胳膊,“遇到前輩,打個招呼。”

嘔——

時槿之抿了抿唇,忍住想吐的沖動,方才一瞬間看到這老女人還有些恐懼,現下只覺得滑稽可笑。

對視間,葉子潇皮笑肉不笑,眼裏不甘一閃而逝。

手機是這個時候響的。

特別設置的鈴聲,一聽便知道是誰。

時槿之身體肉眼可見抖了一下,面無表情地颔首,轉身走開很遠,一直走到這棟樓大門外才掏出手機。

她接了,嘴唇張着,沒說話。

“槿之?你在哪裏?”那邊傳來傅柏秋焦急的聲音。

心像是被用力撕扯,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時槿之緊緊掐住手心,平靜道:“學校。”

“你回國了?!”聲音陡然提高。

她連忙解釋:“沒有,是漢堡音樂學院,今天大師班。”

“......噢。”明顯那邊松了一口氣,“我現在過去,你到門口接我。”

“不用吧,你在酒店好好休息,或者四處走走,我晚上就回去了。”時槿之仰起脖子看向天空,那些像饅頭一樣的雲團竟然會出現波紋,天空是水,而它們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棉花。

電話裏沉默了很久。

久到她以為她挂了。

誰也不說話,誰也沒先挂。

大樓前零星走過幾個學生,膚色、相貌、身形各自不同,有說有笑,渾身洋溢着青春的氣息。

噴泉池湧出潺潺清水,花圃裏綻開五顏六色的密集的花簇,樹蔭下坐着看書或撥弄吉他的少女,頭頂掠過幾只飛鳥,留下撲棱翅膀的聲音。

終于,那頭說話了。

“好。”

“不要太晚,天黑不安全。”傅柏秋聲音很低,聽不出任何情緒。

“嗯。”時槿之應聲,“你先挂。”

盡管有心理準備,但當那人真的毫無遲疑地挂掉電話,她緊縮的心仍是顫了顫。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返回禮廳。

晚上回酒店,傅柏秋在看電視。

很無聊的脫口秀節目,因為她的德語水平不足以讓她完全聽懂,不過是打發一下時間,已經深夜了。

大門開,兩人四目相對,時槿之僵在門口。

她故意晚些回來,想等傅柏秋睡下,避免兩人碰到,誰知向來作息規律的這人竟然現在還沒有睡。

“回來了。”傅柏秋笑着站起身,關了電視。她沒多問,亦不多言,像個沒事人一樣。

“去洗澡吧,我睡覺了,晚安。”

時槿之嘴唇動了動:“晚安。”

房門“咔噠”一聲合上,适才熱鬧的客廳一下子變得沉冷死寂,她看着那扇被關上的門,心倏地被扯得四分五裂。

大師班持續了約莫一周,到了該回國的時候。

這周時槿之早出晚歸,獨自一人,傅柏秋也相當識趣,不打擾她,閑來逛一逛這座闊別七年的城市,吃遍當地美食,為了不浪費英國簽證,她特地飛了一趟倫敦,舊地重游。

臨走前,Et公司的CEO,Markus先生邀請時槿之前去公司參觀,兩人一道去了。

春暖花開,天氣晴朗。

參觀了一圈,Markus先生将空間留給她們,兩人站在窗前,不約而同凝望着外面繁忙的河道,誰也不說話。

傅柏秋率先打破沉默:“你想簽嗎?”

“休息夠了,是該重新規劃一下事業方向。”時槿之微眯起眼,目光裏染了一絲滄桑。

短短幾天,好像突然老了十多歲。

傅柏秋心莫名懸起來,想到去年問她将來的打算,再聽她如此回答,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我個人覺得......你留在歐洲比較好,這邊體系成熟,環境也更寬容,而國內沒有培養大師的土壤,急功近利,氛圍浮躁,說句不好聽的,大多數人的欣賞水平還停留在旋律簡單的爛大街神曲的程度,真正懂且能欣賞的人太少了。”

“而且你更适合演奏,不适合教學。”

出于對槿之未來的慎重考慮,她此刻完全從客觀角度出發,認真分析,不無道理。

槿之的音樂會,無論是協奏還是獨奏,她每場不落都聽了,除開那七年空白。雖然不知道這人風格和水平是否有變化,但通過這些天業內人士的反應來看,至少地位是很穩固的。既如此,沒必要去開辟一條艱難且不适合自己的道路。

但若是從自己主觀意願出發......

似乎她并沒有資格指手畫腳,寧願不說更好。

時槿之安靜聽着,嘴角止不住上揚,眼睛裏卻盡是悲傷,她與傅柏秋的想法截然相反。

她想留在國內,這樣可以離毛毛近些,就算不能在一起。

“不過,具體還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的意見只能做參考。”輕飄飄一句話,從地獄到天堂。

時槿之垂下眼皮:“你希望我留在哪裏?”

“……”

這麽問太自以為是,自作多情了。她自嘲地想。

傅柏秋被問住了,眉心輕蹙,斟酌着回答,發現并不好答,索性沉默不言。

時槿之亦識趣,繞開話題:“明天你先回國吧,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去哪兒?”

“很多地方。”她注視着窗外街道上悠閑漫步的人群,腦海裏形成一張世界地圖。

全世界到處都是她的足跡,除了南北兩極和非洲,可走可看的地方都去過了,但這次不一樣,她想一個人,也許會有新的感悟。

“……”

“毛毛。”

“嗯?”傅柏秋擡起頭,猝不及防與她對視。

時槿之轉過身,面朝她,突然彎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後直起背,認真道:“對不起。之前我無理取鬧,給你添麻煩了,還有失憶這段時間,也給你添麻煩了,我為我的所作所為向你道歉。也謝謝你對我的容忍,以後不會了。”

傅柏秋腦中緩緩打出一個問號,接着産生了不祥的預感。

“你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真誠道歉。”時槿之揉了揉鼻子,低下頭,“以後我可能會世界各地到處飛了,不一定長居在某個地方,我希望你好好的,遇見更好的人。”

說完再次鞠躬,轉身那瞬間紅了眼眶。

“時槿之!”傅柏秋拽住她手腕,不慎摸到那條疤痕,指尖縮了縮。

“一開始我的确覺得你是個麻煩,讨厭你,恨你,但如果我真的恨得那麽徹底,當初根本就不會讓你有機會進小區大門。你明明知道我心軟,不是麽?”

“如果連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難道就要一輩子困在裏面嗎?”

“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懲罰你自己。”

一口氣說到喘不上來,她停頓了一下,卻不知道再說些什麽了。內心千言萬語,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沒有比你更好的人。

——若有,也一定是長着與你相似的臉,但那不是你。

傅柏秋雙手環住她腰|背,将她摟進懷裏,手心摩挲着她細長柔軟的發絲,心被扯得生疼。

一滴,兩滴......滾燙的液體滴在她脖子上,濺開鹹澀的淚花。

耳畔傳來低低的抽泣聲,懷裏的身子在發抖。

槿之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只在她面前表露過多樣的情緒,當年的事有相當一部分責任在于自己,她沒有保護好她。

這是在要人命。

“我知道,毛毛......”哽咽的哭腔有些沙啞,一點點脫離她的懷抱。

“分開吧,給彼此一點時間和空間,我太亂了,讓我找點事情做,讓我忙起來,讓我們都冷靜冷靜。”

傅柏秋擡手替她擦眼淚,柔聲道:“如果只是冷靜,我同意,因為我也需要。”

“嗯嗯。”

“但你不可以擅自逃跑,不可以再像我那時候一樣魯莽地消失掉。”

割去了腐肉,在新肉長出來之前,傷疤依舊會隐隐作痛。這便是她的疤,她新添的心結,那一念之差導致兩人各自痛苦了七年,假如當年她不那麽魯莽,不那麽沖動,不那麽決絕......

時槿之輕輕點頭,扯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保持聯系。”

“你最好不要騙我。”

“不會的,我把我的寶貝押在你那兒。”

傅柏秋一時沒反應過來,疑惑問:“什麽?”

“鋼琴啊。”

“……”

是,鋼琴才是寶貝,才是命根子。

傅柏秋松開她,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只能笑:“行,你要是跑了,我就把你的寶貝砸了,都用十年了還不換......”

——然後我給你買架新的。

“越用越值錢,你不懂。”

“……”

話到嘴邊,生生被噎了回去,傅柏秋嗤笑一聲,揉亂了她的頭發。

良久,她問:“你中意這家公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有了過往教訓,至今仍心有餘悸。

時槿之耐心用手把頭發梳理好,像是看穿她心思,給了她一個安慰且感激的笑:“放心吧,這次我會仔細看合同。而且......不是所有人都一樣。”

就算被蛇咬過,只要她沒被毒死,就一定會站起來,過後只是更能分清蛇與草繩的區別。

她的驕傲還在。

Et簽時槿之花了大價錢,折合人民幣九位數。

此時她在職業演奏這條路上俨然越走越成熟,不再是當年那個初出茅廬受人擺布的小女孩,照合同條款來看,公司也給了她充分的自由,幾乎是放養狀态,因為她的名氣和品牌價值擺在那裏,不需要自己尋找演出項目,自然有邀約找上門來。

不怕她沒事幹,就怕她忙不過來。

“在開始工作前,我要去度假一段時間。”

時槿之與傅柏秋并肩走在機場,不同的是一個将要回國,一個将要飛去夏威夷。

“毛毛,我每天給你賬|戶上轉五萬美元,等轉夠兩千萬,我就回去了。”

傅柏秋停下腳步,皺眉:“為什麽?”

而後在腦海中快速算了一番,一天五萬美元,兩千萬就是四百天,一年零一個月多些,然後總金額按彙率換算成人民幣,大概就是她的簽約金。

要冷靜一年嗎?

“把我的全部家當存在你那兒,我的心就飛不走了,到哪裏都得念着你——”時槿之停頓了一下,惹得傅柏秋屏起呼吸,緊張地看着她。

誰料這人狡黠一笑,緩緩吐出後半句:“念着你拿了我的錢。”

“……”

手裏要是有報紙筒,她會打人的。

傅柏秋斜眼睨她:“財迷。”

某財迷吐了下舌頭,隐去眼底的苦澀。

其他航班的登機廣播響徹大廳,前面安檢排隊輪到她們了,無法聊天,等安檢完,兩人重聚在登機口分流處。

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時槿之手裏仍捏着她的香港特區護照,因工作緣故要飛來飛去,這本護照幾乎全球免簽,非常方便,她就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裏笑。

傅柏秋奪過她的護照,塞進她身上的小背包裏,皺眉數落道:“證件裝好,別一會兒粗心大意又掉了,總是丢三落四的。”

“毛毛。”

“……”

傅柏秋給她的包拉上拉鏈,手僵了一下,低低“嗯”了聲,擡起頭。

目光交彙,不知是否錯覺,她看見那雙黑眸裏轉瞬即逝的落寞。

“我會回去的。”時槿之輕聲說,“你信我。”

“嗯,我信。”

“那祝我旅途愉快。”她傻笑。

傅柏秋抿了下唇,張開雙臂抱住她:“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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