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數十個小時的飛行,傅柏秋回到了榕城。
倒了兩天時差, 起來看着空蕩蕩的房子, 恍若隔世,如果不是看到那架三角鋼琴靜靜地趴在窗邊, 她甚至以為自己做了個冗長的夢。
屋子裏少了那人的氣息, 但空氣中卻好像留存着那人的味道, 清冽幽冷, 讓她舍不得開窗透去。
正是四月春來時, 清風柔若絮,細雨綿如針,院壩牆角旮旯長出些新嫩的雜草,花圃裏擁擠着争奇鬥豔的嬌花, 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青草氣息,氣溫有顯著回升。
傅柏秋把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到郊區工地撿來幾塊廢棄的殘磚, 在院子角落裏砌了塊圍欄, 往裏種些菜。
閑暇時間多, 她暫且打算當個包租婆。
四月十六號是時槿之的三十歲生日。
朋友圈裏那人每天都發一條動态,在椰風樹影的夏威夷, 金黃色的沙灘、藍綠相接的大海、性.感火辣的比基尼、充滿波利尼西亞風情的草裙舞蹈......
只有風景, 不見人影。
以前槿之最愛自拍,臭美起來能對着鏡子照上兩小時,最喜歡聽她花式誇自己美,那張妖精般勾人犯罪的臉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無需美顏,何時她發記錄消息不帶自拍才是反常。
如今太反常了。
傅柏秋盯着手機屏幕上的風景出神,悵然嘆息,點進列表時槿之的消息框。頭像仍是小豬佩奇,沒有變。
【生日快樂】
【記得給自己買個蛋糕】
【要草莓味的】
發出去三句話,眼睛莫名有點酸,傅柏秋點了下轉賬按鈕,輸入數字520,正要發送卻遲疑了。
這個數字......
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潛意識裏覺得不太合适。
槿之會怎麽想?
在兩人的冷靜期裏,轉了帶有暧昧含義數字的賬。會被認為是侮辱嗎?
糾結半晌,槿之回複了。
【謝謝】
【會的】
傅柏秋手指一抖,不慎點中“轉|賬”鍵,一時慌了,幸好彈出來的是支.付密.碼界面,她險險退回來,重新輸入數字3000,發過去。
現在是周一中午十二點,算算時差,夏威夷應該是周日傍晚,不在睡覺時間。
許久,那人沒領。
傅柏秋以為她是玩去了,沒在意,瞥見聊天備注仍是原微信名,想了想,改成“槿乖乖”。
不願承認,自己有些懷念槿之失憶的那段時光。
那是名副其實的槿乖乖,軟乎乎甜膩膩的,就愛對她撒嬌耍流氓,活脫脫一個黏人精。
當時覺得人煩,像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其實心裏喜歡得緊,否則也不會一次次縱容吧。如果可以,她寧願槿之失憶一輩子,不用承受夢魇帶來的痛苦,她依然是她的槿乖乖。
“唉——”
隔天,轉.賬仍沒被領。
傅柏秋暗自懊惱,正糾結要不要詢問,那邊突然顯示已領取。
槿乖乖:【謝謝毛毛】
再無他言。
眨眼迎來梅雨季節,老天爺整月整月地哭泣,氣溫升高,又潮濕又悶熱,曬出去的衣服三四天不得幹。
今年夏天格外熱,才過芒種便三十四五℃,該開空調了,往年都是夏至過後才真正熱起來。随着氣溫升高,太陽一天比一天毒辣,南方特産的“大型變異生物”——蟑螂等愈發活躍,倒是人,熱蔫了。
傅柏秋每天都打掃屋子,三日一小掃,五日一大清,全當鍛煉身體。
槿之的房間仍保持原樣,她偶爾進去拖個地,擦個灰,開窗通通風,被褥床單定時換,即便沒有人住。
有時候早上起來她會習慣性往那房間瞧一眼,看到門是開着的,才想起人不在。
日子一天天過去,槿之每天都會發朋友圈,傅柏秋日常視奸,就好像用眼睛陪伴她走遍世界。直到前些天,已經一年沒更新微博的她突然更博了。
【相約美泉宮夏季音樂會,又見老朋友Dudamel[害羞]今天我們都是藍色噠~】
配圖是九張音樂會現場照片,定位在奧地利維也納。
照片上的女人坐在鋼琴前,容光煥發,神采飛揚,舞臺藍色燈光映照着她臉上自信的笑容,一雙會勾魂的桃花眼撩人心魄。
評論區炸了,無論顏粉還是樂迷都在瘋狂土拔鼠尖叫。
啧。
這是開始營業了。
傅柏秋嘴角上揚,情不自禁姨母笑,給她留言:槿乖乖加油。
原本只是随手留一條,定會淹沒在茫茫尖叫海中,誰知幾個小時後她打開微博,傻了眼。
槿之獨獨回複她一人:謝謝毛毛[愛心]
她的評論被贊上熱門,幾百條樓中樓回複彌漫着酸醋味。
【啊啊啊姐姐居然只回你】
【槿乖乖?這麽喊我女朋友經過我同意了?[狗頭]】
【老實交代,你跟姐姐什麽關系[哈士奇]】
【給我自己種棵檸檬樹[檸檬][檸檬]】
傅柏秋:“……”
幸好她從不發微博,只偶爾刷刷,賬號裏空白一片,不至于被人扒出什麽。她不想給槿之帶去麻煩。
她把留言删了。
酷暑走得快,短促的秋季的腳步悄然跟上。
傅柏秋依舊每天早睡早起,看書、健身、搗騰小菜園子,不時去幾家繼承來的店裏轉悠,每月都有穩定且不菲的收入,成了一只快樂的鹹魚。
自從放下心裏的包袱,她越來越能感知到這個世界的美好。
但是總覺得缺了些什麽。
走在街上,看到一對年輕的異性情侶擁抱着,女孩膩在男孩懷裏撒嬌,要他親一下,男孩笑着吻了吻女孩的臉。
【毛毛,親我一下】
【——啵唧!】
腦海裏閃過某個甜膩軟乎的黏人精,傅柏秋深吸了一口氣,默默低頭經過那對情侶。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榕城音樂學院,她駐足停下,調轉腳步進入校園,與此同時一輛黑色轎車駛出大門,坐在後排的女人側了下頭,目送那熟悉的身影進去。
車子沒停,往機場方向去。
傅柏秋去了琴房樓附近的食堂,買了一份砂鍋飯,雞蛋豆腐,坐在安靜的角落裏就着回憶慢慢吃。
【我想吃.你的豆腐】
【你喂我吃】
【你是三歲寶寶嗎?吃飯要人喂】
【小氣毛】
【當心燙】
【毛毛真好】
【幼稚】
【你不介意勺子被我用過麽】
【因為是你,不介意】
她一個人邊吃邊傻笑,笑出了聲,惹得附近學生頻頻轉頭看她。
過了會兒,有個男生來搭讪,問她哪個專業,她茫然擡頭,說:“我不是你們學校的。”
“外校也可以認識一下。”
“我三十了,弟弟。”
男生愣了一下,厚着臉皮道:“姐姐年輕漂亮,看起來才二十歲。”
“我喜歡女人。”
“......打擾了。”
吃完飯,傅柏秋在校園裏轉了一圈,然後又去了高中母校。
這次很後悔,當初把畢業證扔了,不過登記一下信息還是可以進去的。她沒多逛,只沿着教學樓長廊走了一圈,去了操場和琴房。
琴房有人彈奏《離別》,她停下來聽了一段,盡管夠流暢沒出錯,但還是感覺彈得不怎麽樣,她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口味被槿之養刁了。
牆上依然挂着槿之的照片,她擡手輕輕觸摸,想起在這裏打了對方一巴掌。
呼——
離開的時候正值放學,三三兩兩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湧向學校大門,她一人被淹沒其中,顯得有些異類。
恍惚中,好像回到十幾年前,學生堆裏有兩個女孩格外顯眼。
【毛毛,你幫我寫數學作業叭~好不好嘛】
【不想數學越來越差就自己寫,我可以教你,不能替你】
【唔】
高個子女孩摸了摸矮個兒女孩的腦袋,又捏捏她臉,兩人在校門口分別坐上自家的車。
天色漸暗,街燈明亮。
傅柏秋在外面吃了飯,閑逛一會兒,去到上次給夏岚買項鏈的那家珠寶店,走走看看之際,相中一條情侶項鏈。
項鏈名為Faithful Duo,一只鑲鑽粉天鵝與一只鑲鑽白天鵝引頸抵額,意寓純潔永恒的愛,終生伴侶。
她買了兩條。
其中一條自己先戴上,另一條收好。
無聊,卻不想回那個空蕩蕩的家,傅柏秋像游魂一樣在街上飄蕩,蕩着蕩着,蕩進了一家les酒吧。
酒吧裏燈光微暗,舞池裏有幾個身材火.辣的女人輕慢搖擺着,撲面而來夾雜了香水味、脂粉味、清煙味的氣息,交織混合,四周投來幾道惡狼般的目光,傅柏秋怔住。
國內拉吧,這是第一次來,不清楚情況,但來都來了,索性打發會兒時間。
她開了個離舞池不遠不近的小卡座,因着開車的緣故,不能喝酒,便只點了杯果汁,
還沒來得及抿一口,一個短發女人端着酒杯過來了。
“喝果汁多沒意思。”
說着就要點酒,傅柏秋微微皺眉,制止道:“開車。”
那人作罷,稍稍靠她近了些,“一個人?”
傅柏秋覺得好笑,挑眉:“你看着我像是兩個人?”
女人笑了聲,又坐近些,兩人間沒了空隙。
傅柏秋想着一個人坐無聊,有個免費陪聊的也好,省得她點人,便沒表現出明顯的拒絕。
起初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這人是個自來熟,很會交際,三言兩語間挺有趣的,聊着聊着放開了。
這人手腳開始亂動。
替她撩撩頭發,理理衣服。傅柏秋暗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抿了口果汁,“想約?”
這話像是給予暗示,女人一下子摟住她,附在她耳邊低語:“你說呢?”
“我的手摸過很多屍體,确定嗎?”
“什麽意思?”
傅柏秋勾唇一笑:“字面意思。”
“???”
“我是做遺體美容的,每天幫死人穿衣化妝。”
女人瞬間變了臉色,端着酒杯狼狽而逃。
沒勁。
傅柏秋喝完果汁,看了會兒漂亮女人跳舞,不多時便覺意興闌珊,起身離開。
2019,又是一年春節。
上半年槿之會在歐洲巡演,傅柏秋提前兩個月訂好了柏林站的票,剛好是中國農歷新年第一天。
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們在寺廟裏抽簽,槿之說會苦盡甘來。而今年此時,她坐在柏林愛樂音樂廳的觀衆席上,聽槿之的音樂會。
時隔九年,再次聽現場,熟悉音樂廳,熟悉的樂團,熟悉的人。
演奏曲目是《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
樂團正前方,舞臺最中心,時槿之坐在鋼琴前,每根手指都宛如錘煉過成千上萬次的寶劍,靈動松弛又富有力量,精準而清晰地觸鍵使得樂曲幹淨又飽滿,她沉醉其中,投入得忘我,以至于表情有些耐人尋味。
像那事兒達到最高.潮......
傅柏秋暗暗想着,不禁偷笑。
整首曲子充斥着些微陰郁和悲憤,難度和技巧幾乎達到人類極限,尤其一秒內彈奏十幾個音,且要保持絕對的清晰與獨立,也就是顆粒感,使得它成為一首輝煌而瘋狂的炫技神曲。
槿乖乖就喜歡這種,口味還是沒變。
如果說她彈奏肖邦時是溫柔多情的小女人,那麽彈奏俄派鋼琴家的曲子時就是瘋狂暴躁的老大媽。
曲至華彩部分,傅柏秋目不轉睛盯着那人的手,可速度之快讓她完全跟不上,僅僅眼前一糊的功夫,第一樂章就收尾了。
【毛毛吖~在你身|體裏彈個什麽好呢~】
【別...嗯...別彈炫技的......】
【那就抒情叭~】
【啊......】
在如此嚴肅莊重的交響音樂會上,傅柏秋滿腦子塗起了黃色廢料,止都止不住。
《普二》結束,全場掌聲雷動,時槿之起身面向觀衆席微笑鞠躬,而後轉頭與指揮擁抱,再與小提琴首席握了下手。
返場曲是《鐘》。
Paganini,Liszt,La Campanel.
傅柏秋想起前年冬天,槿之剛住進自己的房子,有天彈《鐘》的時候一激動,差點從琴凳上摔下來,而自己眼疾手快抱住了她。
然後被襲|胸。
第二首返場曲是改編版的《土耳其進行曲》,時槿之往返臺前幕後的間隙,有聽衆上臺獻花。
她熱情與對方擁抱,整個人好像會發光。
但是又有什麽不一樣了。
傅柏秋在下面癡癡地看着,此刻她離槿之那麽近,卻覺得兩人之間隔了很遠很遠。
……
音樂會結束後,她沒多停留,馬不停蹄回到酒店,拿出了随身攜帶的小玩具。
翌日飛回國。
賬戶裏就快攢滿兩千美元了,傅柏秋一天一天數着日子過,不知從何而來一股沸騰的熱血,讓她焦慮不已。
四月十六日,槿之的三十一歲生日。
傅柏秋坐在家中鋼琴前,掀起琴蓋,手指放在琴鍵上,笨拙地按下一個音。
【對不起,我吵到你了】
【沒有,我給你彈《兩只老虎》】
傅柏秋回憶着簡譜,費勁地找到對應琴鍵,磕磕絆絆彈了一首《兩只老虎》。
幹癟的音符,磕巴的旋律。
眼淚突然就掉下來。
她打開手機銀.行查看賬戶,離兩千萬美元還有三十六天,可是她等不及了,一刻也等不及。
打開通訊錄,撥通那個人的號碼......
此刻遠在大洋彼岸的時槿之剛起床,一年來第一次接到傅柏秋的電話。
“毛毛?”
“時教授,我想學鋼琴。”
“……”
“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