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回來吧。”
電話裏的聲音隐約有些哽咽,像是在極力壓制着什麽。
時槿之坐在寬大潔白的雙人床.上, 一手緊緊握住手機, 一手死死揪着床單,烏黑透亮的瞳仁泛起水光, 緊抿的薄唇微微顫動, 半晌沒說話。
一年了, 原以為自己浪夠了, 忙壞了, 終于能夠放下,卻不想在聽見這人聲音的瞬間崩得一塌糊塗。
她手松開床單,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槿之?”那人輕聲喚她名字。
“......嗯。”時槿之張開嘴深呼吸着,眨眨眼,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無波。
“怎麽突然想學鋼琴了?”
那邊笑了一下:“這幾天把你所有的演奏視頻都看了一遍,覺得你好厲害,你怎麽那麽棒, 我身邊有這樣的資源可不能浪費。”
時槿之也笑出了聲, 眼角的淚毫無防備地被擠出來, 她快速抹去,好像電話那頭能看見似的, “那你要有心理準備了, 我學費很貴的,對學生也特別嚴格。”
開玩笑的語氣,氛圍一下子輕松了。
“對我也要收費嗎?”
時槿之差點脫口而出“你是我什麽人”,險些咬了舌頭, “當然——”
她拉長尾音,賣了個關子。
“不收費啦。”
“哈哈哈哈......”
兩人隔着電話哈哈大笑。
毛毛是她什麽人?同學,朋友,或者......
她不敢往下想了。
“嗯,再等等吧。”時槿之收斂了笑容,嘴角卻始終彎着,“這段時間我在歐洲巡演,還有八個國家沒去,至少六月中旬才能回國。”
電話裏沉默着,明明沒有任何聲音,她卻仿佛能聽到那人失望的嘆息。
心底某個角落不輕不重地疼了一下。
她不知道,傅柏秋抱着手機都快把嘴唇咬破了,眼淚吧嗒吧嗒滴在褲子上,洇濕了一大片,湧到嘴邊的那句“我想你”硬是沒說出來。
冥冥中似心有靈犀,時槿之好像也在等着她說什麽,心裏既緊張又期待。
時間緩緩流逝,看似漫長,實則一分鐘都不到。
“好,我等你。”嗓音微啞。
期待撲空的滋味就像從高樓跌落,整顆心都墜了下去,時槿之有些失落,指尖摩挲着被褥上的折痕,正要應聲,那人再次開口。
“最晚六月二十號,你要是沒回來,我先把你的鋼琴砸了,再花光你的錢。”
——去包.養N個鮮嫩漂亮的小妹妹。
傅柏秋略帶賭氣的口吻,難得孩子心性,說着說着自己都笑了,最後一句話沒出口。
她真的會去包.養小妹妹的!
騙人是狗。
時槿之愣了一下,指尖停頓,灰暗的眸子頃刻亮起來,有股甜滋滋的暖流淌進心房,她眼珠一轉,應道:“放心吧。”
“生日快樂。”傅柏秋溫柔道,“我給你買了禮物。記得吃蛋糕,草莓味的。”
“......好。”
“那你忙,我挂了。”
“嗯。”
放下手機,時槿之撩了撩亂糟糟的頭發,身子往後仰靠着床背,閉上眼睛。
靜默幾秒,她無聲地笑起來。
時間過得真快。
這一年她過得忙碌又辛苦,除開度假那兩個月,其他時間不是在演出就是在去演出的路上,偶爾還要應付媒體的采訪,以及找上門的廣告代言。除吃飯睡覺之外的閑暇時間練琴或者看書,總之就是不允許自己停下來。
公司給了她充分的自由,演出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甚至曾因她過于緊密的日程安排而勸她注意休息。
新經紀人Henning是個純種德國大叔,與傳統印象中死板嚴謹的德國男人不同,他非常幽默有趣,對待她像朋友一樣,和諧平等地交流,且十分尊重她的個人意願。
當然,這也許是因為她的名氣和商業價值。
大多數時候,經紀人是不用管她的,只需與她對接好演出信息,偶爾陪着去一兩場,引她結識更多的業內同行和精英人士。這一切都建立在她有足夠的實力基礎之上。
眨眼間三十一歲。
不說這一年是否有所成長,至少很多事情她想通了,生命漫長,何必自添煩惱。
她沒告訴傅柏秋,這一年回去過很多次,或因為工作,或因為身體,她每個月要回一次榕城音樂學院,給學生上課,也就順便去醫院打針,拿藥。
醫生說至少要再吃三年的藥,才能根據到時候的情況決定是否停藥。
偶有一次,她在學校門口看到了傅柏秋,隔着墨色的車窗,仍是一眼将那人認出來。
她沒停,走了。
那個時候她想,最好兩個人各自開始新生活,各自找到另一半,就這樣各自平淡地度過餘生。
而今天這個電話徹底将她游離在外的心拉了回去。
原來不是不想,就不會不念,她不想,依然念着。
——篤篤篤
敲門聲打斷了時槿之的思緒,她翻身下床,開門,助理Karin站在外面,對她微笑:“早上好,Jin,要現在吃早餐嗎?”
“早。”時槿之笑了笑,“放桌子上吧,我去洗漱。”
“好的。”
Karin是她助理,德國人,比她小七歲,标準日耳曼姑娘的長相,會說四國語言,雖然年紀小,但交際能力十分出色,能游刃有餘地應付各種場合,讓她省心。
這姑娘也特別喜歡她,因為她會講流利的德語,不像多數外籍鋼琴家那樣只會英語,且為人随和好相處,沒有稀奇古怪的脾氣。
瓶瓶罐罐伺候一番,時槿之坐下來吃早餐。
剛結束佛羅倫薩站的巡演,整個團隊都在酒店,整裝待發,過兩天去下一站哥本哈根。兩個月的時間,除了巡演還有其他活動,行程多到她記不清。
“Karin,這個月還有哪些安排?”
姑娘在幫她整理禮服,張口就報:“18號華沙古典音樂獎頒獎典禮,21號巡演哥本哈根站,23號芝加哥交響樂團全美音樂會特邀嘉賓,26號巡演莫斯科站,30號盧塞恩音樂節開幕式......”
“……”
時槿之端起泡沫咖啡抿了一口,轉頭望向窗外,輕聲道:“頒獎典禮不去了,生病。”
Karin驚訝道:“你生病了?”
“心病。”
“必須回柏林看心理醫生,我向Henning先生彙報一下。”姑娘神色緊張地拿來了手機。
“不用。”時槿之揉着眉心,嘆了口氣,“我的醫生在中國。”
“那你要回國嗎?”
“嗯。”
咖啡留在口中的味道久散不去,濃郁的醇香中帶着一點澀澀的苦,好像滲進了她心裏,與一點酸一點甜交織中和,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心上像有無數只螞蟻在爬動,此刻想回去的念頭無比強烈。
哪怕是回去見一面,只有兩三天相處時間也好。
Karin點點頭:“你是該休息了。”
吃完早餐,時槿之換好衣服,訂了兩個半小時後的機票,簡單交代了助理幾句,無需收拾行李,拎上包獨自出門去機場。
四月十七日清晨。
七點剛過,鬧鐘響了,傅柏秋迷迷糊糊睜開眼,伸出一只手摸到床頭手機,按掉。
默數三十秒,起床。
垃圾桶裏丢棄了用過的指|套,兩只,床頭櫃上放着昨夜用完來不及擦拭的小玩具,已經幹涸的某些液體附在表面好像會反光。
腦子很沉,她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她夢見槿之了。
夢見那個人回來了。
窗簾半開,晨光熹微,四周安靜得只能聽見外面偶爾一兩聲的鳥叫。
果然是夢,現在才四月。
傅柏秋換好休閑簡單的居家服,把小玩具收拾幹淨,進浴室洗漱,然後下樓給自己做早餐。
與這三百多天以來任意一個平常的早晨無異。
一個人在家,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做任何事,原本是習慣了這種生活的,卻越發覺得孤寂凄涼。
生命漫長。
煮好了單人份的粥,傅柏秋用碗盛起來放桌上晾一會兒,兀自走到鋼琴前,把昨天忘記蓋上的琴鍵蓋合好,再用軟布仔仔細細地擦了遍灰。
她每天都擦,每天都想把它砸了。
這架施坦威是A型,不算大,比起音樂會演奏專用的D型大三角,它俨然是個小家夥,但其長度有一米八,最寬處一米四,躺一個成年亞洲女性綽綽有餘。
看到它,就想起鋼琴py,耿耿于懷。
客廳大門傳來“嘀嘀”兩聲,傅柏秋猛然轉身,就見門從外面被打開,一道人影出現在視線中。
那人穿一件淺粉色風衣,內搭白色連衣裙,露出一雙纖細勻稱的小腿,腳下尖頭高跟鞋。光從另一面落地窗外折射進來,輕柔地撲在她臉上,五官愈發清晰明朗,那雙狹長妖媚的桃花眸微微眯起,勾人心魂。
傅柏秋怔怔地看着她,嘴唇翕動:“槿之......?”
是在做夢吧。
對視間,時槿之目光灼灼,嘴角彎起深深的弧度,而後反手帶上門,一步步往前走。
直到站在傅柏秋面前,相距咫尺。
“我回來了。”
聲音低沉沙啞,清冽幽冷的淡香水味迎面撲來。
她長發微亂,身上帶着涼風的味道,濃妝遮不住眼底淤青,眉宇間盡顯疲态,唯獨眼睛裏迸發出熠熠光彩,明媚清亮。
傅柏秋狠狠掐了下手心,眼底欣喜一閃而逝,“不是還有巡演嗎?”
這不是夢,她能聽到她的聲音,聞到她的味道,感受到她的氣息。
臉是熟悉的臉,但總有哪些地方不一樣了。
“下一場在星期天,不耽誤。”
今天周三。
“而且......”時槿之歪頭笑了笑,“有人想學鋼琴,我要是不回來,萬一她找別的老師怎麽辦?”
“別人可沒有我教得好。”
還是那麽自戀。
傅柏秋眼睛有些紅,嗤笑道:“找別人要收費的,找你不用。”
“原來是因為這個啊......”時槿之做出傷心的樣子,耷拉下腦袋。
傅柏秋被她逼真的演技騙到了,一時慌亂心疼,連忙将她摟進懷裏,“傻子,我不要別人,只要你。”
“真的麽?”
“嗯。”
時槿之雙手環住她腰背,把臉埋進她頭發裏,閉起眼睛,低聲呢喃:“毛毛......”
“我在。”
“我們可以重新認識嗎?”聲音哽咽了,濃郁的酸楚湧上心頭,眼角沁出一滴晶瑩。
“好啊。”傅柏秋輕吸了下鼻子,“我叫傅柏秋,太傅的傅,松柏的柏,秋風的秋,家裏一口人,沒地,沒牛,職業包租婆。”
“哈哈哈哈.....”
兩個人抱着傻笑。
時槿之睜開眼睛,邊笑邊擦淚,說:“我叫時槿之,時間的時,木槿花的槿,之後的之,家裏......嗯,好幾口人,有地,沒牛,職業彈棉花的。”
“彈你個頭。”
“不是你說我彈棉花的嗎?”
“哈哈哈哈......那你傳授我彈棉花之術?”
“好,給你彈床棉絮被。”
“傻。”
傅柏秋揉了揉她腦袋,手心擦過又細又軟的發絲,輕輕撩起來,露出柔軟小巧的耳尖。
“槿乖乖,歡迎回家。”
懷裏人身子顫了顫,低.咛出聲,突然擡起頭:“我租房合同是不是過期了?要續簽嗎?你還願意租給我住嗎?”
“……”
大好的煽情時刻,這人偏要煞風景。
瞧她眼帶淚痕,一臉認真的模樣,傅柏秋又心疼又好笑,忍住想敲她暴栗的沖動,附在她耳邊低語:“給你住一輩子。”
——咕嚕
肚子又煞風景地叫了。
時槿之尴尬地笑笑,“飛機上的早餐不好吃,我沒吃幾口就......餓着呢。”
傅柏秋回頭看了眼餐桌,她也只煮了自己這份粥,思忖道:“我去煮餃子,你等一下。”
“好。”
一整年徘徊于世界各地,這個酒店換到那個酒店,時槿之無比懷念起休假時安定平淡的小生活,而今天踏進門那一刻,她的心就再也飛不出去了。
傅柏秋煮了一盤餃子,槿之最愛吃的蝦仁玉米陷。
人不在的日子裏,她就自己煮給自己吃,吃完很快買來添上,冰箱裏永遠不會少。
時槿之餓得前胸貼後背,這會兒大快朵頤,一口一個,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毫無優雅形象。她這一年來鮮少有獨處的時間,不是在舞臺上接受觀衆的目光洗禮,就是舞臺下赴各種各樣的飯局,就連在酒店都有助理跟随,時時刻刻得端着。
累。
在毛毛面前不用顧忌。
傅柏秋笑着看她吃,心中感嘆她這點倒是沒變,嘴上提醒:“吃慢點,我不跟你搶。”
“唔。”
還是那麽可愛。
吃完早飯,時槿之把帶在身邊的ipad拿出來,連上wifi,讓她坐到鋼琴前。
“現在就開始嗎?你周末不是要......”想到她過兩天又要飛回歐洲,傅柏秋心情有些低落。
時槿之垂眸點着屏幕,頭也不擡道:“沒事,先教你一點基礎樂理和指法,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自己練練,我會不定期回來突擊檢查的。”
“……”
這語氣,聽着倒真有幾分嚴師的味道。
傅柏秋想笑卻皺起了眉:“你這樣飛來飛去很累的,我時間大把,不着急。”
“習慣了,這一年都飛來飛去的。”時槿之漫不經心道,點開一張五線譜分解教學圖,盯着看了會兒。
忙碌才好,沒空胡思亂想。
傅柏秋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想再說點什麽,卻見時槿之把ipad放到一邊,挺直腰背,轉過頭來:“好了,嚴肅點,傅同學,請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好的,老師。”
感覺很兇的樣子。
時槿之滿意點頭,認真地問:“你是一時興起學着玩,還是想全面系統地學呢?”
“系統學習。”
嚴肅起來的時槿之有種別樣的魅力,盡管在家中,這一方小天地,也能清晰感受到她強烈的掌控欲,一如她在舞臺上統禦整個樂團時的自信。
禁制的美,誘惑十足,惹人打破。
“大概想學到什麽程度呢?比如業餘多少級?或者......”她頓了一下,沒繼續說。
這個年紀開始學鋼琴,至多能學到業餘十級的水平,若想再往上夠到專業級,不太可能,更遑論演奏級.
殘酷的事實。
“能達到跟你鬥琴的程度就行了。”傅柏秋認真答道。
“跟我鬥琴?”
時槿之睜大眼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那你可鬥不過我。”
呵呵。
傅柏秋內心冷笑,面上不動聲色,淡定道:“沒關系,床.上鬥得過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