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八)
其實我沒想太多,悶油瓶仿佛就是随手把齒輪遞給了我,我也就随手接過,拿在手裏看了看,就揣進了兜裏,齒輪很精巧,裏面似乎別有構造,我覺得這玩意兒還挺有意思,拿回去還可以再研究研究。
誰知我一擡頭,看見一群張家人正盯着我,好像我又幹了什麽驚世駭俗的事了一樣。
“怎麽了?”我見那個設計師也目瞪口呆地看我,就向他問道,“這個東西你還要嗎?不是報廢了?”
“不,不是……”那個小夥子看看我又看看悶油瓶,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族長給你了,就,就算了。”
我見這小夥子有點緊張,盡量和氣地沖他笑了笑,道:“你要回收的話,還給你就是了,我只是拿着玩玩。”
“不不不,”小夥子連連擺手,“那不是我的東西,族裏的,你……您拿着玩吧。”
不要就算了,我聳聳肩。
其他人也沒有再說什麽,紛紛地又移開了視線,就連老愛找茬的那個中年人神情雖然特別不滿,卻也忍住了沒再說什麽。
後面的流程跟第一個差不多,我大概看出來了,這就是一個給年輕人彙報機關學習結果的“考核”,因為這一批人來自于不同的分支,多少還帶點互相攀比的意味。以這個地下密道的布置來看,就是專門用作“樣板房”的設計的場所,看來這裏以前八成真的是張家的學校。我不知道他們的習慣是多久辦一次這樣的“設計展”,但機關的布置需要時間,這次聚會顯然是需要籌措許久,張海客和小張哥費了很大的心思。
不過這些都與我沒有太大的關系,一開始我還饒有興味地看看他們的“樣板房”,但很快我也失去了興趣。倒不是因為這些機關我有信心破解,只是這批機關就像第一個年輕人的作品一樣,似乎都有點缺乏想象力。我“出道”以來見的基本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樣樣超出傳統的機關設計,因此不免有些審美疲勞。
跟着溜達了一會兒,我就又把悶油瓶拆下來的那個齒輪摸出來玩,這個齒輪的确精巧,拿在手裏就沉甸甸的,仔細摸過去齒輪上似乎還有縫隙,應該是可以拆開的,裏面另有乾坤。不過這裏光線本來就暗,我手裏也沒工具,研究了好一會兒都沒撬開它。
就在我心情郁悶地想要放棄時,悶油瓶突然伸手過來,拿走了那枚齒輪。
悶油瓶捏着齒輪,不曉得是按了哪裏,我只聽到輕輕的“咯噔”一聲,齒輪已經一分為二,悶油瓶把其中一片齒輪外殼遞給我,接着去拆內裏。這枚齒輪并不很大,玄機卻不小,悶油瓶十指翻飛,我都看不清楚他是怎麽動作的,齒輪很快就在他手中變成了許多個小小的零件。他把零件們攤在手心上又遞回我面前。
我抓着悶油瓶的手,琢磨了一會兒零件,大概猜測了一下齒輪的構造,這個齒輪應該是可以通過某些機括改變自身的大小、齒距,甚至是朝向。既然叫做“七星輪”,七可能是虛指,就是說有許多個類似的齒輪組成的機械部件,應該非常靈活機動了。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張家人在機關上的造詣确實非同一般,這麽個精巧的小東西,悶油瓶拆起來就像玩七巧板一樣輕松,也怪不得他對這些年輕後輩的機關都沒什麽興趣。
我開始試着把齒輪拼回去,我的注意力早就飛出天外了,這會兒幹脆低着頭專心玩齒輪,反正我又不是主角。悶油瓶一直沒出聲,他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中間,卻也沒人一定要他說點什麽——這屆小張行不行顯然大家心裏都有點數。不過他看起來是在儀态端正地放空自己,不像我開小差開得光明正大,實際上我拼錯零件的時候,他就會動一動,勾勾手指,指一指正确的那個。
這個活兒比較精細,即使是在悶油瓶的在線指導下,我的進展也很緩慢,大概拼了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周圍氣氛又有點變化,這才從專注入神的狀态裏拔出來,擡頭看了看對面的“樣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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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周圍原本暮氣沉沉的老張們這會兒也精神起來,眼前這段墓道的設計,确實有點意思。
站在墓道裏的是一個梳着高馬尾的女孩子,她輕輕向前邁了一步,腳剛落地,她腳下的一排地板、連同牆壁、天花板,整個轉了180度,就好像一排吐司裏有一片面包颠倒了個一樣。這個女孩步履輕盈,在“吐司”剛剛颠倒的時候,就又迅速地向前跨出了一步,接着第二片“吐司”也跟着旋轉了起來。女孩腳步不停,很快整個墓道都開始速度不一地旋轉起來。
如果只是墓道旋轉,整體效果看起來可能是有點滑稽,但是随着墓道旋轉,一些原本是天花板、牆壁的位置有石板滑動,就露出了深藏其後的機關——
一塊石板滑開,裏面的噴頭對着女孩噴出了一堆小橡皮球;
剛轉到頭頂的地板裂開,對着下方噴出了一堆彩帶。
所以說,加上機關之後,看起來就是非常滑稽了。
我正震驚地看着眼前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墓道時,女孩在墓道裏已經跑過大半了了,随着墓道翻轉露出的各種噴射型機關被她靈巧地避了過去,但是在她前方,有一段地板悄無聲息地翻了過來,為了躲避機關,此時女孩的速度已經非常快了,她沒來得及收腳,輕輕地“哎呀”了一聲,直直地踩了過去。
然後墓道內響起了一陣凄厲的慘叫——這段地板翻過來後,上面粘着一整排的慘叫雞。
我确定我聽見有人偷偷地笑了。
女孩的身形頓住了,各路機關終于把她噴了一頭一臉,她頂着一頭彩帶慢慢從已經晃蕩得像個萬花筒一樣的墓道裏連跳帶蹦地走回來,臉蛋紅紅的,小聲道:“不好意思,有點緊張。”說着,還往人群裏某個方位偷觑了一眼。
我也有點想笑,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張家人,要是以前說張家的女人什麽樣,我只能想起張海杏姑奶奶,并且下意識覺得心肝脾肺帶着肋骨都疼,都尼瑪是陰影。眼前這個女孩子,卻是一副腼腆的樣子,看起來非常人畜無害。
但是眼下看着她的機關和她身上的彩帶、地上亂滾的橡皮球,小張們都在偷樂,老張們都很無言。
張海客嘆了口氣,問道:“你這個機關是怎麽回事?”
小姑娘臉又紅了起來:“這些都是……象征性的,我怕我自己躲不過去。”
事實上她确實沒躲過去,幸好踩到的是慘叫雞,如果是釘板,那就應了張海客下來前說的“有點危險”了。
“你這樣分數不會高的。”張海客道。
哇,還真要打分,我咋舌。
“沒關系的。”小姑娘腼腆地笑笑,又向她剛才看過的方位看了一眼。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正看見之前見過的一批張家頭頭們裏唯一的女性,她此時也正一臉嚴厲地看着那姑娘。
“話也不能這麽說,”一個我已經聽熟悉了的聲音響起,“大侄女這機關意思都到位了,思路還是好的。”
沒想到這個找茬冠軍會為這小姑娘說話,我看了那中年人一眼,就見他正好扭臉對着那個神色嚴肅的女人笑了笑,我剛腦補了一下他的動機,就聽他話鋒一轉,道:“族長覺得怎麽樣?”
這人真夠可以的,專業撩閑一百年。
張海客在我們身後輕輕咳了兩聲,我猜他是在暗示悶油瓶不要上套,要麽是這個機關還有問題,悶油瓶如果說了好會被打臉;要麽是悶油瓶說不好會開罪那女人那一支分家,而這一支分家又格外的有勢力。但是對于機關,悶油瓶是不會看走眼的,那就只能是想等着悶油瓶說實話得罪那女人,而他反正已經對她們表露出了友好的态度。
悶油瓶應該也能聽出來張海客的意思,但他混不在意,只是淡淡道:“可以,但是不合規定。”
“但是也沒有說過不可以用這些代替殺傷性機關,”中年人一笑,意味深長道,“海客還特意說過,首先要保證安全。”
“是動力。”悶油瓶淡淡道。
大多數張家人和我一樣摸不着頭腦,倒是那姑娘笑了笑,自己走過去打開墓道口的一塊石板,露出了裏面的……供電箱。
阿西吧,這個竟然是用電的。我頓時有點如夢似幻,心說這個确實歪得有點厲害,要是用了這種設計,那墓主人是不是還得預交幾百年的電費?
“這不行,這不行。”立刻就有人說,“直接用電是不行的,現在的年輕人……”
現場幾乎是一面倒的批評,看來張家人普遍都不認可這種不夠節能減排的設計。
那姑娘更加不好意思了,紅着臉走回來,對着那個神情嚴肅的女人抱歉地笑了笑。我看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似的,覺得不大合适,忍不住開口道:“其實也沒什麽。”
“動力不穩,難保百年無虞,這可是吳先生您自己說過的。”中年人帶點嘲諷說道。
“墓道嘛,是這樣。”我臉不紅心不跳地拆着自己的臺,“不過這年頭,土地資源這麽吃緊,墓道設計得再好,也用不上不是?年輕人思路廣是好事,我看這個設計做墓道不合适,做密室逃脫游戲倒挺好的,又有機關設計的底子,又能和現代科技結合,年輕人大有前途啊。”
說着,我轉向那姑娘,對她笑了笑,道:“我正好還想做個密室逃脫的項目,有沒有興趣來了解一下?”
這一類的場面話我溜得很,邊說邊娴熟地摸出一張名片,遞向她,道:“不加盟也沒關系,權當交個朋友。”
這名片還是我和胖子那個鄉村夜總會開張後印的,我定的黑底暗紋印花淡金字的名片,看起來非常有逼格,可惜夜總會名字是胖子定的,不是那麽有逼格。但是只要不翻過來看見“金色維也納 總經理”的頭銜的話,還是能唬唬人的。
那姑娘低頭看了看名片,又擡頭看了看我,臉色肉眼可見地又紅了幾分。我還想着這屆張家人怎麽回事,腼腆愛臉紅就算了,遞個名片也會害羞?就見那姑娘也掏出一個很複古的名帖似的東西來,是一個有絲繡封面的小薄冊子,她一手去接我的名片,一手拿着名帖也作勢要遞給我。
然而我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姑娘名帖封面的花樣,我拿名片的手腕就被悶油瓶一把攥住了。
“他不是那個意思。”悶油瓶和見狀急急忙忙分開人群走過來的嚴肅女人異口同聲地對那姑娘說道。
我一臉懵逼,我這是正經名片,不是特殊服務小卡片,我都要不知道我什麽意思了。
但是我聽見小張哥在後面“嗤嗤”地笑了起來,其他張家人也露出了含蓄而渴望吃瓜的微笑。
…………這屆張家人真的不行,太八卦。
還是張海客嘆着氣小聲快速地跟我解釋了一下,原來張家人內部通婚比較多,但起碼對分家而言也要盡量選擇其他支脈以避免近親結合,衆分家之間平時并不常往來,所以例行舉行的家族共聚活動,往往也是年輕人之間的相親大會,互相看對眼的年輕人會交換庚帖,庚帖裏寫明自己的姓名、族系、三代祖輩、生辰八字,兩人确定了年齡合适也不是近親,基本上就能訂下來了,對方的庚帖就可以做信物,相親效率可以說是高得很了。這次諸多旁系分家之所以能比較爽快地同意再辦聚會,也是因為到底還是需要在張家內部再給年輕人們相一相親的,畢竟張家人與普通人壽命不同,大多數張家人依舊傾向于和同類人結合。
我麻木地理解完了張海客的解釋,第一反應就是:原來老子這張臉依舊能打。
但是,坑爹的張海客,這就他媽是相親大會還說不會搞事情!
那個神情嚴肅的女人應該是小姑娘的長輩,此時緩和了臉色,對悶油瓶道:“我侄女兒年輕不懂事,今天又一直在此處做準備,族長和……吳先生的事她不知道,無心冒犯了。”
悶油瓶搖了搖頭,從我手裏抽出名片,遞給那小姑娘:“這是他的名片,庚帖不用了。”
小姑娘接了名片,茫然地看了看我和悶油瓶,又茫然地點了點頭。
“無事不要叨擾吳先生。”小姑娘的姑媽又補了一句。
那個姑娘的姑媽到底有多大的勢力財力我不知道,但是顯然她并沒有因為悶油瓶的直言而不悅,反而因為這個小插曲,似乎帶了些歉意,态度比之前還要好一些。也許她心裏對那個中年人也有成見,因此不但沒有被成功挑唆,反而對悶油瓶建議道:“如今家傳式微,小輩們确實學藝不精,沒什麽看頭,再者,他們年輕人個個眼高于頂,不知天高地厚,族長如今既然在這裏,倒不如讓他們也見識見識。”
說實話我還沒太明白她的意思,是讓悶油瓶拆機關還是怎麽滴?但悶油瓶已經幹脆利落地點了點頭,把手裏剩下的齒輪零件都交給了我,自己活動了一下手腳。
我懵懵地把零件裝進兜裏,也不知道悶油瓶是要幹什麽,直到他轉過身背對着我,微微彎腰,示意我上去。
不了吧,大庭廣衆的,那多不好意思。婉拒的話在我心裏轉了一秒鐘,下一秒我就趴在悶油瓶背上了。
悶油瓶背着我向前奔去,幾乎沒有加速的過程,他離開原地的同時速度就已經飙升到了可怕的地步,我趴在他背上,簡直睜不開眼。之前我還覺得那個姑娘的身法輕盈靈活,現在看來悶油瓶即使背着我,也比她強了不止一個段位,他飛快地通過了會旋轉的墓道,我能聽到地板轉動的聲音幾乎是在離他三步遠後的位置響起的,悶油瓶穩穩地把機關甩在了身後。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們幾乎已經離開了這段墓道的範圍,悶油瓶身後只留下了徒然亂噴的彩帶和四處亂彈的橡皮球,大塊大塊的地板什麽時候翻開的我都沒注意到,反正悶油瓶連一只慘叫雞都沒踩到過。
遠遠地,我好像聽到了那女人的聲音:“你們這些小聰明,在真正的高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悶油瓶背着我跑過一段又一段“學生作品”的墓道,完全是魚塘局虐菜的感覺,有些機關他只靠閃避就能輕松通關,有時候他騰出一只手來就能把整段墓道的機關搞癱,甚至有一次他根本沒有動手,讓我按照他的指示在牆上按了一通,攔路的石門便轟然洞開。
那扇石門打開時,我看到前方的路面被挖空,只留下中間獨木橋似的一道通路。路面是被挖空的,下方也不怎麽深,但獨木橋周圍扯滿了縱橫交錯的絲線,熟悉的布置讓我心頭一跳。
這還真是張家祖傳的手法,我苦笑一聲,想起了在張家古樓面對過的類似情景,那時候是我背着大難不死的悶油瓶,卻突然意識到我可能出不去了,我走到了盡頭。
那時候我讓胖子帶着悶油瓶離開,一個人站在那道我無法逾越的天網面前時,突然明白了人的生與死都是孤獨的,生必然無從選擇,死亦可能猝不及防,生死之外再無大事,而這兩件大事卻都不由自己掌握,也無人可以分享、可以互慰。
但那一天,另一個走到盡頭的人,潘子,卻在他自己的死路上,活活為我撕開了一條生路。
我本來是不能走到最後的人,只因有人與我生死為伴,才會一路坎坷,卻有驚無險,生死之間,我得到過太多人的幫助。
悶油瓶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沉聲道:“低頭,我帶你出去。”
我把悶油瓶貼得更緊了一些,腦袋埋在他的肩上,盡量不增加太多體積以免碰到絲線,雖然低着頭看不到,卻也能感覺到悶油瓶靈活而穩健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穿梭在這天網之中,仿佛出入無人之境。
我想,我其實已經走出去了。
縱然生死之事,恒久孤獨,然而在生死之間有你為伴,絕無遺憾。
TBC
手動劃本章重點:吳邪的臉,依舊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