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彤彤的金光大剌剌的鋪了滿滿一教室,還沒入伏呢,天氣已經燥熱的厲害,教室裏稀稀拉拉的坐了二三十個學生,個個頭頂金光,熱的鼻尖冒汗。
講臺上教語文的男老師年紀有些大了,挨不住這苦夏,每講三句就要停下來歇兩句再喝口水。學生們聽得生無可戀,躁動非常,全部瞪着黑板兩眼發直的在心裏悄悄倒計時——今天是周五,這節課上完就該放周末了。
“诶,喬稚,喬稚——”
馬尾辮微微往右一掃,女孩兒半眯着眼,不耐煩的往左一瞥:“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謝小慶挨了這一嗆,也不惱,反而笑嘻嘻讨好的把身子往女孩兒跟前湊了湊,壓着聲兒道:“這麽熱的天,樹上的蟬都該烤熟了,咱待會兒放學了撿蟬去啊!”
謝小慶天生一副瘦猴樣,頓頓吃油膘都不見長肉,個頭還沒喬稚高,走近看好像就剩下一張人皮貼着骨頭長似的,瘦骨嶙峋,顯得脖子上那顆腦袋碩大無比,喬稚每次見着他,都擔心他那截細脖子哪天被壓折了,頭掉下來砸着她腳。
“你餓死鬼投胎啊!”喬稚小聲罵了一句,轉過臉不搭理他了。
謝小慶委屈的一癟嘴,重新趴回了桌上,加入了兩眼發直的隊伍。
那個年代,鐘表這樣的工藝品雖算不上什麽稀罕物,但學校也沒土大款到每個教室都能配備一個,因此學生們判斷下課時間主要靠經驗積累。
教室裏原本死水一般的呼吸聲突然變得微微急促了,謝小慶一張幹癟臉也不知是被太陽曬得還是憋得,紅的發黑。
終于!
操場上響起拉鈴聲,下課了!放假了!
年邁的語文老師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拿着木棍敲了幾下講臺,企圖維持課堂秩序,然而收效甚微,索性幾筆布置完作業,夾着課本兩腿生風的跑了。
這天兒真的是熱!
喬稚對着黑板抄完最後一科作業,收起桌上的粉紅色鐵皮筆盒子往書包裏一塞,右手順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再用力一甩,好像這樣就能甩掉一身濕黏似的。
“阿稚,走麽?”夏歡歡背着書包從教室前排走過來,白嫩嫩的一張臉也被熱氣烘的通紅,額角邊順着話音滑下了一滴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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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買冰棍吃去!”喬稚手一揮背上包。
城北中學的鐵大門外就有賣冰棍的。白色的木箱子上用紅漆寫着方正的“冰棍雪糕”四個字,箱子上頭還罩着一張四四方方的大棉被。
賣冰棍的老奶奶戴着白帽子,白套袖,腰上系着白圍裙,笑盈盈的吆喝着:“賣冰棍嘞!奶油小豆冰棍嘞!”
天氣熱,等着買冰棍的人也多,喬稚排進隊伍裏,轉頭看向旁邊那倆站着不動的人:“你們倆不買?”
“我零花錢都用完了。”夏歡歡嘆着氣說。
“我也是。”謝小慶邊說,眼睛就跟着旁邊一個舔着奶油冰棍的女生去了。
綠豆的冰棍三分錢一個,摻了奶油的要五分錢;大雪糕奶油最多,要一毛錢一個;再貴一點的是雪糕外面裹了層巧克力的,要一毛五;最貴的是北冰洋雙拼冰磚,要賣兩毛五一個!
喬稚猶豫了半天,最終買了個大雪糕,謝小慶一聽見她說“大雪糕”,眼睛立馬就挪回來了。
喬稚付完錢接過雪糕,撕開外面那層紅油紙先遞給夏歡歡咬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的自己舔了起來。
三個人并肩往家方向走着,謝小慶眼看着那雪糕都快被喬稚給舔沒了,終于臉熱的憋出一句:“阿稚你最近挺有錢啊?都改吃雪糕了?”
喬稚跟夏歡歡一對眼,兩人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喬稚抹抹嘴,把還剩下兩口的雪糕遞給了謝小慶:“喏,吃吧!”
謝小慶吃她倆剩下的東西吃慣了,再加上小孩兒之間也沒那麽多講究,接過來左邊一口右邊一口兩下就給啃幹淨了,連木棍子都反複舔了兩遍确定沒奶味了才扔掉。
謝小慶雖然是個男孩,但卻不愛跟男生們一起玩,主要是班上的男生也都不待見他,不愛帶他玩。
三個人的家長都在第一機床廠上班,夏歡歡和喬稚住在同一棟廠房宿舍裏,謝小慶他們家在隔壁棟,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大,謝小慶黏她倆黏的厲害,尤其愛黏喬稚,三個人便總是一塊兒走。
謝小慶往下拽着書包帶子,把書包高高的拉起來堆在腦後,踢着腳問:“阿稚,你這陣怎麽這麽有錢啊?那天我還看見你買奶糖吃了,是……那個男的給你的錢啊?”
謝小慶雖然人長得瘦,但胃口比誰都大,總是一副沒吃飽的樣子,時時刻刻都在嘴饞,眼睛裏也只能瞧得見吃的。
喬稚蔫耷耷的“嗯”了一聲,想起謝小慶嘴裏說的“那個男的”就心煩。
夏歡歡偏過頭小聲的問:“你爸媽真要離啊?”
“嗯。”
離婚在那個年代是個多大的事呢?大到連謝小慶這樣的缺心眼聽了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一時間不敢再吭聲了。
整個廠房大院,幾棟樓裏,有誰家離過婚的嗎?沒有,就他喬家獨一份。
那天喬稚她媽領着那個男人上家裏去的時候,那男人左右手裏拎了好多東西,花花綠綠的,一看就是高檔貨。謝小慶跟着她媽扒欄杆上看了兩眼熱鬧,聽旁邊幾個碎嘴老太太嚼了幾句舌根才反應過來,那拎東西的男人就是喬稚未來的後爸。
喬稚那後爸一看就非常有錢,從小死了爹的謝小慶看的異常眼熱,恨不能撺掇他媽也去找個有錢男人回來給他當爹,只可惜這事從硬件上就缺了一環——他媽遠比不上喬稚她媽聰明漂亮。
喬稚她媽郭媛是大院裏公認了的廠花,不僅在工作上專業技術過硬,生活裏那更是走在一衆黃臉婦女身前,絕對的時尚弄潮兒代表。
她的穿着打扮跟別的女人都不一樣,頭發永遠是打着卷兒的,面上永遠是化着妝的,身上永遠是香噴噴的,就連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調,笑起來的模樣都跟常人不一樣,裏裏外外都透着一股子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矜貴。
這股子別扭的矜貴落在謝小慶他媽眼裏,溫柔的化成了一句“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至于那些不溫柔的,就說的各有各的難聽了。
謝小慶是真搞不懂,家裏守着這麽個漂亮的跟天仙兒似的媳婦,喬稚他爸是吃飽了撐的嗎?居然還跑外面打野食?
不過這話他沒敢跟喬稚面前說,喬稚揍人可疼了,他受不住。
喬稚因着夏歡歡這一問,必不可免的想起了她媽以及站在她媽身邊的那個男人——聽外婆說那男人是她媽的初戀。
外婆自然不可能跟她說這些,這都是喬稚扒着門縫偷聽到的。
那男人一連上門三次,喬稚斷斷續續的聽了一堆陳芝麻爛谷子,最後總算是聽出了點門道。
俗話說“世上有的,戲上有”,他們家這鬧了大半天,原來唱的是一出“西王母棒打鴛鴦星,牛郎織女破鏡重圓”的狗血折子戲。
而喬稚她爸——喬大聲,作為這出戲至關重要的轉折點,非常完美的演繹了一個整日流連花叢,不問妻女,不事生産,只知道喝酒賭錢的浪蕩子形象,最終甚至大方的将妻女拱手相讓,心甘情願的做了“破鏡重圓”的最後一道粘合劑。
喬大聲從家裏搬出去的時候語氣輕松的跟她說:“你爹我沒本事,欠了一屁股債,都讓你後爹還了,你媽呢,原本也就不大瞧得上我,一拍兩散也好,以後你就跟着你後爹過吧。”
喬大聲一直想要個兒子,無奈郭媛生完喬稚就不肯再生第二個了,甚至演變到後來非要跟他分房而居,這些喬稚都是知道的。但自家爹就這麽輕飄飄的撂下一句“以後你就跟着你後爹過吧”,還是讓她覺得心寒,惶恐,乃至于深深的害怕。
不過這害怕喬稚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大吵大鬧是沒有用的,這項技能是郭青山獨有,她用不僅起不了效果,有時還會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想通這點,“牛郎初戀”再上門,喬稚就坦然多了,給她的東西統統都收着,一點沒覺得不好意思。
三個人剛走出學校大門沒多遠,喬稚猛地聽見身後有人叫了她一聲,聽聲音還挺熟悉,轉過頭來一看,是隔壁班的張曉峰。
“你什麽事兒啊?”謝小慶問。
張曉峰最煩謝小慶這種娘不拉叽的成天就只知道圍着女孩打轉的男生,他爹管這種人叫做“二尾子”,是他們張家人眼裏頂頂瞧不上的一種人。
張曉峰不客氣的把謝小慶往旁邊一扒拉,勁稍微使得有點大了,謝小慶便頭重腳輕的往後趔趄了兩步,然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張曉峰冷哧一聲,都懶得搭理他,徑直站到喬稚跟前腆着臉笑道:“喬稚,我早前跟你說的那事怎麽樣了?海哥那邊有回信兒了嗎?”
兩個禮拜前張曉峰帶着他的小女朋友去城南玩,嘚瑟的穿了一雙“白回力”,結果被城南二中的幾個混混仔給盯上了,扒了他的鞋不說,還三天兩頭的找他要錢,沒錢就揍人。
這事張曉峰沒法找老師和家長,怕把“女朋友”的事給抖出來,想來想去便找到了喬稚的頭上,張曉峰拜托她幫忙找個“道上的人”私下解決。
這個道上的人,說的就是羅海。
謝小慶好漢不吃眼前虧,早一跟頭爬起來了,拍拍屁股上的灰,雙眼發紅的怒瞪着張曉峰,牙都快咬碎了,但就是不敢“冒皮皮”。
喬稚看看謝小慶又看看張曉峰,太陽曬得她心氣兒不順,邪火眼看着就要從心口冒出來了。
“你推他幹什麽?”喬稚眼神冷淡的瞅着張曉峰。
張曉峰愣了一下:“我沒推他,是他自己沒站穩!”
喬稚不說話了,轉身就要走。
張曉峰在心裏罵了一句,面上卻讨好的拉住她,當即就轉過臉向他頂頂瞧不上眼的“二尾子”謝小慶道了個歉:“謝小慶對不起,我手上沒輕重,推到你了,你沒事吧?”
有喬稚給自己撐腰,謝小慶腰杆立馬挺直了兩分。他也照葫蘆畫瓢的從鼻孔裏冷哼了一聲,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派頭。
張曉峰有求于人,不得不忍了這口氣。
喬稚看他:“你就這麽空着手來找我給你辦事啊?”
夏歡歡和謝小慶在旁邊憋着笑,張曉峰臉色難看極了。
喬稚眉間多有不耐,張曉峰思前想後,壯士斷腕般的折返回校門口,片刻後匆匆跑過來,手裏拿着三個奶油冰棍。
謝小慶眼睛都直了。
“喬稚,我稚姐,你就幫我這一次吧!行麽?”張曉峰真快急哭出來了。
喬稚伸手接了冰棍,分給謝小慶和夏歡歡,一邊吃,一邊慢悠悠的問了句:“你上次說是哪兒的人來着?”
張曉峰一聽知道有戲了!忙道:“就城南二中那幾個爛龍,打頭的是一個叫‘焦大’的男生。”
“行吧,這事明兒我跟羅海去說。”喬稚轉過身要走,又被張曉峰叫住了。
“那……那另外一件事……”張曉峰面色猶豫。
喬稚擺擺手:“想讓羅海收你當小弟這事你就別想了,就你這樣的,你能拿刀還是能拿槍?”
張曉峰顯然被她話裏的“刀槍”二字給吓着了,萬沒想到現今混街頭的入門标準如此之高,一上來就又是刀又是槍的,一時竟有些愣住了。
喬稚唬完人,也沒等人反應,拉着旁邊兩人火速撤了。
三個人一路嘻嘻鬧鬧的回到大院,時間已經晚了,但天還透亮着,西邊一疊火燒雲燒的如火如荼,幾乎快把天給燒燃起來了。
金燦燦的日頭就藏在那雲層後面,餘威不減。
喬稚家對門的鄰居——李大爺正在院裏擺弄棋盤,老遠見着她便一招手将她喚了過去。
兩個忘年交興致勃勃的對坐着殺了一局,臨走時,李大爺耷拉着頭,蒲扇一搖,松弛的眼皮子懶懶朝着樓上一翻,給喬稚打了個小報告:
“你家又來人了。”
喬稚:“……”
喬稚家住二樓,夏歡歡在四樓,兩人分開時夏歡歡問:“你明兒什麽時候去找海哥啊?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海哥給你帶回來的‘好玩意’。”
喬稚想了想,還不知道家裏現下是個什麽情況,明天能不能出門都難說,便道:“你明天家裏等我吧,我要過去的話先去樓上找你。”
夏歡歡一口應下:“成!”
兩人于是樓上樓下分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喬稚把鑰匙插進鎖眼的時候帶着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小心翼翼,她輕輕的擰開門鎖,順着那一道細細的門縫身形靈巧的溜進了屋。
隔着一道牆,裏屋傳來她已經非常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喬稚屏氣凝神的豎起了耳朵,屋裏的聲音卻斷了,好一會兒沒人說話。
她又等了一會兒,見實在聽不到什麽了,便打算結束“聽牆根”的不雅行為。結果沒成想才剛走出一步,屋裏突然又有聲兒了——
是她親娘郭媛的聲音。
郭媛矜貴了一輩子,跟誰說話都是溫溫柔柔的,只是溫柔的不大有人氣兒,冷冰冰的透着疏離感,哪怕是跟自己的親生女兒,她的親密也都是像是經過計算稱量的,拿捏的恰到好處。
要是喬稚企圖索要的更多,她便會及時打住柔情,從容退開。久而久之,喬稚便習慣了。
她最先知道“相敬如賓”這個成語,便覺得這個詞簡直是為她和母親量身打造的。
喬稚走了個神,再回過神來,竟然聽見母親在發火。
郭媛怒道:“當初就為了郭遠江的一張戶口和一份體面工作,您就能把我賣給喬大聲,怎麽,現在一套房和一萬塊錢擺在您面前您還嫌少了是嗎?”
喬稚聽得心驚,又聽見外婆聲氣不足的嘟囔了句什麽,沒聽清。
屋裏重新安靜下來,壓抑緊張的氣氛漸次蔓延開來,喬稚心跳的撲通撲通,死死的抓着鑰匙按在自己胸口,好一會兒,才聽見母親不無疲憊的聲音緩緩傳來——
“好歹我是您女兒,喬稚也叫您一聲外婆,您就不能暫時收留她嗎?”
一道男聲緊跟着追上來,語調裏帶着想要息事寧人的笑意:“媽,您要覺得錢不夠,我再給您加點,喬稚我們實在是帶不走,就麻煩您多費費心,成嗎?”
喬稚:“……”
我成你大爺的二踢腳!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個相當慢熱的故事,适合在昏昏欲睡的狀态下欣賞,因為我也是在昏昏欲睡的狀态下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