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喬稚到底是修煉不足,學不來她媽的那份氣定神閑,眼見自己跟顆大白菜一樣的被推過來推過去,她憋着滿腔的氣憤和怒火刷刷兩步沖進屋,不由分說先一腳對着男人小腿踢了過去。

喬稚雖然是個女孩,但在打架鬥毆這方面從小就天賦異禀,真發狠了,力氣不比男的小。而且她那腳是受過羅海訓練的,一出腳就專往那麻筋上踢,一踢一個準。

男人挨了她這突如其來的一腳,當即就抱着小腿跳了起來,只是沒敢喊疼,也覺得臉面上有點挂不住,太尴尬了。

郭媛看着她眉間一蹙,表情明顯不太高興,轉過臉輕聲問男人:“沒事兒吧?”

喬稚瞅見了,後知後覺的委屈鋪天蓋地的湧上心口,叫她難受的喘不上氣來,心髒一抽,只恨不能立刻倒地死去,好叫這滿屋的人追悔莫及!

喬稚鼻酸的厲害,眼睛發紅的瞪着女人,僵持不過一兩秒,那豆大的眼淚到底是沒撐住,越過眼眶滾了出來。

屋裏的三個大人面面相觑,喬稚仿佛是覺得在眼下這個場景中掉淚實在太羞恥了,恨恨的用手背在眼皮上使勁一搓而過,疼的差點沒再掉下兩滴淚來。

見此情景,外婆率先嘆了口氣。

那“牛郎初戀”便像是找着什麽方向了似的,連忙緊跟着也嘆了口氣,多少聲喊不出來的疼都藏在這口氣中了。

喬稚簡直恨死他了,小胸脯氣的一鼓一鼓的,恨不能當場把他往死裏揍一頓。

還嘆氣?嘆你媽呢!

郭媛接收到自己女兒仇視的眼神,心裏也有些不忍,然而這不忍就像是一滴毫無質量的眼淚滴在心上,都等不及她去擦就幹了,并沒有“滴水穿石”那樣猛烈痛徹的功效。

郭媛走到喬稚面前蹲下,溫柔的為她擦掉了眼淚,面上是數十年如一日展現在喬稚面前的慈愛表情。

“女孩子偶爾哭一哭是可以的,倘若有人心疼你的話。不過以後就不要哭了,哭給誰看呢?”

喬稚愣愣的看着母親。

郭媛心裏忽地抽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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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女兒凄惶無依的眼神,她好像看到了十幾年前跪在地上抱着母親的腿哭的死去活來的自己。

——喬大聲是個好男人,會說話也會辦事,媽給你挑了好久才挑中這麽一個,他家裏有些薄産,你嫁過去不會吃虧的。

——那個男人有什麽好?光杆一個!家裏人都死絕了,沒錢沒工作,你弟弟那戶口還等着轉呢!

——大聲說能幫你弟在麻紡廠找個差事,這可真是救了我們全家人的命了!

世間的事都是持平的,想救一個人,那就得殺一個人。

郭媛“死了”十幾年了,老天開眼,當初那個被母親罵的狗血淋頭一無是處的男人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個有錢人!而且還對她舊情難忘,回來找她了!

重生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六親不認算什麽?

郭媛收拾好心情,拍拍喬稚的頭,起身看了對面臊眉耷眼的老太太一眼,輕輕柔柔的道:“那喬稚就拜托給您了,您多保重!”

劇變陡生——

“媽!”

喬稚驚恐的看着男人拎起擱在身後的碩大行李袋,她飛快的望了一圈四周,這才發現,屋子裏空空蕩蕩的,竟已差不多被搬空了……

“阿稚,媽媽走後廠裏會把這個房子收回去,以後你就搬去舅舅家,和他們一起生活,要聽話啊!”

“不!媽媽!不!”喬稚瞪大眼,驚慌失措的拼命拽住女人的手。

郭媛重新蹲下身來,慈愛且可憐的摸了摸她的臉,輕聲道:“舅舅家的房子你王叔叔已經跟廠裏協商買下來了,戶主填的是你的名字,以後你就把那兒當成是你自己的家,媽媽會定期給你打生活費回來的,要聽話啊!”

喬稚哪還聽得進去什麽話,雙手翻花似的拼命想抓住母親的手,但母親那雙白淨細膩的手就像是一條滑不溜秋的泥鳅,輕易就從她手裏脫開了。

喬稚被外婆死死拉着,雙眼通紅,恨毒了似的看着母親和那個男人飛快的走出了她的視線。

咔噠一聲。

門重新關上了。

喬稚就像是被抽走最後一口空氣的魚,雙眼一瞪,喉嚨裏發出破碎絕望的一聲抽噎,霎時軟在了外婆懷裏。

郭媛已經長大了,具備和母親談判乃至于撕破臉的能力了。

可喬稚沒有。

于是她只能被外婆拉着從地上拽起來,在大院衆人神色各異的窺視之中,跌跌撞撞的搬離了她原本的家,甚至都來不及和她的朋友夏歡歡,謝小慶道個別。

短短半月時間,喬稚先是沒了爸,然後又沒了媽,莫名其妙的變成了一個寄居在他人屋檐下的“孤兒”。

她想不通,五髒六腑都郁結着一股痛苦,這股揮之不去的痛苦使她發自肺腑的憎恨着身邊的每一個人。因此當郭青山歡天喜地的聽說姐姐以後就要搬來他們家住,一個勁兒的湊到喬稚面前叽叽喳喳時,只換來了喬稚一聲嘶吼的“滾開”。

喬稚的舅舅郭遠江是麻紡廠的一名普工,年過三十,身無長處,但也沒有什麽不良嗜好,妻子毛志娟在飼料廠上班,夫妻兩個早年生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另一個安安穩穩活到現在的,就是郭青山,比喬稚小三歲,在麻紡廠附小讀四年級。

聽到喬稚讓郭青山滾開,毛志娟當下心裏就不舒服了,嘴一張就想罵人,但被郭遠江一瞪,也就只能把罵人的話硬憋了回去。

郭遠江在心裏嘆了口氣,平時習慣了不茍言笑的男人乍然學着慈眉善目了,那模樣怎麽看怎麽怪異。

郭遠江帶着喬稚往屋裏走,盡量放輕聲音道:“這是你和青山睡覺的屋子,新做的鋼架床,結實的很,你想睡上鋪還是下鋪啊?”

這間屋很小,但跟喬稚之前睡的屋差不多大,不過那時候她是一個人睡。

喬稚轉頭看了一眼郭青山,後者好像一點也沒有被人入侵領地的不快,還是沒心沒肺的望着她笑,只不過眼神有點瑟縮,估計是被她之前那一聲“滾開”給吓到了。

喬稚看着這間窄屋,心裏漫上一股幾乎可稱得上悲壯的絕望感,她垂下眼簾,哀莫大于心死的低聲道:“先讓青山選吧。”

郭青山立馬舉高了手,開心的大叫道:“我想爬梯子!爸爸我要睡上鋪!”

毛志娟不大情願的嘟囔:“那上鋪那麽高,你半夜又愛翻身,一個不小心再從床上滾下來怎麽辦?”

喬稚心都涼透了,冷道:“那我睡上面。”

郭青山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瞪着他媽。

郭遠江看着喬稚低垂的頭顱,心裏閃過一絲不忍,道:“阿稚睡下鋪,青山你睡上面,晚上不許瞎鬧騰,別吵着你姐姐!聽見沒?”

郭青山喜的眼睛都笑眯了,重重點頭答應道:“聽見了爸爸!”

沒了爸也沒了媽的喬稚陡然間聽見這一聲響亮至極的“爸爸”,非常小人之心的把這當成了是一種挑釁,惡狠狠的瞪了郭青山一眼。

郭青山被她瞪的脖子往後一縮,目光無辜極了,弱弱的喊了聲:“姐姐。”

喬稚便像個被針戳破了的氣球,全身的勁都洩了,心裏近乎凄惶的想着,我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啊?

夜裏躺在床上,喬稚熱的根本睡不着,再加上郭青山在上面老是動來動去,一股無名之火憋在她心裏,快要把她整個人都給燒着了。

喬稚在心裏默念,十秒之內,郭青山要是再敢動一下,那她今天晚上拼着無家可歸四處流浪也要揍他一頓。

結果剛開始數,郭青山就動了。

喬稚:“……”

“姐,你睡着了麽?”郭青山扒着床欄杆往下露出了半顆頭。

喬稚雙手疊在腹部上,晾了他好一會兒才回答道:“沒有。”

郭青山倒像是個天生缺心眼的,一點沒察覺到她表露出來的不耐煩和嫌棄,惆悵的嘆了口氣道:“我也睡不着,這屋裏連個窗戶都沒有,快悶死我了!”

喬稚閉着眼睛,盡量讓自己平心靜氣。

她不切實際的奢想着,希望一覺起來,自己已經完全适應了新的環境,不會再像現在這樣難受。

習慣就好。喬稚在心裏默念。

“诶姐,你怎麽不說話啊?你熱不熱?我爸說過幾天他就去買臺電風扇回來,到時候咱們就有風扇吹了!”

喬稚唰地睜開眼:“風扇?”

“嗯啊!就是那個華生電扇,轉起來可涼快了!”郭青山笑嘻嘻。

喬稚靜了兩秒,突然問:“華生的電扇挺貴的啊,我聽人說要一百多呢!你爸一個月工資才三十多,哪兒來的錢買?”

郭青山這一刻簡直是将他缺心眼的特質發揮到了極致,張口便道:“姑姑給的錢啊!我媽還答應說過兩天給我買雙‘白回力’呢,正好我踢球可以穿。”

——怎麽,現在一套房和一萬塊錢擺在您面前您還嫌少了是嗎?

是了,她媽走之前是付了贖身錢的。

而這筆贖身錢,是付給郭遠江一家人的。

喬稚徹底睡不着了,三言兩語把郭青山恐吓完,便睜眼瞪着黑漆漆的床板發呆,她突然不知道是該可憐自己還是可憐她媽了。

第二天是周六,這個禮拜郭家兩口子都“倒小班”——放一天假,毛志娟便一早起來烙了餅,熬了粥,按人頭煮了雞蛋。

餅是加了豬肉餡兒的,郭青山自幼挑食,有肉便會吃的多些。巴掌大的豬肉餅他一氣兒吃了三個,喬稚吃了兩個。

最後盤子裏還剩下一個的時候,喬稚其實還想吃,但想着外婆只吃了一個,便沒再伸手。結果外婆拿起餅子一撕兩半,直接把大的那半給了郭青山,而郭青山三兩口就吃完了。

喬稚:“……”

一頓早飯吃的她渾身不舒服,就像有人塞了塊石頭在她心裏,硌得慌。

喬稚心裏很清楚,這第一頓飯的碗她絕對不能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後就會有無數次!她可不想給郭家人當奴婢,自己找罪受!

毛志娟看她吃完了,正要開口讓她去洗碗,喬稚連忙下了桌子,一把拽過旁邊凳子上她早早放在那兒的布包背上,也不看舅媽,只對着舅舅郭遠江道:“舅舅,我去找同學寫作業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回來。”

郭遠江應了。

毛志娟臉色當即就變了,語氣很沖的說道:“外邊那麽大太陽,你一個女孩兒在外面瞎跑啥?也不怕曬成黑炭,這家裏也能寫作業啊!”

喬稚拽着布包帶子,低着頭沒看她:“老師布置的是小組作業,我的同組同學都在我以前的家那邊,我現在……我一個人沒法完成……”

郭遠江目前還處在情感上的緩沖期,喬稚這話讓他聽得心裏有點難受,當即眉心一皺,反嗆了妻子一句:“她要做作業你就讓她去嘛!不然你幫她做啊?”

毛志娟被他回嗆的半天沒想起要說啥,叮鈴咣當的把碗重重摞到一起,扭身進了廚房。

喬稚背着包正要走,郭青山又開始鬧了,死活非得跟着她一起。

郭青山一旦開始鬧,家裏頭一個不答應的就是外婆。沒辦法,喬稚只好帶上郭青山這個累贅一起出了門。

喬稚在去找夏歡歡的路上想了一路把郭青山甩掉的辦法,結果一個都沒成功。郭青山那雙眼睛就跟長她身上了似的,怎麽甩都甩不掉,活像一條小尾巴。

喬稚不想進大院,便吩咐郭青山進去把夏歡歡找了出來,結果回來的時候還附帶上了一個謝小慶,浩浩蕩蕩的,看着跟要出門春游一樣。

夏歡歡是個情感比較充沛的女生,再加上從小就跟喬稚親如姐妹,喬家一夕之間“家破人散”的消息昨天傍晚就傳遍整個大院了,是以她老遠一見着喬稚眼眶就忍不住紅了。

喬稚呢,本來也的确是想跟她說說這事的,但一見着她這樣,反而哭不出來也說不出來了,還反過來安慰了她半天。

謝小慶雙手背在身後磨磨蹭蹭了半天,最後終于一咬牙伸了出來——幾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靜靜躺在他掌心,裏面甚至還有一顆紮眼的大白兔奶糖。

謝小慶說:“阿稚,你別難過,不管你搬哪兒去我都跟你玩,這些糖給你吃,吃了心裏就不苦了,是甜的。”

喬稚從來不知道謝小慶還有一句話就能把人心說塌的本事,要不是郭青山還站在旁邊,她估計就要忍不住哭出來了。

喬稚硬生生忍住了鼻酸,從謝小慶手裏撚走了那顆大白兔奶糖三兩下剝了喂進嘴裏,囫囵道:“行了,我吃一顆意思意思就成了,真全拿走了,我怕你馬上哭出來。”

謝小慶癟癟嘴,忍不住腹诽:那麽多糖,為啥就非得拿大白兔意思意思呢?他就那一顆大白兔呢……

謝小慶腹诽完,高高興興的把剩下的糖揣進了兜裏,結果一擡頭,就看見郭青山眼巴巴的瞅着他,眼神不言而喻。

郭青山看着他笑:“哥哥,我幫我姐吃一顆成不?”

謝小慶:“……”

得,倆嘴饞的撞一起了!

“這我弟,郭青山。”喬稚簡短的給三人介紹,“這是你歡歡姐和小慶哥。”

喬稚話音剛落,郭青山便聲音響亮的喊道:“歡歡姐好!小慶哥哥好!”

禮貌的就差沒鞠一躬了。

喬稚被他吓了一跳,夏歡歡忍俊不禁道:“弟弟你好!”

周遭空氣靜了有一瞬。

而後,謝小慶在喬稚和夏歡歡兩人震驚的目光中緩緩的從兜裏掏出了一顆水果糖,遞給了郭青山。

“喏,給你的見面禮。”謝小慶端着一臉給人“當哥”的派頭,模樣十分滑稽。

喬稚原本是想上午去找羅海的,但是現在身邊跟了個郭青山就不太方便了。

夏歡歡給她出主意讓她下午偷溜出來她們再一起過去,喬稚想着也行,但上午這段時間幹點什麽好呢?

夏歡歡說:“我還沒去過麻紡廠那邊呢,聽說那邊廠房後面有一條小溪,天兒這麽熱,咱們玩水去怎麽樣?”

謝小慶:“我同意!”

郭青山:“我也同意!”

喬稚:“那走吧。”

要去小溪,就得從麻紡廠外面繞過去,從廠子裏面穿過去是不太可能的,因為有門衛看着,平時不讓他們這些小孩進,就算說要找家裏大人那也得先登記。

如果從外面繞的話那就有點太遠了,郭青山琢磨了半天,自告奮勇說要帶他們走一條捷徑——從廠房宿舍2棟跟3棟中間穿過去,那邊有一個被雜草掩蓋的,年久失修的後門,使勁一拽就能開,從後門出去再走一小段就能到小溪,比從外面繞要近得多。

郭青山在前面帶路,四個人剛走到宿舍大院門口,冷不丁被人從身後斥了一聲——

“讓開讓開!小孩往一邊去!”

蹬着三輪車的漢子赤着上身戴着草帽朝他們使勁擺了擺手,四個人連忙往旁邊退了幾步給他讓道。

喬稚看到那漢子的皮膚已經被太陽曬成了紫紅色,油亮亮的,身上汗如雨下。因為需要用力,臉皺的像是一坨幹癟打結的破抹布,龇牙咧嘴的,讓人光是看着他就覺得累的慌。

蹬車的漢子一進院門就停了車,跟旁邊的熟人打起了招呼,三輪車鬥裏裝的全是一些舊家具,喬稚随口問了一句:“誰搬家啊?”

郭青山耳朵尖,聽見她問,連忙跑上前去打聽去了。

喬稚:“……”

夏歡歡在旁邊笑:“你這弟弟也太實誠了吧?真聽你話!”

喬稚笑不出來:“你要喜歡你拿走。”

一分鐘不到,郭打聽屁颠颠的跑回來了,兩腳腳後跟一撞,身體繃緊,右手一擡,朝喬稚敬了個标标準準的軍禮:“報告首長!是一戶姓莊的人家搬進來了,報告完畢請指示!”

喬稚:“……”

誰能把這神經病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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