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喬稚是個怕冷又怕熱的人,天一熱她就不想說話,身體裏仿佛每一處都蘊藏着火氣,扭個脖子都能把自己給點燃了。

小夥伴們都跳進那條窄窄的溪水裏去玩了,她遠遠坐着,把腳泡進溪水裏,看着旁邊自己那雙姜黃色的塑料涼鞋,兀自發着呆。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有點發慌。

父母的相繼離開讓她心裏十分害怕,總覺得事情遠不會如此簡單就告一段落了,一定還會發生點別的什麽更加慘絕人寰的事來打擊她。

喬稚看着旁邊玩得興起的三人,心裏漫無邊際的湧上一股濃郁的惆悵——好像自己再也不是他們的同齡人了,平日裏那些讓她覺得開心有意思的事現在也統統變得沒趣了。

面前這仨“小屁孩”都不能領會她心裏的愁苦和擔憂,誰能呢?喬稚想到了羅海。

臨近中午,該回家吃午飯了。

要換作是以前,喬稚大可理直氣壯的把兩位朋友留下來在自己家吃飯。母親做飯的手藝是很好的,喬稚最喜歡吃她做的紅燒魚,夏歡歡則喜歡吃母親包的肉包子,至于謝小慶,他什麽都喜歡吃。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喬稚自己尚且寄居他人屋檐下,實在沒有底氣邀請小夥伴去家裏吃飯,萬一舅媽發了火或者說了些什麽陰陽怪氣的話,好面子的她恐怕會羞憤的當場撞牆而死。

夏歡歡雖然人小,心思卻通透,哪能不知道她的艱難處境,眼神哀哀的抱了抱喬稚,同她約定好下午見就拉着謝小慶走了。

郭青山玩瘋了,身上衣服全都濕透了,喬稚擔心就這麽領着他回去會被舅媽和外婆說,便讓他站在太陽底下曬着。

“姐姐,你看看行了麽,我好熱啊,頭都快曬暈了。”郭青山難耐的用手扇着風,嗓子都曬得冒了煙,說話幹澀澀的,像摻了沙。

喬稚從樹蔭底下走出來,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潤潤的,還沒全幹。

“知道待會兒回去你媽和外婆問起來該怎麽說嗎?”喬稚問。

郭青山忙不疊的點頭:“知道!太熱了,出了很多汗,把衣服都浸濕了。”

喬稚“嗯”了聲,恩赦一般的朝他招了招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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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等我!”

郭家住在宿舍大院4棟3樓,喬稚他們剛走到二樓的時候就被堵住了——前面的人正在搬家具,把路都堵死了。

喬稚歪着頭踮腳往上看了兩眼,又看見了那個蹬三輪的漢子。

“叔叔,你們往幾樓搬啊?”喬稚問。

“三樓。”

男人憋着聲兒回了一句,雙手背着沉重的木頭櫃子轉過樓梯角,每邁出一步都得咬着牙。

喬稚看到他的脖頸上一瞬間暴起了數條青筋,那些筋脈蜿蜒可怖的根植在男人的血肉之中,像是活的,喬稚看見他太陽穴一側的青筋猛地跳了一下。

“等、一、下,馬、上、就、好——”

男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兩條鐵棍似的胳膊像鋼筋一樣箍住那櫃子的兩邊不讓它往下滑,紫脹的面皮因為用力過度幾乎快爆出血來,就像是被人一寸寸擠着內裏血肉到了頭似的,所有的氣都攢到了腦門頂。

喬稚忙道:“沒事沒事,您慢慢來!”

樓梯終于空出來了,喬稚跟郭青山趕緊幾步邁上去,往左一轉進了家門。臨進門前喬稚回了個頭,看見那漢子把家具搬進了樓梯口一上來右手邊那間屋。

吃完午飯,郭遠江囑咐喬稚帶着郭青山在家好好寫作業,自己則跟妻子毛志娟換了身衣服出門去了。

喬稚以前寫作業都是挨到星期天晚上才寫,現在為了要盯着郭青山,只得踏踏實實的坐了下來。

外婆就在隔間睡覺,喬稚連畫帶塗的把作業寫完了就想往外溜,郭青山咬着筆杆子磨蹭,幾道簡單的加減乘除題快把他給難死了,就是算不出來答案。

“姐姐,我肚子疼,我想拉稀。”郭青山苦着一張臉叫喚。

喬稚聽得差點沒把午飯吐出來,趕緊讓他去上廁所了。

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喬稚拿鉛筆給郭青山留了張條子,上面寫着——我有幾道題做不出來,去找同學問問。

多麽正大光明的借口!

喬稚胡亂往包裏塞了兩本書,然後便斂着腳步聲溜出門兒了。

喬稚剛溜出大院門,便一眼瞅見了街對面躲在樹蔭下的夏歡歡和謝小慶,她快步跑過去:“你們等多久了?”

“沒多久。”夏歡歡說,“我還以為你出不來了呢!你舅舅他們不在家麽?”

“不在,他們出門辦事去了。”喬稚甕着聲說。

謝小慶這時又湊了過來,眼巴巴的問:“阿稚,你舅舅他們待你好麽?你要是犯了錯,他們會打你罵你麽?”

“不知道。”喬稚說,“不過他們要是敢打我我就跑,不住他們家了。”

夏歡歡問:“不住他們家那你住哪兒啊?”

“我跟着羅海呗!”喬稚沒心沒肺的笑了一聲。

謝小慶倒是挺贊同她這個主意:“跟着海哥好!反正海哥把你當親妹妹疼,我媽說你搬進郭家就不會再有以前的好日子了,還說你怎麽樣都是比不上郭家的親兒子的,以後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呢!”

“……”喬稚表情難言的拍了拍謝小慶的肩,半晌憋出來一句:“你媽還真是洞明世事,真知灼見啊!”

謝小慶:“哪裏哪裏,過獎了,過獎了。”

喬稚:“……”

這個時間,日頭曬得正毒,街面上都看不見幾個人,不過好在羅海的店就開在離麻紡廠不遠的東街那邊,很近,走路也就幾分鐘,連電車都不用坐。

喬稚打頭貼着街邊的蔭涼縫兒走着,整個人都快粘牆上去了。

突然——

“羅海!”喬稚大叫了一聲,“你又吃獨食!”

羅海:“…………”

羅海的書店正開在十字路口,往左就是東街那一片七拐八繞的胡同巷子。喬稚眼睛尖,隔着半條街就瞅見他正在買冰棍。

羅海付完錢都還沒來得及把冰棍喂嘴裏,就被這小姑奶奶給逮住了,當時就氣笑了,無奈的從後腰兜裏又摸了錢出來,跟賣冰棍的人買了三支奶油冰棍。

謝小慶接過冰棍,開心的眼睛都笑眯了:“謝謝海哥!”

夏歡歡也道:“謝謝海哥!”

只有喬稚,接過冰棍還頗為嫌棄的打量了兩眼,不滿道:“我想吃大雪糕!”

這要擱在平時,羅海才不慣她這毛病,但喬家的事他也聽說了,想着小姑娘這幾日心裏肯定憋壞了,便難得的沒跟她計較,三兩步攆上那賣冰棍的,又給喬稚買了個大雪糕,還是裹了巧克力的。

謝小慶巴巴的湊過來問:“阿稚,那你這根奶油的還吃嗎?”

“為什麽不吃!都是我的!”喬稚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又轉過去擠眉弄眼的朝羅海笑道,“謝了啊海哥!”

羅海哭笑不得:“行了啊!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羅海一共開了兩家店,一家“學海書店”和一家“無涯錄像廳”,兩家店的名字都是喬稚給起的。

幾年前,喬稚還在上小學,羅海那會兒也還窮,在“大仙橋”附近擺書攤。大仙橋那地兒有好幾家書攤,不過能允許動手翻着看的,只有羅海這一家,喬稚便總是去他那兒白看,偶爾手裏有幾分餘錢了,也會照顧照顧羅海的生意,買上一兩本。

羅海比她大了許多歲,光看面相叫人覺得他怎麽也得有個二十好幾了,但喬稚後來聽他說,他們倆剛認識那會兒,他也不過才剛成年,只是看着顯老罷了。

羅海體格結實,個頭也高,像街面上那些時髦的男青年一樣,也留着個中分漢奸頭,穿喇叭褲,緊身杉。

只一點看上去不太好,他臉上破了相。

羅海的那雙眼睛是很大很亮的,眉毛也濃密,鼻梁高挺,原是個不錯的長相,但壞就壞在他左邊嘴角劃拉了一道大口子,好了以後留了疤,硬生生将他變成了一幅惡人相,活像個撕裂了嘴的閻王。

有一次,喬稚正蹲在羅海的書攤跟前看《冰川天女傳》,正看到緊要處,忽然身後嘩啦啦湧上來了一幫子人,羅海低罵了一聲,從凳子底下拽了根鋼管就跑了。

喬稚只詫異了一瞬,眼見着那些人從她身邊跑過去追羅海了,她便幹脆心安理得坐到了羅海守攤的凳子上,繼續看起了書。

喬稚一直看到“冰川天女”當上了武當長老,和“唐經天”重新和好才合上了書,眯着眼伸了個懶腰。結果這懶腰剛伸到一半,她猛地看見面前蹲了倆“血蘿蔔”,吓得一跟頭站了起來,還差點崴着腳。

這倆“血蘿蔔”就是羅海和他的鐵子“茶壺”。

“茶壺”大名叫王鵬,之所以得了這麽個渾名,據說是因為在某次街頭混戰中,他拿着一個鐵皮的茶壺破了十幾個人的腦袋,十分的骁勇善戰,因此江湖人稱“茶壺大哥”。

看到喬稚抱着書一蹦三丈高,茶壺偏過頭吐了口牙血沫子,咧嘴笑道:“還以為你不怕呢!”

喬稚是真有點被他倆的慘烈模樣給吓到了,半天說不上來話。

羅海扔掉嘴裏叼着的煙屁股,站起身抹了把臉上的血,朝她笑了笑,因着嘴角邊那道可怖的疤,硬是笑出了一臉兇相。

“別怕,不是我們的血。”羅海說。

喬稚懵懂的“哦”了一聲,又俯下身從凳子腿底下摸了幾張東西出來遞給他:“喏,賣書的錢。”

羅海看了看那錢,沒接,表情怪異的看着她。

茶壺是真驚了,一拍大腿站起來,湊到喬稚臉跟前邪氣的哼笑了兩聲,道:“小丫頭可以啊!還挺臨危不懼!”又側過臉往羅海身上拍了一下,乜斜着眼看着他笑道,“瞅瞅,人還給你守着攤賣了兩本書呢!這得是親妹子吧?”

就因着茶壺這一句話,羅海認了喬稚當妹妹,不過喬稚一聲正正經經的“哥”都沒叫過他,偶爾叫一聲“海哥”也都是陰陽怪氣的,聽着就跟在罵他似的。

茶壺雖然跟着羅海混街面,但他其實是個正經的“官二代”,家裏頗有點權勢。

幾年間,羅海學着人下海做起了“二道販子”,當起了“倒爺”,這中間茶壺借着家裏的關系給他幫了不少忙。

羅海人面廣,做事幹脆狠利,茶壺又有關系網,哥倆一拍即合一起賺了不少錢。只是最近一年羅海從他南邊的朋友那兒打聽到上面風聲有點不大對,兄弟兩人便暫時藏了頭,合資開了兩家店,雖說賺的不如“倒貨”多,但也勉強還将就,不至于賠錢。

四月份的時候喬稚過生日,那時候羅海正在外地,打電話到廠裏告訴她,等他回來了給她一個“絕對意想不到”的生日禮物。

喬稚整整等了一個多月,前兩天羅海才從外地回來,派了人到學校裏給她傳話,讓她記得來“取貨”。

幾個人進了店,羅海拉着喬稚進了櫃臺,手一伸從案上那臺夏普大三七後面摸出了一個通體彩色的長方形盒子。

“給。”

喬稚還瞪眼看着那臺“夏普大三七”,沒忍住伸手摸了摸:“這機子我在中興路的洋洋百貨商店裏看到過!标價好貴的,快兩千了吧!你之前那個三洋2喇叭呢?壞掉啦?”

聽到“快兩千”,謝小慶驚得心都在打顫了,一臺2喇叭的三洋錄音機就要三百多,他媽一個月工資才三十多,花兩千買臺錄音機……海哥真不是一般般的有錢啊……

羅海把盒子塞進她手裏,轉過去把大三七打開了,一段熟悉的前奏立馬飄了出來——

“愁看殘紅亂舞,憶花底初度逢……”

“是《今宵多珍重》!”夏歡歡立刻搶道,随即跟着音樂輕輕哼唱了起來。

店裏原本幾個在翻書的學生都聚過來了,一起趴在櫃臺上如癡如醉的看着那臺“大三七”,聆聽着來自港臺的靡靡之音。

喬稚靜靜聽了一會兒,低下頭去細看那彩色盒子,發現盒身上全是英文,她只認識那些字母,不知道怎麽讀,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這是什麽?”喬稚問。

“染發膏。”羅海說。

喬稚眼睛倏地瞪大了,心跳猛烈的快跳起來,胸脯微微鼓起。

“染發膏……”她小聲重複着。又問:“什麽顏色的?”

“不曉得,我随手拿的。”羅海說。

喬稚使勁繃着嘴角,細細的翻來覆去看着那盒子,突然指着其中一處道:“這個詞我認識,老師教了的,blue,是藍色的意思。”說完,乜斜着眼看了羅海一眼,小聲嘟囔了句“謝謝”。

羅海故意逗她,捧着耳朵往她面前湊了湊:“你說什麽?我沒聽見?”

喬稚終于忍不住笑了,拿着那盒子在羅海肩上輕輕一拍,道:“我說謝謝了大兄弟!”

夏歡歡和謝小慶都湊過來争着要看,喬稚把染發膏遞給他們,轉頭專心致志研究起了那臺大三七。

喬稚道:“問你呢,你那臺2喇叭呢?”

羅海朝裏屋一指:“換下來了,扔那兒呢,你要拿走。”

喬稚“啧啧”兩聲,這要換做之前,她鐵定給他拿走,但想想現如下的處境……唉,還是算了。

“算了,我拿回去也沒地方放,我還跟我弟擠一屋呢,衣服都沒地兒挂。”喬稚嘟囔着抱怨。

羅海倚靠在旁邊櫃臺上,瞅了她兩眼,半晌清了清嗓子,假模假式的說:“想哭麽?要麽到哥懷裏哭一哭?”

“得了吧你!”喬稚扭過臉壓下鼻酸,想起母親那句“哭給誰看呢”就心寒。

在羅海店裏晃蕩到近七點,三個人才急急忙忙的往家走。

喬稚出了書店門猛地想起來張曉峰交待她的事還沒辦,連忙折返回去匆匆跟羅海說了一遍:“……事情就是這樣,不過城南那邊你是不是不太好出面啊?”

“城南那片我是有點生,不過你同學招惹的人我還能應付。”羅海想了想,“這事讓‘拐子’去辦好了,城南那片他熟,真鬧起來了他說話也管用。”

拐子是羅海名副其實的一把手小弟,無涯錄像廳就是交給他看管着的。跟羅海不同,他是天生一副兇相,人長得五大三粗的,聽說以前還在少林寺學過武,喬稚每次看見他那一身凸起的腱子肉心裏就打怵。

事情都辦完了,喬稚瞅着天色,趕緊拔腿朝家跑了去。

進屋之前,喬稚還撥空往樓梯口右邊看了一眼,不過最頭上那間屋房門緊閉着,啥也看不見。

姓莊?

不是說麻紡廠要裁員了嗎?怎麽還會有新人搬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莊小妹下一章會出來露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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