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裏氣氛不太對。

喬稚一進屋就感受到了。

舅舅和舅媽在堂屋裏争執着什麽,聽見動靜,舅舅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勉強壓住情緒朝她揮了揮手,說:“阿稚啊,你外婆在廚房裏做飯,你去幫幫忙。”

“哦。”喬稚脫下包,在舅媽不甚和善的注視下進了廚房。

“婆,你在做啥飯啊?”喬稚走進廚房,攀住老太太肩探頭看了眼,瞥見是一鍋白粥,嘴角便不自覺癟了下去,“吃粥啊……”

外婆輕輕在她手背上打了下,轉過身來,語氣多有抱怨:“你啊你,你今天到底帶你弟弟去哪兒瘋了?他拉了一下午肚子,頭暈的都起不來身,上吐下瀉的,你舅媽一回來看見差點沒吓死,剛帶着他從單位的衛生所開了藥回來。”

喬稚聽得也吓了一跳,輕輕的“啊”了一聲,問:“他中暑啦?”

外婆繼續道:“這麽熱的天,就在家歇着多涼快!你非得帶他出去野,這下野出毛病來了吧?你舅媽在那兒不安不逸了半天,待會兒飯桌子上還指不定怎麽說你一頓呢!”

喬稚:“……”

她本想嚷嚷兩句是郭青山自己非要跟着去的,但是轉念又想到的确是自己讓郭青山在太陽底下站着曬衣服……唉,算了,背鍋就背鍋吧。

舅舅和舅媽還在互相幹瞪眼,喬稚溜進房間,看見郭青山躺在她床上,面色蒼白,臉上全是汗,模樣虛弱極了,心裏頓時就有點發虛。

喬稚走到床邊俯下身給他擦汗,輕輕問:“青山,你沒事吧?”

郭青山睜開眼,因為屋裏沒開燈,還有點沒看清楚,虛虛的扯了扯嘴角,蹭着枕頭左右搖了搖頭:“我沒事姐,就是拉稀拉的我屁|眼疼。”

“噗——”喬稚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看着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心裏愈發不是滋味。“你也太虛弱了,咱們都在太陽底下曬了,怎麽我們都沒中暑,就你一個人中暑了?”

喬稚話剛說完就後悔了。是,大家都在太陽底下曬了,不過郭青山是被她勒令“加曬”過的,既然大家都沒中暑,那麽歸根究底就是因為她“瞎命令”郭青山才會中暑。

喬稚別扭的在他額上輕拍了拍,哄他道:“此番算是我對不起你,等你好了,我帶你去吃西瓜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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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青山一聽“西瓜”倆字眼睛就瞪大了一圈,今年夏天他還沒吃上西瓜呢!

“那姐姐可要說話算數!”

“算數算數,肯定算數。”

晚上吃飯的時候,舅媽果然把這事拎出來說了。

因為心裏有愧,喬稚也沒有跟她頂嘴,就埋着頭專心扒着自己碗裏的飯,等到舅媽教育的差不多了,舅舅才跳出來“主持大局”一般的拍了拍桌子,讓女人閉了嘴。

一想到今後的日子就得這麽低聲下氣的過下去,喬稚簡直恨不得生啖她爹媽的肉!

因為郭青山生病了,喬稚便又搬到了上鋪去睡。夜裏她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腦子裏一直在想今後該怎麽辦?就這麽一直住在舅舅家裏她心裏也不踏實,每次進屋都像是走錯了家門,更何況舅媽也不待見她,保不齊哪天她要是犯個什麽錯可能就會被趕出去了……

一定得給自己準備一條後路!喬稚默默在心裏盤算着。

因為想的太認真,反而睡不着了。

她和郭青山這間屋是郭遠江用木板隔出來的,屋裏沒有窗,空氣不流通,悶熱的要死。喬稚整個人都貼在了牆上,然而貼了沒多久,牆也變熱了。

就在她輾轉反側的時候,隔壁郭遠江兩口子住的屋裏突然傳來了很淺的争吵聲。喬稚耳朵貼着牆聽了一會兒,不太清楚,她猶豫了幾秒鐘,到底沒忍住順着梯子爬下了床,然後輕輕打開門,縮手縮腳的從門縫裏溜了出去。

堂屋裏側拉了一道簾子,自從喬稚搬過來以後外婆就睡在了那兒,她也要求過讓她睡外面,不過被外婆惡聲惡氣的吼了一頓之後就沒敢再提了。

喬稚一邊注意着簾子的動靜,一邊蹑手蹑腳的走到了舅舅屋門前。這夜她運氣好,舅舅屋的門沒關上,還留了一道細線似的縫。

喬稚撅着屁股把眼睛湊了上去,視野太窄,不大看得清屋裏的光景,不過屋裏人說話倒是聽得很清楚。

喬稚聽見舅媽說:“……老話都說‘女兒是媽媽的羅裙帶,随時摸摸在不在’,你那姐姐平時看着那麽溫柔知禮的一個人,你說她怎麽就真做得出這麽狠心的事啊?自己懷胎生的娃,說不要就不要了?哦,轉過頭扔了錢就讓我們替她養着,還拿房子的事威脅我們,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行了!罵誰呢?”郭遠江低斥了一聲。

毛志娟癟着嘴白了他一眼,沉默了兩秒,想想還是氣不過,一把拉過他質問道:“那你說,喬稚我們得養到什麽時候?原本說好了房子跟公家買下來記在咱們兒子頭上,結果媽這邊剛把戶口本給她,她翻臉就不認人了!合着咱們現在住的還是喬稚的房子?那以後你這侄女要是看我們不順眼,那是不是她一句話我跟青山就得收拾包袱滾出去啊?”

“你那侄女,看着乖乖巧巧的,其實骨子裏跟她媽一樣!都是會咬人的狗不叫!會算計着呢!就今天白天那事,回來的路上我都問兒子了,你當他為什麽會中暑?還不是你那好侄女讓他在太陽底下站着曬了大半天!我跟你說郭遠江,我可就這一個兒子,他要是出點什麽事,我跟你們郭家人沒完!”

毛志娟說着說着就哭上了,郭遠江被她說的眉頭越皺越深,沒好氣的罵了句:“瘋婆娘說瘋話,你不是郭家人啊?”

毛志娟不依不饒的推搡他道:“那你說,咱們得這麽過到什麽時候?你姐什麽時候回來接她閨女?”

郭遠江嘆了口氣,道:“那個姓王的男人婆娘雖然死了,但是還給他留了個兒子,他兒子說了的,想讓我姐進門可以,但是喬稚不能跟過去。媽這邊話也放出來了,我要是敢不管阿稚,她就敢一頭撞死在我跟前,你說我能怎麽辦?再說了,我姐走之前畢竟給咱們留下了那麽一大筆錢……”

毛志娟抽抽搭搭的瞪圓了眼:“可是你姐走之前不是說了麽,等她過去安頓好了就把喬稚接過去,難不成她還真不要自己閨女了?”

郭遠江偏過頭看了自家老婆一眼,等了半晌才吐了一個字出來:“懸。”

喬稚沒敢再聽下去了。

原來這件事還有這麽多她不知道的隐情……原來那個男人結過婚?原來他還有個兒子?

他兒子不想讓她過去,所以她媽為了跟那個男人遠走高飛,果斷的抛棄了她,去給別人家兒子當媽了。

喬稚頭昏腦漲的走回房間,關上門。

屋裏閉塞的空氣讓她覺得窒息,身體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橫沖直撞,叫嚣着要出來。有好一會兒,她大腦裏其實是一片空白,心裏什麽情緒也沒有,然而某一個瞬間,她的心突然開始隐隐作痛,雖然對于發生了什麽事她好像還有點懵懂,但生理上的反應明顯要來得更快,更直白。

她不曉得哪裏疼,但是哪裏都疼,簡直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這段時間,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要習慣。爸爸走了,她挺住了;後來媽媽也要走,她雖然難受,但還是逼着自己挺住了;可是到今天,她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讓自己挺住了。

喬稚從前看武俠小說,裏面的主人公在成名前總是會受到諸多磨難,經歷諸多困苦,因此每當她遇到煩心事時,她便會拿書裏的人物來鞭策自己,告訴自己,你遭遇的這些困難都不算什麽。

可是此刻,潑天的委屈湧上心頭,什麽主人公都救不了她了。

喬稚心裏悲哀的想,還不如死了。

她回到屋裏爬上床,摸過枕頭底下的小電筒打開,從布包裏拿出了白天羅海給她的染發膏。

好歹羅海千裏迢迢給她帶了這麽份禮物回來,就算要死,也得用過了再死吧!

喬稚滿懷着一腔壯烈溜出了家門,跑到了樓道盡頭的公廁裏。

滿盒子英文她也看不懂說的是什麽,不過好在羅海買的時候順便跟人打聽了下這玩意怎麽用。

喬稚溜出來家門的時候順手把臉盆和毛巾也拿出來了,她仔細回憶了一遍羅海教給她的方法,确定自己記住了步驟,便把染發膏拆了,倒出來是個長條狀的像軟膏管一樣的東西。

喬稚的頭發不像大院裏其他女孩那樣留的長長的,她的頭發長度只到鎖骨那裏,因為母親說留的太長不好打理,她平時工作忙,并沒有時間給她編那些花樣疊出的小辮子。

時隔多年,喬稚握着自己的頭發,終于發現母親當年所說的話實在是個糟爛的不能再糟爛的借口。

沒時間?那你怎麽有時間把自己打扮的那麽漂亮?

只可惜也沒機會問出口了。

喬稚的頭發雖然短,但是比一般女孩兒的頭發都要黑,而且發絲很粗。她還是很愛惜自己的頭發的,生怕染發過程出了差錯把自己的頭給毀了,盡管她已經想好了染完頭就去死。

喬稚把頭發用頭繩紮了起來,只留下了靠近後脖子的一縷,然後又把毛巾披在了脖子上。她把染發膏擰開,用盒子裏自帶的塑料片輕輕的刮了一點,慢慢的,抹在了那縷頭發上。

因為怕沾到皮膚上,她手上的活做的異常細,光是抹完那一縷頭發就費了老勁了,手酸的快斷掉。

喬稚耐心的在心裏默默記着時,半個小時時間一到,她用臉盆接了水,擰着身子,仔細的,一點一點的洗幹淨了頭發。

死不死的,這個時候,她已經忘了。

喬稚按捺住活蹦亂跳的心髒,興奮的回到屋裏摸出了鏡子,然後借着手電筒不甚明亮的光,看到了一抹暗藍。

這一抹暗藍拯救了十三歲的喬稚。

雖然這次沒有死成,但喬稚心底已經把自己劃分到“死過一次的人”那一欄裏了。她想的也很簡單,武俠小說裏寫“置之死地而後生”,喬稚決定,要自己給自己找一條生路出來。

因為害怕被家裏人發現染了頭發,喬稚早上起來便換了個發型,從以前的獨馬尾變成了半馬尾,留了一半頭發下來散披着,剛剛好遮住了那一抹暗藍。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經不一樣了。

吃過早飯,舅舅和舅媽都去廠裏上班了,郭青山也被順便帶走了,說是去衛生所複查。外婆也去城隍廟那邊擺攤賣鞋墊去了,家裏一時間就只剩下了喬稚一個人,對此,她自然樂得輕松自在。

喬稚慢悠悠的洗完了碗,回房間挑了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換上,又把頭發全部拆散,梳順了,滿屋轉了一圈。尤嫌不夠,又大着膽子跑到了樓道上,背靠着陽臺,身子往後彎,用手撥弄自己的頭發,從下到上,一抹暗藍倏然落下。

喬稚很警覺,意識到有人在看她時立馬直起身子轉過了臉。

這一轉,才發現是個小女孩在盯着她瞧。

“哈喽!”

喬稚心情很好的學着老師課上教的語調念了句洋文,笑的一臉燦爛甚至還朝那小女孩揮了揮手。

小女孩看着跟郭青山差不多大年紀,紮着兩條麻花辮,穿着土氣的長衣長褲,衣服和褲子上都打着補丁,腳上還蹬着一雙沾滿黃泥的黑布鞋,标标準準一副“鄉下人”形象。

可是這小女孩長得可真好看啊!

小小的鵝蛋臉,皮膚白嫩的像奶豆腐似的,兩道遠山眉俊秀舒揚,下嵌着一雙水盈盈的黑葡萄,澄亮的像是沾了星光,熠熠生輝。

小巧鼻頭搭配着殷紅小口,鴉羽似的睫毛一撲閃,喬稚差點沒忍住就上手掐人臉蛋了。

“你——”喬稚走到人跟前,愣是不知道該先問什麽,沒什麽跟小孩兒打交道的經驗。

倒是人小姑娘先開了口,指着她頭發道:“姐姐我看見了。”

“看見什麽了?”

“你的頭發,是藍色的。”

“好看麽?”

“好看。”

喬稚笑了,朝她眨眨眼,輕聲道:“要保密哦!”

小女孩點點頭,也朝她眨了眨眼。

喬稚被她看的心都酥了,終于還是沒忍住伸手掐了一把她軟乎乎的臉蛋,問:“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啊?”

小女孩乖巧的任她揉捏着,聲音軟糯:“莊秋水,我叫莊秋水。”

喬稚便又笑了,拉長了尾音道:“噢,原來是秋水啊……”

作者有話要說:  噢,原來是心機婊啊……

今日白露,宜飲酒,忌不開心。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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