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莊秋水是連夜被姑姑接進城的。
她阿娘死了,村長好心替她處理了阿娘的後事,然後又按照她阿娘臨死前塞給他的紙條上的地址,親自趕車往城裏跑了一趟。
這一趟雖然沒找着莊秋水他爹,但卻把莊秋水的親姑姑給找了回來。
莊秋水跪在家裏破破爛爛的靈堂前給阿娘守着孝,一直守到第二日下午,從未見過的“城裏姑姑”來了。
她在村長的大聲叫喚中跌跌撞撞的起身迎出去,打老遠就看見了一片紅,臨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條紅白格的布裙子。
姑姑穿着那鮮豔豔的紅裙子,蓬松鬈發梳的齊整整的,耳朵後面還別了塊閃着光的蝴蝶發卡,腳上蹬着一雙丁字皮鞋,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帶起了一陣甜膩的香。
看着倒不像是來奔喪的,像是來迎親的。
可不就是來迎親的麽?
村長站在她家的黃泥地院子裏,吧嗒吧嗒的抽完了一袋子旱煙,這才愁苦不疊的對着那城裏來的漂亮女人開了口:“這娘倆過的着實不容易!你看看這走形倒了一半的黃泥巴房子,這都是家裏沒個男人在啊!”
村長還欲再說,女人手一擡打斷他道:“村長,我都明白的。”
于是村長醞釀了滿腹的說辭都只得偃旗息鼓了。
不過他想着,這女人既然肯跟着他來,那就說明她對秋水這孩子還有點心,總不至于真就看着她這麽自生自滅下去。
果然,女人一轉身彎下腰問她道:“你跟我走麽?”
村長站在後面使勁朝她打着眼色,生怕她腦子一抽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來惹惱了女人,白白斷送了前程。
秋水自然看到了。
村長臨行前就跟她說過,假如這次他真能帶回來人,讓她記得一定要使勁裝可憐,雖然本來她就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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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還千叮咛萬囑咐的對她說,千萬別賭氣去聲讨那些有的沒的,劃不着。
然而村長不知道的是,她比任何人都想離開這裏,只要能離開這裏,別說是裝可憐,就是讓她下跪磕頭都行。
只要能離開這裏。
莊秋水兩只手緊張不安的死命揪着衣角,望着女人的一雙清亮黑瞳霎時就滾出了兩行熱淚,嘴一癟,哀哀的喚了聲:“姑姑——”
女人大概也是沒想到她會哭,連忙蹲下身從小黑包裏掏了張白淨手帕出來給她擦眼淚,一邊擦還一邊在她背上輕拍,哄道:“好了好了,秋水不要哭了,姑姑來接你了,不怕不怕啊!”
手帕沾着淚水擦掉了莊秋水臉上大半髒污,如同染了泥的蓮花被清水沖拭終于露出了真貌,女人持帕的手堪堪停在她臉側,小小的驚訝了一聲,嘀咕道:“這小丫頭模樣長得可真俊!這雙眼睛生的跟你爹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話說完越看越喜歡,最後甚至忍着莊秋水那一身肮髒虛攬着抱了抱她。
村長顯然也被她的“超水平發揮”給震驚到了,望着眼前傾斜歪倒的泥土房,和堂屋正中間那一處孤零落魄的靈堂,心下一時感慨不已。
當天下午,女人便出錢拜托村裏人幫忙把莊秋水的阿娘草草下葬了,然後一刻不帶耽擱的帶着莊秋水趕回了城裏。
莊秋水的姑姑名叫莊慈,秋水的爹莊耀是她的小弟,中間還隔着個二妹妹莊柔。
莊家祖上也算是書香世家,不過到莊家爺爺那一輩就沒落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是沒落了,到底也還是要比尋常人家日子好過些,平常辦事的門道也要多一些。
莊耀是在早年間“下鄉”的時候碰上了莊秋水她娘,這事要從頭捋順了說,不過是衆多“癡男怨女”中的一例,再尋常不過了。
“怨女”伶仃半生,如今已随風而逝;而那“負心漢”卻仍舊流連在花叢之中,秋水到姑姑家已有半月,卻始終還不曾見過父親一面。
又幾日,姑姑卻不知從哪兒把父親逮了回來。
正是晌午飯間,莊秋水尚且捧着碗塞了一嘴的飯還沒反應過來,莊耀便已從自家姐姐手裏掙脫出來,大剌剌坐上了飯桌,自己給自己舀了碗飯,不聲不響的埋頭吃了起來。
她好不容易把嘴裏的飯咽了下去,嚼都沒嚼,差點沒哽死。一時間卻有些愣了,不知道該不該喊一聲“父親”。
莊慈兜頭拍了莊耀一下,喝道:“你個讨債鬼!你女兒就坐在你旁邊你都不抱抱她,看她一眼!可憐她從小在那鄉下吃了那麽多苦,卻全是你這讨債鬼害得!”
莊耀聽了這話,終于舍得擡起頭來,看她一眼,擱下碗,作勢就要來抱她。
秋水驀地往後瑟縮了一下,莊耀回頭朝姐姐一聳肩,譏嘲似的歪扯了扯嘴角,道:“看見沒?人根本不讓我抱。”
莊慈一見他這副無賴模樣就來氣,沒好氣的在他背上狠拍了一掌,道:“她從小沒見過你,自然害怕。我早就托人去給你傳話說閨女回來了,大半個月了你也不見人影,今天要不是我親自去拎你回來,你怕是還不想回來,你——”
“行行行!能不能先讓我吃完這碗飯再批評我?”莊耀皺着眉朝她翻了個白眼,莊慈氣的說不出話,索性眼不見為淨進廚房去了。
莊秋水坐在父親旁側,坐姿規矩乖巧。她細細的打量着身邊的男人,此時要是有人注意到她的眼睛,便會心驚的發現,那可真不像是一個十歲孩子的眼睛!
那雙眼投出的目光極為冷靜平和,就像一把鋒利的外科手術刀,于無形之中将眼前人一寸寸剝開了,露出腌臜不堪的內裏,供她逡巡探究。
就這麽看了有一會兒,她像是終于得出了什麽結論,從容的收回了審視的目光,低下頭,繼續吃起了飯。
莊耀沒有穩定的工作,或者說他也不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
原本莊秋水以為莊耀抛棄她和母親是在城裏另立了新家,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
莊耀如今年過三十好幾了,除了已故的莊秋水她娘,這麽多年,竟然也沒再娶妻生子。不過他倒是也沒耽誤自己花天酒地的事業,仗着一張尚未崩壞的皮相,在外處了不少小情兒。
如今莊秋水被接回來了,縱使莊耀如何不願,也不得不暫時承擔起當父親的職責。
莊慈的丈夫在市工商局上班,不大不小的當了個副主任,也算是頗有些關系,便托人在麻紡廠給莊耀找了個鍋爐工的活計幹。
倒不是他做姐夫的小氣不肯給莊耀找個好職務,實在是一家人都非常清楚莊耀是個什麽尿性。這鍋爐工雖然聽着不大好聽,但勝在活兒輕松,況且那鍋爐房原本就有兩個工人輪替倒班,說白了,莊耀去了也就是混日子的。
莊耀原本是一三五跟着大姐住,二四六跟着二姐住,到了星期天就去會他的某個小情兒。但現如今秋水來了,再這麽住就不方便了。
莊慈便跟丈夫一合計,拎着大包小包上麻紡廠廠長那裏去讨了個人情,給莊耀兩父女求了個宿舍住。工作和住處都定下來了,二姐莊柔便出了點錢給她那不成器的弟弟置辦了幾件家具托人送了過去。
全家人都盼望着莊秋水的回歸能讓莊耀這個浪子徹底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但只有莊秋水自己知道,她這個父親根本就已經是藥石罔效,回天無力了。
喬稚拉着莊秋水左轉轉右轉轉,越看越舒心,便又接連問了她好幾個問題,諸如“多大了?”“讀幾年級?”“父母在哪兒上班?”等等。
聽到小姑娘說自己阿娘已經去世,前不久剛被姑姑接了回來,喬稚便禁不住嘆了口氣,心道:這人世間還真是不缺苦楚。
喬稚讓她在原地等着,自己則飛快的跑進屋,打開布包,從最裏面的夾層裏抓了一把奶糖出來。
這些奶糖是昨日羅海塞給她的,兩塊錢一斤的大白兔,羅海給她往包裏塞了一大口袋。
喬稚往外走了兩步又退回來,打開包,抖進去了一半,數了數,還剩下五顆。
掙紮了好幾秒,她撚起一顆猶猶豫豫的往包裏塞,塞到一半臉上劃過一絲忍痛,又倏地将手收了回來。
“喏,給你吃這個。”喬稚捧着一把糖遞到莊秋水面前,心裏卻在想,這要是被謝小慶看見了,保準要罵她個狗血淋頭,見色忘友!
就見色忘友了怎麽着吧?
喬稚愉快的把手往她眼跟前又遞了遞:“接着啊!”
莊秋水一口氣長到十歲,只在村長家的黑白電視裏偶有一次看見過眼前的這種糖果,當下并着雙手接了過去,心裏卻震驚于城裏人的奢侈生活。
喬稚像是窺見了她內心的想法,趁機又在她軟乎乎的臉蛋上掐了一把,佯裝嘆息道:“這些是我積攢了多年的全部家産,如今全都給你了,要好好吃哦!”
這話要是換了謝小慶或者旁的什麽人聽,是斷斷不能相信的。因為認識她的都知道,喬稚喬大小姐有一個混街面做生意的有錢幹哥哥,平日裏生活雖說比不上書裏的公主那般奢侈,但像零嘴小吃這種東西,是從沒有缺過的。
“積攢多年”這種話說出來,喬稚自己都覺得不要臉。
可偏偏莊秋水信了。
她原本也不是輕易就能信任誰的人,但一是因為喬稚臉上的表情實在太真誠,二是因為她對城市生活實在不甚了解,便當真以為這“大白兔奶糖”是堪比舊時代宮裏娘娘用的吃食,因此少不得心下惴惴,一時沒搞懂為何眼前人會平白給她這麽大的好處?
“因為你長得好看啊!”喬稚二度窺破了她的想法。
莊秋水于是心安理得的收下了奶糖,順便在心裏默默記了一筆——長得好看能換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