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天過後,喬稚再見着莊秋水心裏總覺得有些尴尬,可偏偏大家同住一層樓,郭青山又跟她是同班同學,兩人每天下午還要相約一起寫作業,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實在是避無可避。

莊秋水很清楚喬稚心裏在想什麽,她是看人眼色長大的,這個人主要是指她阿娘。她阿娘平日裏喜怒無常,她活得戰戰兢兢,早已習慣了察言觀色和揣測人心,哪怕是最幽微的一個眼神,她也能敏感的察覺到其中所包含的意味。

原本她應該在喬稚徹底不喜她之前就撤退,只是想想卻總覺得有些不甘心。她一不小心窺探到了喬稚最隐秘,最難以與人啓齒的心思,這心思讓她恍然大悟——原來外表光鮮亮麗的“城裏孩子”內心也有不幸。

她們也會嫉妒,甚至嫉恨。

只是,喬稚會怎麽做呢?莊秋水非常的好奇這一點。

原本喬稚答應邱凱周末去看球賽只是随口一說,并沒有真的打算要去。但誰知邱凱就像是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似的,整個禮拜都圍在她身邊打轉,時不時就要提一嘴球賽的事,直到喬稚再三保證發誓一定會去,他才稍微消停了點。

喬稚都懷疑他周末不是去踢球,是去結婚的,不然就一場破球賽為什麽一定要她非看不可?

轉眼又到星期五。

打工的事還沒有着落,下個禮拜考完試就要放暑假了,喬稚想着周末上街去随便轉轉看看哪裏有沒有招小工的,又想起還得去看那什麽勞什子球賽,心中一時煩悶驟起。

家裏現在雖然添置了電風扇,但卻不是随時都能開的。

喬稚早一步放學回到家,熱的發慌,想開着風扇做會兒作業,坐下吹了還沒十秒鐘,外婆就過來給她關掉了,然後拿着把蒲扇坐在她旁邊,一下下給她扇着風,嘴裏還念叨着:“等你弟弟回來了,人多一起扇不費電,你一個人扇,太浪費電了。”

喬稚天生體瘦,骨節也因此比常人更為凸顯。此時,那緊握着筆杆的右手手背骨節畢現,青筋迸發,指尖用力到幾乎發白。

她艱難的忍耐着,忍着熱,忍着怒,雖然心裏苦悶的像是灌滿了眼淚,但她愣是沒敢掉一滴淚,咬牙壓下了心酸。

看着外婆手上那把上下不停扇動的蒲扇,喬稚心裏只覺得諷刺,可笑和郁悶。

“哇呀呀呀……倒看你這奸賊,如今往哪裏逃——”

伴随着一陣高低起伏的京腔,郭青山三兩步沖上樓梯左轉,先立在門口,怒目圓瞪的做了個京劇裏常有的把式,嘴裏還呼了一句號子:“呔——”随即将包一扔,沖到廚房裏去灌了杯涼好的白開水,水喝完,又沖出來叉着腰,氣吞山河的吼了句:“小爺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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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神經病唱戲似的。

喬稚本是陰着臉轉過去看他的,結果等瞧清楚郭青山的模樣時,卻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郭青山臉上挂着好幾道彩,左眼腫的老高,幾乎都看不清眼睛了,一頭雜毛全部亂炸着,還摻雜着不少泥和雜草,衣領也被拽爛了,歪歪的癱在一邊,渾身上下沒一處幹淨的,就跟剛從雞窩裏滾出來似的。

外婆吓得蒲扇都掉地上了,走到跟前一把拽過他左右上下全方位瞧了瞧,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天爺啊!你這是跟人跑雞窩裏打架去了?”

郭青山道:“奶奶,我這是在球場上跟人打架滾出來的,不是什麽雞窩。”

外婆沒好氣的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下,眼睛一瞪道:“你還挺美的啊!”

郭青山被外婆拉着去廠裏找他爸去了,人一走,喬稚才注意到門邊上還站着個人,正是莊秋水。

說來也奇怪,這小姑娘明明長着一張讓人見之難忘的臉,但好像永遠沒有什麽存在感,總是很輕易的就能人忽視掉她。

喬稚朝她笑笑,莊秋水心裏閃過一絲驚奇。

“他怎麽回事?怎麽會跟人打起來?”喬稚問,順便拍了拍身旁凳子,示意她過來坐。

莊秋水只猶豫了一瞬就聽話的走過去坐了下來,然後略微低下頭,小聲道:“是因為我。”

“因為你?”喬稚反問。

莊秋水點點頭,慢慢交代了一遍事故的起因和經過。

喬稚聽完,若有所思的總結道:“所以是因為你們班上另外一個男同學想送你回家,但是郭青山不同意,然後在言語争吵之間他們就打了起來?”

秋水點點頭。

喬稚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又看着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嘟囔道:“郭青山這臭小子不會真喜歡上你了吧?”

郭青山倒是說過喜歡跟她一起玩,因為可以抄她作業,但是秋水隐隐覺得喬稚想要表達的并不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

“小屁孩就是屁事多!”喬稚最後總結性陳詞的将此事定性為“無聊的屁事”,又告訴莊秋水說,“待會兒我舅媽他們回來,要是問你郭青山打架是怎麽一回事,你可千萬別說是為了你,就說是為了踢球打起來的,放心,郭青山不會開口反水的。”

莊秋水自然知道她為什麽要教自己這麽說,心下一時有點期待,輕聲問:“姐姐你不怪我嗎?”

喬稚冷笑一聲道:“我怪你幹嘛?就該讓他吃點苦頭長長記性!小小年紀毛都還沒褪完就想學人家英雄救美了?不自量力瞎逞強,就他這樣,我要是你我才看不上他!”

喬稚這話乍一聽好像是有點幸災樂禍,可秋水仔細回味了一下她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和眼神,卻又覺得不是自己心裏以為的那麽回事了。

會不會是她故意裝出來的呢?畢竟自己之前曾經目睹過那麽一幕……

莊秋水想來想去,沒有答案。

稍晚些的時候,秋水剛寫完作業正準備收拾課本回家,郭家兩口子帶着郭青山并着外婆一起回來了。

果然不出喬稚所料,毛志娟一回來便把她拉到旁邊去問話了,而郭青山就持續性裝死,怎麽問都不開口。

喬稚對郭青山嫌棄歸嫌棄,但還是挺了解他的。對于郭青山來說,寧願再被他爸媽收拾一頓,也不願意把打架的事抖落出來,因為這樣顯得不“仗義”。

郭青山顯然是又挨了他老爸的一頓揍,眼睛紅紅的,有哭過的痕跡。他小狗似的挪到喬稚面前,哀哀的叫喚着疼,喬稚撇嘴冷着一張臉,并不搭理他。郭青山于是越發撒起嬌來,還巴巴的把手掌心攤開給她看,那裏蹭傷了一大片,塗滿了紅藥水。

喬稚被他膩歪的不行,只好假模假式的拍拍他,哄道:“我明天要去體育場那邊看踢球,你去不去啊?不去就——”

話還沒問完,郭青山便一掃滿臉頹相,立刻高叫了一聲:“去!”

郭青山高興的很,幾乎立時就忘記了滿身傷痛,還跑去問莊秋水道:“秋水,你去麽?”

莊秋水沒答話,看了一眼喬稚。

喬稚便也只當自己什麽都沒聽到,并不主動出聲邀請。

開玩笑,帶一個郭青山出門就夠憋悶了,她才不要當知心大姐姐。

喬稚的态度莊秋水明白了,她搖搖頭,在郭青山略顯失望的表情中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後跟郭家兩口子說了一聲,就出門徑直回自己家了。

家裏一如既往的沒有人,莊耀一般要到淩晨才會回來,當然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不回來的。

比起郭青山滿滿當當到有些擁擠的家,眼前這個家堪稱清冷空蕩。只有兩張單人床,一張大方桌,一個低矮的舊木櫃,和兩張嶄新的皮沙發。皮沙發是二姑姑送過來的,算是莊耀“洗心革面”的獎勵。

因為組建的太輕易,想必離開的時候也不會有多拖沓。

秋水把包取下來放沙發上,進廚房燒水給自己煮了碗面條,還卧了個雞蛋。她在做飯這上面已經是個熟手,原不用擔心會出什麽事,但今天卻不知怎麽的,她在撈面時走神了,一不小心将滿滿一勺滾水澆偏了,全部淋到了自己的手上。

她被淋的左手還端着那碗面,熱水一瓢潑下來時她只痙攣的瑟縮了一下,面上驟然發白疼痛了一刻,卻并未将碗丢掉,仿佛極珍惜那碗面似的。

莊秋水将面碗安穩的擱在一旁,這才擰開水龍頭将手遞到那水柱下沖洗,猛一沖上,便忍不住輕嘶了一聲,小臉疼的皺起,卻也只得忍着疼反複沖洗。等沖洗完畢,那被燙的虎口手背處紅腫一片,已經開始麻麻的痛起來。

那碗面最終一點也沒浪費,全進了她的肚子。

莊秋水将受傷的左手擱在桌上靜靜看了一會兒,視線往桌子右邊移了過去——那裏擺着好幾本花花綠綠的薄皮書,封面全是一些着裝裸露,搔首弄姿的性感女郎。

“性感”這個詞是有一次莊秋水翻閱裏面的內容時不小心被莊耀看見了,他教給她的。

莊秋水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這也是大姑姑送過來的“獎勵”。

時間差不多了,她起身将碗端進廚房洗了,然後洗了臉,漱了口,之後便同往常一樣,進屋躺到了床上。

只是這次她卻沒有一躺下來就睡着,而是平心靜氣的睜着眼凝視着虛空中的某一點,靜靜的等待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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