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從東街出去坐電車,五站路後就到了萬華路的體育場。

喬稚帶着倆尾巴上了車後在心裏大概算了下——這個月家裏事多,她都沒什麽心思出來玩,坐電車的次數十根手指頭都數不到,這麽一算買月票真是相當的不劃算。又一想,之後放暑假她得一直待在書店裏上班,書店離家也沒多遠,要是免了這月票,那她暑假兩個月就能省下來十二塊!

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吶!

體育場門口坐着個穿着松垮垮制服的老大爺,正眯眼張嘴打瞌睡打的起勁,哈喇子險險的挂在嘴角邊,鼾聲震天。

他們仨人手捧着一瓶桔子汽水進了場,看臺邊上,邱凱剛換好了衣服,腦袋一轉就看到了他們,連忙朝喬稚揮揮手,幾步跑了過來。

“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邱凱難掩高興的看着她。

喬稚誠意欠奉的朝他咧嘴一笑,嘴裏還咬着一根塑料吸管。

邱凱看見故意說:“你們還有汽水喝呢,真幸福!”

喬稚是下意識的就将手裏的汽水瓶遞了過去,主要是她老聽謝小慶說這話,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到遞出去的瓶子沒有得到回應時,她才一下反應過來,眼前人是邱凱不是謝小慶,邱凱哪會缺汽水喝?

喬稚嘿嘿一笑:“開個玩笑。”

邱凱原本也被她突然之間的舉措搞得有點懵,但反應過來後又有點後悔。他後悔什麽呢?無外乎是後悔錯失了一次“親密接觸”的機會。

男女感情,甭管歲數大小,甭管是男是女,其實都各有各的小心思,各有各的小算盤,誰也不會真是個愚人,端看面對的是誰?時機到了,都是成了精的狐貍。

邱凱一個愣神沒有抓住時機,心裏悔之晚矣,只好另起話頭邀請喬稚他們到旁邊看臺上就坐。

市體育場是唯一一個正式足球比賽用地,只看那場中央鋪的不是黃土,而是真真實實的草皮就知道了。

但邱凱他們此次踢得卻不是什麽正式比賽,不過是兩個學校學生之間自己約的比賽,還假模假式的搞了個三局兩勝制。這不,上個禮拜倆學校踢平了,邱凱便央了他爸,找體育局的老熟人暫借了一下午的場地,好踢決賽。

喬稚聽他在耳邊絮叨完,明白了敢情這還是場“野球賽”,心道怪不得學校都沒組織他們當觀衆,頓時更加沒了興致,只等着開場便睡過去,睡完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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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青山倒是挺來勁,從頭到尾都很捧邱凱的場。而邱凱在知曉他是喬稚的弟弟後,對其也是萬分的熱情,還帶着他到場裏去踢了幾腳球,郭青山興奮的早把羅海忘一邊了,轉而嘴巴甜的叫起了邱凱“哥哥”。

莊秋水坐在喬稚旁邊,至始至終都很安靜。她偏過頭悄悄打量着喬稚的側顏,看着她目光漸漸變得虛弱,無神,頭微微輕點,眼看着就要一頭睡過去了。

她身邊有很多喜歡她,心甘情願對她好的人。

莊秋水想,或許也不能說是心甘情願。

她看得出,不管是羅海還是邱凱,他們都想用這種好在喬稚那兒換些什麽,至于具體是什麽,她現在暫時還沒有想明白,估計喬稚自己也沒明白。

只是不可否認的是,喬稚身上似乎的确是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這股吸引力就像一碗純黑的墨水忽地被注入了一點白,沒有人能不去注意那一點白,所有人的視線都被那一點白牽住,然後眼睜睜看着它擴散,擴散,直至最後占滿所有視野。

一聲尖銳的哨聲陡然破空而來——

野球賽開始了!

喬稚突然被驚醒,眉頭狠狠蹙起,似乎極為不滿被人打擾。她彎下身子,雙手撐着膝蓋捂住臉,緩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坐起來,瞌睡已經完全沒了,但人卻始終不甚清醒。

莊秋水偏過身子去看她,問:“姐姐還想睡嗎?要不枕着我的腿睡吧,特別軟!”

喬稚被她炫耀似的語氣逗笑,哭笑不得的捏了捏她的臉,說:“不睡了,等下次再試試你的‘特別軟’。”

莊秋水乖乖的“嗯”了一聲,坐直了身子。

喬稚每次見到她這幅乖巧模樣心裏也都“特別軟”,忍不住就想對她更好一點,便湊近了牽起她被包成厚厚一坨的手問:“還疼不疼?”

“不疼了,姐姐給塗了藥的。”莊秋水答。

喬稚被她勾的心軟的一塌糊塗,當即便執着那饅頭一樣的手湊到嘴邊輕吹了吹,柔聲道:“呼呼就不疼了。”

呼完,卻恍惚在對方愣怔的眼神中看到了一頭人形蠢豬。

喬稚:“……”

包這麽厚!這他娘的能呼到才有鬼了!

喬稚尴尬的笑了笑,看着莊秋水被包成饅頭形狀的手開始有點擔心:包的這麽嚴實,會不會不透氣啊……

“咱們晚上回去我再給你重新包一下,這個,這個就算了。”喬稚讪讪笑道,又端看兩眼,忍不住掩目唾道,“真的包的太醜了。”

“沒事,這樣包結實。”莊秋水安慰她。

喬稚微微一笑,轉而望向球場。

邱凱臨上場前告訴喬稚說,他要為她踢進第一球,拿下開門紅!

雖然喬稚完全不明白他進球跟自己有什麽關系,但是這眼看着大半個小時都過去了,邱凱也沒踢進球,她不免還是覺得有些無語。

合着她不辭辛勞的帶着倆小尾巴“千米迢迢”的趕來,就是為了看一群傻大個在草地裏互相追逐嬉戲的嗎?

喬稚真心誠意的在心裏罵了一句“有病”,轉而又開始醞釀睡意。

這第二覺她暈的迷迷糊糊的,卻又是被驚醒的。

喬稚恍惚聽見有人在喊:“受傷了受傷了!”猛地睜開眼,揉了揉,底下球場亂作一團,有兩個身材壯實的男生互相在挺胸指鼻對罵,皆被己方隊友拉住了。

喬稚再伸長脖子仔細一看,那對罵的其中一方不就是邱凱嗎?

他還會罵人呢?

不怪乎她如此驚訝,邱凱這人平時在學校行事稍微有些喜歡端着,打出的乃是“世家公子”的氣派,也不知是不是跟他爹學的,小小年紀便慣會借着施恩于人來籠絡人心,一副油嘴滑舌更是從衆多蠢笨不善言辭的男同學中脫穎而出,惹得學校裏衆多女生春心萌動,芳心暗許。

不過喬稚一直覺得他不咋地,還沒有謝小慶人來的爽直利落。謝小慶雖然家裏窮了些,身子骨稍微弱了些,但從不當油嘴子,餓了就說餓了,想吃就說想吃,特別的真實。像邱凱這種的,喬稚總擔心被他算計。

莊秋水和郭青山也伸長了脖子在望,喬稚讓他倆在看臺上等着,自己走去了場邊。

受傷的是門将同學,他一直捂着腦門頂靠在同伴身上,神情很是憤恨。喬稚看着他,想了半天也沒記起來人叫啥名,主要她有點臉盲,要想單靠一張臉一次就讓她過目不忘的,截至目前只有莊秋水做到了。

喬稚放棄了記名字,轉而走到邱凱身邊,打斷了他和對方球隊的對罵,問:“怎麽了?怎麽踢球踢得好好地還罵起來了?”

這話說的,好像她認真看了似的。

邱凱惱怒的掙紮了兩下,隊員們見他冷靜下來了,也就松了手。哪想這一松手,邱凱轉臉就朝對面拎拳頭沖了過去,對面球隊也不是省事兒的,一看他這架勢,馬上就要沖上去迎戰。

邱凱堪堪在戰争的邊緣被喬稚擋住了。

“邱凱,你冷靜點,別跟個小孩兒似的。”喬稚淡聲道。

邱凱心中原本潑天的怒氣都被她這冷聲一句給澆熄了。

他覺得自己真丢臉,放出話去卻沒有做到,首球沒進不說,反倒還讓對方傷了自己隊的門将,喬稚看見這些心裏對他該有多失望啊!

一想到喬稚,邱凱簡直都沒臉擡頭了,眼下情景他真還不如死了算了,這叫什麽事啊?

喬稚是不知道他心裏這麽多彎彎繞繞的,即使她剛才沒打瞌睡看到了,也最多說一句“沒勁”,失望什麽的,還真談不上。

多大點事啊?又不是足球把腦門砸碎了?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喬稚有些受不了邱凱那副要死要活的模樣,轉過身看了眼對方球隊,巡視一圈,鎖定了眼前這個跟邱凱對罵的壯實男生,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對方隊裏的“頭頭”。

“你們踢球踢到人了,該道個歉吧?”

頭頭看了兩眼喬稚,眉間的怒氣忽而變了個味道,變成了挑釁 ,他下巴往旁邊一擡,道:“可是他剛也動手打我們人了,這怎麽算?”

喬稚順着他往旁邊看了過去,一個稍顯精瘦的男生立馬有樣學樣的擡手捂住了腦門頂,順便“哎喲”了兩聲。

這就是故意訛人了。

邱凱大罵一聲“幹你娘”就要往過沖,又被喬稚攔住了。

邱凱急了:“你老攔我幹嘛?”

話畢,卻被喬稚滿含涼意的眼神瞧得心頭一顫,剩下的狠話便都堪堪逼停在了齒縫間,說不出來了。

喬稚示意他看向身後:“你先看看,人有意願跟着你往前沖嗎?”

邱凱僵硬的轉過半邊身,果然看見隊友們皆是一臉瑟縮,似乎并不願意參與到争鬥當中。

邱凱惱羞成怒:“你們怕什麽?有什麽好怕的?”

喬稚有些不耐煩了,并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轉過身重新面對着對方的頭頭道:“你要非說我們隊也動手了,那也成,咱們互相道個歉,這事就算完了,怎麽樣?”

頭頭眼一瞪:“那可不行!我們這個兄弟也被打了!”

旁邊立馬又有人捂着肚子哀叫了一聲,配合極了。

幾聲沒憋住的笑輕輕傳過來,邱凱何時受過這等委屈,簡直快被氣炸了,卻被喬稚拽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喬稚好脾氣的問:“那你想怎麽辦?”

頭頭眼神淫邪的上下瞧了她一通,露出幾顆焦黃的牙笑道:“不如你跟了我,給我做女朋友,那這小子,我就暫且饒過他怎麽樣?”

喬稚聽完這話,突然表情疑惑的打量了他兩眼。

初時她只是覺得這人長得比球隊裏其他人都壯,又一副刺頭樣沖在最前面,看着像管事的。這會兒她卻瞧着這人不大像是學校裏的學生,學生不會有那麽邪的眼神,也不會有那麽髒的“煙牙”。

喬稚轉過身悄悄問邱凱:“跟我說話這人你認識嗎?之前跟你們踢過球嗎?”

果然,邱凱斂着眉微微搖頭道:“今天第一次見,之前帶隊跟我們踢球的不是他。”又道,“不光他一個,今天他們隊裏好幾個上場踢球的我都沒見過,而且踢球路子特野,狂得很。”

邱凱說完,瞬間懂了喬稚的意思,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結巴道:“不,不會吧?就為了一場球賽?”

還是場野球賽。喬稚默默在心中補充。

搞清楚對方不是正道上的人這事反而還好辦多了。

邱凱眼睜睜看着喬稚轉過身去走到那男的身邊附耳說了些什麽,然後那男的面色便由欣喜陡然轉變成了驚恐,好像喬稚突然變成了會吃人的怪物似的,一徑往後退了好幾步,而後匆匆帶着一幹莫名的隊友撤退了。

邱凱:“???”

發生了什麽?

閑事管完,突然有些餓了,喬稚看了眼天色,想到體育場對面那家擺攤賣西瓜的,一時嘴饞,揮揮手就要和邱凱告別。

邱凱一把拉住她,滿肚子疑問都快爬到臉上來了。

“你跟他說了些什麽?莫不是答應做他女朋友了?”

可是看那人臉色也不像啊……

說了什麽?

喬稚回想了一下剛才——

“我要真跟了你,你不怕羅海拎着砍刀半夜上你家敲門去啊?你是城南二中的,那應該認識焦大吧?他傷養的怎麽樣了?”

焦大半夜裏被羅海的人按在床上用麻袋套頭打了一頓,後又被人用鐵鏈子捆椅子上鎖了一晚上這事只有他身邊幾個親近的弟兄知道,好巧不巧眼前人就是少數知情人之一。

喬稚是在賭,賭他跟焦大是一夥的。

她賭贏了。

男生在聽到“羅海”兩個字的時候心裏已經有點後怕了,羅海是城北首屈一指的地頭蛇,四方城裏出了名的打架不要命的主兒,手底下有一大幫子忠心耿耿的小弟。這女的居然知道焦大被打的事?而且聽她的語氣,似乎跟羅海還關系匪淺……雖然還有些懷疑,但他也不敢再大着膽子惹事了,遂識趣的退了場。

“沒什麽,我就是念了個咒。”喬稚呵呵笑道。

邱凱:“……”

真把他當傻子呢?

邱凱是不是傻子喬稚不知道,不過自己是狐假虎威她倒是很清楚,擔心那幫二愣子回過味來,喬稚擺擺手飛快的拉着倆尾巴撤退了。

體育場對面那家賣西瓜的果然還在!而且因着時間晚了,還沒賣出去的西瓜都降價了!

喬稚要了三塊大的,拿羅海給她的零花錢結了賬,三個人就地啃起了西瓜。

郭青山吃的狼狽,鮮紅的西瓜汁水滴了滿胸膛,把件白白的跨欄背心染得亂七八糟的,嘴角邊,下巴上也都是西瓜汁。

“你就不能慢點吃嗎?”喬稚嫌棄的看着他。

郭青山把塊西瓜啃得只剩下薄薄一層青皮,這才扔了瓜皮一抹嘴道:“姐,我還能再吃一塊嗎?”

“不能。”喬稚說完,對準手裏鮮紅的瓜肉啃了一大口。

郭青山敢怒不敢言的憤憤看了她兩眼,又轉頭去盯着秋水手裏的瓜——她手太小,一只手拿不下,喬稚便把一大塊瓜給她掰成了兩小塊,這麽半天了,她連一塊都沒吃完,看着就好像她平白要比他們多吃一塊似的。

莊秋水把另一塊瓜遞給他,說:“太多了我吃不下,你吃吧。”

郭青山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等“舍身獻瓜”的好心人,喜得都有點不會說話了,連忙一把接了過來,美滋滋的啃了一大口,囫囵道:“秋水,你人真好!下學期我還要跟你當同桌!”

莊秋水:“……”

“噗——”喬稚看着莊秋水臉上一閃而逝的“懊惱”,沒憋住笑了,然後就像被打開了什麽好笑的開關一樣,越笑越開心,越笑越大聲,最後簡直笑的都直不起身來了。

郭青山有些驚恐的把最後一口瓜肉咽下肚,拿胳膊肘碰了碰秋水道:“咱們姐姐這是怎麽了?吃塊西瓜高興成這樣?”

莊秋水搖頭,也有些不理解:“不知道。”

喬稚笑夠了,滿面春風的摟着倆小家夥搖搖晃晃的往前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就是覺得今天真開心,找到暑假工很開心,難得做次飯很開心,看着面前倆小崽子啃西瓜最開心。

好像突然有一種落回到實地的感覺,生活裏的漏縫似乎都被重新填上了。

“姐!姐!電車!電車——”郭青山突然大叫。

喬稚樂的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都忘了還要坐電車回家這事,看着慢慢從他們身邊開過去的電車,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瞬間都笑了。

郭青山拔腿就跑:“嘿——等等我們!等一等!”

莊秋水也跟着使勁大喊:“等一等!等一等——”

是在這樣一個時刻,她突然落下淚來。

塵世間有大苦和大悲,但也有微渺的瞬間欣喜。

喬稚想,自己大概就是為了追尋這瞬間才勇敢的堅持着走了下來。

生活多奇妙,“人間”二字已經是這世上最大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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