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城北有聖人坊,城南便有春安巷。
天幕一黑,春安巷內燈火漸次燃起,花紅柳綠,莺啼燕笑,看着竟是比聖人坊內行事作風更為大膽。當街攬客的小姐哥子皆像是喝醉了酒似的,腰肢一徑是軟的,自己站不住,非靠在旁人身上不可。滿大街都飄着甜膩的脂粉香,然而細聞起來,空氣裏又有一股惡臭,那是從旁邊下水溝渠裏飄出來的味兒。
喬大聲自這一番熱鬧中穿身而過,沿路被那些小姐哥子不知摸去多少豆腐,他倒不比新人驚慌,反而受用的很,笑呵呵的攬完這個抱那個,簡直是手忙腳亂。
春安巷的盡頭有一家地下賭坊,是城南老大豁牙子的産業。賭坊開在一家面館的地下室裏,入口就在面館大堂左邊——那兒有一道忒窄的門縫,從那裏沿樓梯下去,再過一道暗門,便是賭坊所在了。
喬大聲已經連着快兩個禮拜沒進賭坊了,手癢的夜裏怎麽翻身都睡不着,抓心撓肺的。這不,剛湊了點錢,連晚飯都顧不上吃,便先跑到了春安巷裏來。
暗門前還站着一個守門人,喬大聲是賭坊常客,那人倒也沒怎麽為難他,只調侃了他幾句,收了他一根煙便将他放了進去。
焦大這次雖然惹了事,但豁牙子并沒有将他驅逐出去,而是繼續讓他留在了賭坊。為這,焦大還專門提了一條“大前門”上門去感激他。
焦大已經在賭坊連着守了好幾日,今天晚上卻是中了頭獎,剛從被窩裏爬出來,三水便跑來通知他道:“魚兒來了。”
喬大聲心裏一連數日來的難受都在踏進賭坊的那一刻得到了纾解。
賭坊內那股由煙草、汗臭以及酒精混合而生的複雜氣味讓他覺得聞着十分受用,簡直比世上一切地方都更讓他感覺到親切。
坊內喧聲震天,人人皆像是打了雞血一般,面目猙獰扭曲的咆哮着、謾罵着。贏了的人笑的開懷,輸了的人罵天罵地,罵爹罵娘,兩者都不會輕易離去,還需得大戰三百回合。
喬大聲一下也不急了,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中間還和幾個相熟的朋友打了聲招呼,最後,還是走到了牌九桌上,選擇了他最喜歡也最擅長玩的小牌九。
賭坊另一端,焦大拎了瓶啤酒縮在角落裏,不錯眼珠的專盯着喬大聲的背影看。喬大聲今晚運氣很好,中間連着兩次抓出了“雙天”,興奮的整張臉都紅了,說話的音調一聲賽過一聲高,到最後已經開始用吼的了。
三水挨過來,從鼻腔裏冷冷哼出一聲道:“這孫子今晚上運氣真他娘的好,黑六那幾個全輸了,錢都進他一人兜裏了。”
焦大悠悠然喝完最後一口酒,覺得差不多了,起身拍拍他道:“先讓他過兩天好日子,魚兒要上鈎不也得先喂它吃點好東西麽?”
牌桌上,喬大聲剛翻完一對牌,這局他運氣不好,輸了,氣的又砸桌子又罵娘,冷不丁一條胳膊從後面繞上來攬住他脖子,他轉頭正欲發作,一瞧見是焦大,兩條腿肚子一抖,氣兒便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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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焦老弟,好久不見。”喬大聲賠着笑。
焦大攬着他硬生生将旁邊人擠開,瞅着他手裏的鈔票哂笑道:“聲哥今晚有財神爺罩着,賺的不少啊!”
喬大聲臉上的笑挂不住了,瑟縮的摸了兩張大團結往他兜裏一邊塞一邊讨饒道:“焦老弟,欠你們的錢我一定會還的,哥哥我今日運道正好,你且先讓我再玩兩把過過瘾,拜托了。”
焦大沒說話,跟牌桌上的莊家打了個招呼,徑直攬着人便出了賭坊。
喬大聲以前因為欠錢被他打過,這會兒早吓得兩股戰戰,冷汗直流了。不停的賠笑讨饒道:“老弟,有話好好說,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不會是因為他欠錢不還要殺了他吧?喬大聲一路被他攬着上了樓梯,快被自己的胡亂猜測給吓瘋了。
焦大一直攬着他在面館的大堂坐下了,才露出個笑容來,寬慰他道:“聲哥說的哪裏話,小弟我是想讓你請我吃碗肉臊面,我今兒一天沒吃東西了,餓的肚皮發空嘞!”
不管他說這話是真是假,喬大聲心先落下去了一半,忍不住舒了口氣道:“吃面啊!你早說嘛!”轉向裏面櫃臺,舉手高聲吆喝了一句,“來兩碗肉臊面!”喊完後細想想,又添了句,“再加一盤醬大骨上來!”
焦大笑呵呵的把方才他塞給自己的那兩張大團結掏了出來,說:“那我今天就借花獻佛,借聲哥的錢請聲哥吃頓便飯。”
喬大聲一面賠着笑一面心驚膽戰,把不準他今兒這是唱的哪一出?
焦大又道:“聲哥,其實你得感謝我,要不是我拉着你出來,你今天兜裏贏的錢到最後都得散出去。”
喬大聲自然不敢說他不是,只讪讪笑着點了兩下頭,喉嚨有些發緊的咽了咽唾沫,心裏還是不安的很。
面先端上來,兩人都沒吃晚飯,聞着熱騰騰的肉臊香,一時也顧不上說話了,先呼哧哧将一海碗面吸溜了個幹淨,再連湯也一齊喝掉,這才心滿意足的一人打了一個飽嗝。
醬大骨端上來後,焦大又要了四瓶啤酒,兩人一徑吃喝了一會兒,喬大聲終于放松下來,瞅着他的目光也不那麽畏縮了,他酒量不好,兩瓶啤酒下肚人就有些醉了,說話也開始大舌頭:“我說老弟啊,你今天到底有什麽事找我你就直說了吧,你這不上不下的,搞得哥哥我心裏頭發慌啊!”
焦大倒也沒跟他拘着,直說道:“聲哥,我前陣點背被拘進去了這事你知道嗎?”
這事喬大聲還真不知道。
他是賭徒,但不是混街仔,他心裏眼裏成天琢磨的都是怎麽想辦法弄點錢好拿去賭,像焦大這樣的人物在他眼裏已經算是“了不起的惡人”了,他哪裏知道焦大不過也就是只小蝦米,真出了事,随時都能被人丢出去。他要是知道自己閨女認了城北的老大當幹哥哥,那他當初也不會毅然決然的抛下她了。
焦大見他是真不知道,也沒再多說,只說是他老大現在看他很不滿,因為賭坊裏的好些欠賬都沒追回來,他辦事不力,被老大狠狠罵了一通。
原來像焦大這樣的混混都還是要受人白眼挨人辱罵,喬大聲心裏幸災樂禍的笑了兩聲,面上卻為難道:“老弟,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欠你們的錢我肯定是要還的!只是你也知道麽——”他露出個難堪的笑,“我現在一個人過生活,沒了家又沒了工作,日子難過的緊啊!”
焦大故作驚訝的“哦”了一聲,說:“我怎麽聽說聲哥你娶了個漂亮媳婦,膝下還養了個女兒,家庭圓滿的很呢?”
喬大聲當他面嘆了口氣,幾瓶黃湯下肚,他心也就松懈了,把自己離婚的事跟焦大交代了個底兒掉。
都是男人,焦大自然知道他心裏的苦悶,勸慰幾句,喬大聲便說的更多了,他細細聽着,奈何喬大聲始終說的都是他那個跟別的男人跑了的媳婦,焦大不耐煩了,問他:“那你倆離婚了,你女兒怎麽辦?”
“愛咋辦咋辦!老子想要的是兒子!兒子!我們喬家世代都是獨苗,我那麽跟她說好話她都不願意給我生個兒子,賤女人……”喬大聲嘟囔的罵着。
焦大又問:“你沒兒子?那我怎麽聽說你女兒還有個哥哥?”
喬大聲酒勁徹底上來了,一徑皺眉揮手道:“我沒兒子!她哪兒來的哥哥?”又讪笑道,“估計是她媽給她生的野哥哥吧,嘿嘿嘿……”
這軟蛋原來什麽都不知道!那更好了!
焦大付了飯錢,将醉醺醺的喬大聲又拖回了賭坊,安置在坊後的小庫房裏,那裏有一張鋼絲床,原本是他的住處。
“便宜你了。”焦大冷笑一聲,關上了門。
翌日晌午,喬大聲睡醒了,雙眼迷瞪瞪睜開——還是一片黑。他一下子驚醒過來,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發現睡的這張床也不對,這裏不是自己家。
這屋裏簡直太黑了,唯有門縫底下漏了一線光,他摸索着将鞋穿好了,往門那兒摸了過去,一拉開,幾道男人談笑的聲音便沖進了耳裏。
他眉頭一皺,有點不敢置信自己竟然還在賭坊?
“喲!聲哥醒啦?您這一覺睡的可真夠久的,快過來吃點東西。”焦大招呼道。
喬大聲腦子還有點懵,一臉沒睡醒的摳着後腦勺走過去挨着他們坐下,奇道:“我怎麽會在這兒過夜?”
焦大一巴掌拍到他背上:“你還說呢!你酒量怎麽那麽差?兩瓶半啤酒就把你喝醉了,剩下那半瓶還是我幫你喝的呢!我又不知道你家住哪裏,當然只好把你拖回來啦,害得我還打了一晚上地鋪……”
喬大聲聽完更驚訝了,焦大竟然沒把他扔外面大街上去?竟然還把自己的床讓給他睡?
等等,他是不是其實還沒睡醒?
焦大見他瞪着眼發呆半天不說話,好笑道:“想什麽呢你?”
喬大聲就算再蠢這會兒也意識到不對勁了,他極艱難的擠出了一個搖搖欲墜的笑容,問焦大:“焦老弟,你就跟我說實話吧,你們到底打算把我怎麽着啊?”
一桌人聽完他這話,沉默了一瞬,突然紛紛大笑起來,焦大笑的尤為開懷,攬過他道:“聲哥,你這就沒意思了,我是真心想跟你當兄弟呢!”
喬大聲驚奇的指着自己問:“跟我當兄弟?”
“是啊!”焦大大力的握了握他的肩,突然嘆了口氣,說,“聲哥,我實話跟你說了吧,賭坊現在好多債收不回來,可是想收債就需要人手,我這兒現在缺人的緊,我們老大又不願意再給我派人,所以我想拉你入夥,跟我幹,怎麽樣?”
“我?!”喬大聲想也不想便連連搖頭擺手道,“我不行的!我最害怕打打殺殺了,萬一鬧出點事,我扛不住的。”
焦大在心裏狠狠“呸”了一聲,心想,這人還真他娘的是個軟蛋!面上卻和善道:“其實幹我們這行沒你想的那麽血腥,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嘛!這樣,你收債要是碰上硬茬,只管交給我,我來解決,怎麽樣?”
“可是我……”喬大聲還在猶豫。
焦大利索道:“這樣,只要你跟着我幹,你欠賭坊的債,我給你劃掉一半,怎麽樣?”
這對喬大聲來說可是個十足誘惑的條件!
要是焦大說把債務全給他劃掉他可能還會有所懷疑,但只劃掉一半……喬大聲聳着肩膀打量了焦大兩眼,看他那模樣倒不像是在诓自己……
“你說的都是真的?”喬大聲再一次确認道。
焦大不耐的把筷子擱下,在大腿上重重的連拍了三下:“真真真!比黃金還真!要不我給你寫個條子?不是,聲哥我看你平時賭錢下注挺利索的,怎麽大事上這麽婆婆媽媽的?我跟你說,我也是看你順眼,覺得跟你投緣,要不這事我就找別人了……”
喬大聲連忙一把拽住他道:“別別別,我幹!我肯定幹!我這不是……以前沒幹過嗎?怕業務不熟練,老弟別跟我計較,來來來,哥哥給你倒杯賠罪酒。”
焦大哼笑一聲把酒杯遞過去,輪到喬大聲給自己倒時他卻攔住了:“你可再別喝了,這可是白酒,就你這一杯倒的量,我怕你這杯喝完得睡到明天早上去!”
喬大聲嘿嘿笑了兩聲,倒也沒自我勉強,等焦大一杯飲盡,他連忙又為其添上一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已經接受了自己“混街仔”的新身份,心裏還不無得意的想,這下可以像螃蟹似的,橫着走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啧,這文的數據真是沒眼看了……咱們就圈地自萌圖個傻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