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有時候我會覺得, 是世界跟他開了一個玩笑, 他做了一場荒唐大夢, 當他縱身躍下, 這夢便醒了。”——顧佳。

秋水一直等到快十一點,也沒等來顧佳。這個情況很不尋常, 按說她不在,阿水也該在, 是出了什麽事情嗎?她在返回學校的路上一直在擔心。

回到學校的時候宿舍樓已經快要關門了, 秋水一路小跑回來, 到樓下的時候正看見月亮和許瑞斌站在樓下卿卿我我,依依不舍。旁邊樓媽沒好氣的揮舞着手裏的鑰匙串, 大嗓門的催促着各路小情侶。

“秋水?”月亮看見她, 飛快的踮起腳在許瑞斌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拉着她朝樓媽吐吐舌頭一溜煙跑進了宿舍樓。“你去哪兒了?”

“我去了一趟虹色,想找顧佳說個事, 但是去了才發現沒開門,等了半天也沒動靜。”秋水說。

月亮不以為意:“找朋友出去玩了吧應該?”

秋水一想,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那我明天再去找她, 明天周末, 她肯定在。”

兩人快要走到宿舍門口了,月亮一把拉住她到旁邊角落,小聲問:“我聽小荷說,你們院公派留學的名額選出來了?有你一個?”

“你也知道了?”秋水有點驚訝,這小道消息怎麽傳的這麽快?她都還沒答應呢!

月亮撇撇嘴, 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們宿舍:“傍晚我回來,你不在,就聽她們幾個一直在說這事,小荷好像也很想去,遞交了申請,還找了老師,結果沒選上。”又問,“另一個是誰?”

“肖滿堂。”秋水說,“什麽申請?我怎麽不知道?”

月亮誇張的捂住嘴竊笑了一聲:“你不是吧?你申請都沒寫就選上了?”

秋水是真糊塗了:“我都不知道有公派這事,今天下午突然被院長叫過去就給了我一堆資料,我還懵着呢!”她說着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不過前段時間系主任倒是讓我寫了一份個人學習簡歷,不會是那個吧?”

月亮琢磨着點了點頭:“八成就是。”

秋水嘆了口氣:“小荷怎麽樣?她沒事吧?”

月亮聳聳肩:“就不開心呗,下午我回宿舍的時候幾個人跟耗子見了貓似的,估計就在背後說你壞話呢!還假惺惺的跑過來問我知不知道你被選上了的事,真是虛僞!不過誰讓她自己實力不行呢,落選了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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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說:“那回宿舍了就別說這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月亮開心的抱着她胳膊蹦蹦跳跳的往前走:“聽你的。”

隔天,秋水再去虹色,還是沒開門,她照樣等到了快十一點,也沒等到人。第三天,仍舊是這樣,秋水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了,顧佳肯定是出什麽事了!

可是她并沒有任何顧佳朋友的聯系方式,一時之間想找人打聽,都沒地問。她又想到了月亮,說不定她那兒會留下一兩個人的聯系方式呢!

秋水有點着急,但月亮的姥姥最近生病住院了,她這段時間的上午都在醫院陪房,秋水不好催她,就在宿舍裏等她,臨近下午一點,月亮才從醫院回來。

秋水把自己的擔心跟月亮說了,月亮也覺得這事有點奇怪了,只是她也沒有顧佳朋友的聯系方式,幫不了她。

“那怎麽辦?”秋水愁的坐立不安。

“等等!”月亮突然拍了一下腦袋:“我想到了!我們可以去找青青姐!前兩年阿水過生日就是在她家辦的,我去過!地址我記得!”

兩人快馬加鞭的一路趕了過去。

站在胡同口,月亮皺眉想了老半天,還是不确定:“我這人不記路,時間久了不記得左邊右邊了……嗐,管他呢!先走左邊吧!”

月亮拉着她進了左邊巷子,沒成想,還真給選對了。

“就這兒!”月亮肯定道。

秋水看着眼前這座小四合院,目光謹慎的走上前敲了敲門。很快門裏就傳來了人走動的聲音。

門開了半人縫,一個中年女人扒着門探出半邊身子,神情萎靡的看着她們,語氣不耐道:“找誰?”

“青青姐!”月亮喊了她一聲,“我是月亮啊!您還記得我嗎?”

青青眼神茫然了片刻,才恍然大悟的記起了面前的小丫頭是誰:“是你啊!”她笑了一聲,将門徹底打開來,捋了捋蓬松淩亂的頭發,“你怎麽跑這兒來了?”說話間,瞥了秋水一眼,“這位是?”

“青青姐您好,我叫莊秋水,是顧佳的朋友。”秋水語氣有點趕,略略上前了一步,“請問您知道顧佳在哪兒嗎?”

青青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後像是嫌毛衣領子勒着自己了似的,扯了扯領口:“我知道你,你找顧佳?”

“嗯。”她點點頭,“虹色一連三天都沒開門了,我找不見她人,有點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青青神色突然寡淡下來:“是出事了,不過不是她,是阿水。”

“阿水怎麽了?”月亮搶先問道。

青青眼尾一挑,像是嫌惡,又像是憎恨的眼珠子轉向旁邊,冷淡的語氣:“他死了。”

“死了?!”月亮聲音拔尖,怪叫了一聲。

“……”秋水難以置信的看着她,“怎麽會……死了?”

“我怎麽知道!”青青陡然提高音量,“他自己作踐自己,連帶着還不讓顧佳好過!顧佳這麽多年都白掏心掏肺對他了!”她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動了怒,表情冷的像一團冰渣子拍在了人臉上,“顧佳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我聯系不上她。”

女人說完這句,轉身毫不留情的“砰”一聲拍上了門。

月亮一臉怔愣的看看門又看看身邊人——秋水臉色幾乎瞬間白了,表情還維持着愕然,顯然還沒從這個震驚的消息中回過神來。

“秋水……你沒事吧……”月亮不知所措的靠近她,想說點什麽,但是自己腦子也亂七八糟的,根本說不出來什麽。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突然就死了呢?

這也太突然了吧?

到底發生了什麽?

是不是出了車禍?

月亮眉心皺成了一團亂麻。

秋水忽然轉向她:“我們得找到顧佳!”

月亮重重一點頭:“肯定要找!只是……從哪兒找起呢?”

秋水轉身往巷子外走:“就在虹色等她,顧佳一定會回來。”

***

秋水打定主意後,圖書館也不去了,能逃的課全都逃了,每天一有時間就蹲守在虹色門口,但是一連一個禮拜都沒有等到顧佳。學院那邊,系主任又找她談了一次話,無外乎還是為了公派的事,秋水拿不定主意,只能先把材料遞交了,但其實根本沒有下定決心。

這天傍晚,秋水照舊蹲守在虹色門口,天邊一團烏雲逐漸逼近,還未至夜裏,整座城市忽然像被蒙上了一層幕布,瞬間暗了下來。

她打開書包尋摸了半晌,暗道一聲糟糕,還沒想好是繼續等還是先走,突然一聲驚雷落下,轉眼間,豆大的雨點便噼裏啪啦的打了下來。

虹色的正門上方有一小塊雨棚,勉強能遮住她上半身,眼看着雨勢加大,她想着反正跑回去也要淋得一身濕了,還不如就在這等着,等雨小一點再說。

秋水盡量将自己整個人蜷成了一團,背抵着正門,不過雨勢實在太大,這門口的臺階又過于狹小,她兩條腿沒得放,只能放任其被大雨澆濕。

大雨一下,噼裏啪啦,伴随着隆隆雷聲,吵鬧的不行。然而聽習慣了之後,卻又意外地覺得這世界仿佛變得更安靜了。

秋水抱着腿,臉枕在膝蓋上,靜心聆聽着這冷雨夜,不知不覺,意識就有些混沌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感覺雨小了些,原本耳畔清晰的雨聲忽然變得悶重了,似乎有什麽東西罩在了她整個人上方。

秋水一擡頭,先看見了頭頂上方的圓形大黑傘,緊接着,才看到了站在傘下的人。

是顧佳。

顧佳穿一身黑衣,撐傘的手白淨清瘦,跟黑色傘柄形成了鮮明對比。她頭發被雨水打濕了,劉海濕漉漉滴着水垂在額前,原本玩世不恭的眼神此刻浸滿了悲傷,可她還是保持着微笑,微微俯身看向她。

“小孩兒,迷路了還是在等我啊?”

秋水說不清自己為什麽看見她笑會這麽難過,她猛地起身一把撲進她懷裏,緊緊地抱住了她。

顧佳手指微顫。

傘松了。

***

阿水和顧佳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家是鄰居,就如同郭青山喜歡黏着喬稚,阿水也喜歡黏着顧佳,因為顧佳是他們院裏最會玩的一個人。

顧佳父母早逝,從小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說她命苦,要當男孩養才能活得長久。因此顧佳從小就是一副男孩打扮,經年累月,也養成了男孩性格。

院兒裏的小孩兒打架,她永遠是最出頭的那個,動起手來比男孩還利索,還狠。什麽上樹掏鳥蛋,下河抓魚蝦,那都是她的拿手好戲。院兒裏的孩子們也因此就愛跟在她屁股後頭打轉,“老大”這個稱呼,阿水是從幼年時就開始叫的。

和顧佳不同,阿水小時候體弱多病,尤其是他媽跟別的男人跑了以後,更是過上了典型的“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的生活。

阿水的父親是個車間工人,每個月拿着微薄的固定工資養活一家老小。他工作勤懇,為人踏實,但不知道為什麽,在工作上始終沒得到什麽重用,可能是運氣不太好吧。

阿水的父親見不得自己的兒子這樣軟弱,想要鍛煉他身子骨,大冬天逼着阿水五點就起床去跑步,阿水不願意,哭哭啼啼的鬧,他更看不慣了,松了皮帶就作勢要打他。

阿水怕疼,怕挨打,就只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跑步,有一回他實在太困了,跑步眼睛都沒睜開,沒看路,一不小心一腳踩空掉進了水溝裏,直接把右手給摔成了小臂骨折。

在他骨折的那段日子裏,要是他父親不在家,顧佳就跑上門給他喂飯吃,要是運氣不好,碰上他父親在家,那阿水就只能用左手吃飯,還不能慢慢吃,吃慢了,就要挨罵。

在阿水的印象裏,父親就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這座火山外表常年結冰,遠看就像座冰山,總是會不定時噴發,幾乎很難得融化一次。

在他的記憶裏,父親對他笑的最開心的一次,是他剛上高中的時候,在一次考試中考了個全班第一。那次,父親獎勵了他一雙跑鞋,叮囑他在好好學習的同時,還要加強鍛煉身體。因為他一直覺得阿水性格上太軟弱了,不像個男孩。

而那次,也是父親最後一次對他笑。

阿水在高二那年喜歡上了隔壁班教語文的男老師。

男老師姓溫,叫溫文。人如其名,性格溫文爾雅,卻又不失男子陽剛之氣。

溫文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也負責教阿水他們班的語文。阿水的作文寫得很好,總是被他點名表揚,站在講臺上閱讀。

阿水喜歡看書,尤其喜歡日本文學,比如太宰治,比如三島,但他喜歡的這些在他父親看來,都是不認真,不上進,思想開小差的表現。

那個時候這種書極其的稀有,阿水也是有一次不經意在圖書館的角落裏翻到了太宰治的《逆行》,阿水看了兩遍,沒看懂,第三遍再看就突然對這個男人的文字上了瘾。

溫文是從他的作文裏發現了這件事的,因為有一次阿水在作文裏寫了一句“死之前的一切都是謊言”,以及他幻想自己躺在河邊,看到了各色蝴蝶。

溫文看過太宰治,知道他在說什麽,便把他叫到了辦公室,悄悄地,給了他一本邊角都已經過度磨損了的《太宰治文集》。

阿水在愛上太宰治的同時,也深深地迷戀上了這個知他懂他的男人。

這種迷戀像暗日裏埋下的種子,困在阿水心裏,經年累月的見不到日光。因為長不出枝葉,于是只好把根系往下紮,越紮越深,最後洞穿了他整個人,成為了他生命的根基。

阿水本想把這件事埋在心裏一輩子,他一直克制的很好,但在高三那年,溫文突然結婚了。阿水被邀請到他家去吃飯,在飯桌上,阿水看到溫文和他的新婚妻子言笑晏晏,親密無間,一種妒恨和痛苦像鐵鏈絞緊了他的脖子,他覺得自己喘不過來氣,心痛的幾乎快要死掉。

他借口不舒服提前離開,在回家的路上瘋狂的發洩着,嘶吼,咆哮,痛哭,最後他把自己縮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

他感覺這世上的一切都在傷害他。

夜裏,阿水偷偷的從床上爬起來寫了一封信,一封給溫文的情書。

他想要為自己逝去的愛做一個結束。

那封信寫好以後,他本打算帶到小河邊燒毀,可他傷心過度,情緒大起大落,信一寫完就跑到廁所裏吐了。等他重新回到屋裏,卻驚恐的發現他那一貫沉默的父親,正面色鐵青的攥着他那封亟待燒毀的信。

阿水被吓得魂飛魄散。

那封信最後是被他父親燒毀的,而阿水,在被他打了個半死以後,直接被扔到了屋外。

他被抛棄了。

……

“阿水被趕出家門後不久,我就從北京回來了,我奶奶去世了,我回來給她辦身後事。”顧佳說,“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就跟幾個老叫花一起窩在一個橋洞底下,渾身上下髒兮兮的抱着個酒瓶子胡亂唱歌,我都以為他瘋了。”

“那後來呢?”秋水問。

“後來?”顧佳轉了轉酒杯,“後來我把他接到了北京。一個月前,溫文的老婆突然找上門來,告訴阿水,說溫文自殺了。”

“……為什麽?”

“因為阿水他爹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突然跑到學校裏大吵大鬧,說溫文毀了他兒子,毀了他們家,罵了溫文很多難聽的話。人言可畏,溫文一個想不開,就在職工宿舍裏拿繩子上吊了。”顧佳眼眨也不眨的盯着玻璃杯裏的酒液,“阿水是想回去跟他爹同歸于盡的,但是他回去後才發現,老頭被檢查出來得了癌,也沒剩多少時間好活了。阿水萬念俱灰,就從醫院的頂樓上跳了下去。”

……

秋水從來不知道表面上看起來那麽陽光活潑的阿水,其實內心裏藏了這麽多隐痛。她感覺到一種深切的悲哀,為阿水,也為這個荒唐的故事。

“阿水臨死前給我留了封信。”顧佳仰頭一口喝幹了酒,笑了笑,“他說我騙他。他說這世界是個謊言,他不想再活在謊言裏了。”

顧佳聲音低沉:“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覺得,是世界跟他開了一個玩笑,他做了一場荒唐大夢,當他縱身躍下,這夢便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建議一邊聽the fin的《Night Time》一邊閱讀這章,私以為會很有感覺。

阿水是極端個例的一個縮影。生活有許多痛苦和折磨,想不開或許才是成年人的常态。

寫這個故事是有感而發。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在和生活,和現實對抗,還記得前文裏我寫過,單打獨鬥的與公衆對抗,最危險之處在于,倘若你意志不堅定,對自己發起的這場戰争沒有十足的信心和堅持,那麽你就極有可能被大衆說服,從而開始懷疑自己,我是不是其實是錯的?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羅曼羅蘭

與諸君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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