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璞玉也說不清哪裏不同,但是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這個姑娘不好惹。石聆說話,和緩平緒,從不咄咄逼人,卻清楚明白。她為人自有一杆秤,按自己原則辦事。如這錦繡坊,她想做便做了,而孫家開出的條件再好,她不想接就不接;母親羞辱她,她小懲大誡,最終卻還是把錢還了回來;祖父聲名赫赫,祖父的帖子在她眼裏也不過就是一張紙。

看起來每件事都很随意,其實得失進退都計較得清清楚楚,偏偏又沒有半點刻意謀劃的感覺。越是與她接觸,就越知道,她是根本就沒有謀劃,她只是做她覺得該做的事。

這正是他欣賞石聆之處,商人重利,商場上鮮少有個“真”字,石聆為人看似冷漠,實則直率灑脫,胸襟情懷都不輸男子,越是接觸,越是舒心,也越想和她結交。

只是沒想到她身後還有這些故事。

怪不得孫家查不到石聆的身世,原來是她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石聆院子裏,臘九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四十左右歲的婦人,這是錦繡坊的裁縫娘子程姑,孫璞玉在鋪子裏見過。

程姑見到孫家少爺顯然很意外,随即有些責備地看了臘九一眼。石聆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就算這會兒病着,也不好讓外男進閨房探看。

臘九倒沒有這些婦人彎彎道道的心思,他只覺得,這次石聆出事,孫少爺跟着操了不少心。那日,石聆忽然暈倒,錦繡坊亂成一團。臘九是個沒注意的,石聆一倒下,他第一個慌了。還是問詢趕來的孫少爺穩住了場子,又動用孫家人請了最好的大夫給石聆看病。

這樣的人總不會是壞人。

掌櫃的說過,非常時期行非常事,如今掌櫃的失了魂,錦繡坊沒了主心骨,正是大家一起想主意的時候,哪還有心思顧什麽男女大防。

他家掌櫃也不是介意這種事的人。

孫璞玉已至門外,程姑總不好攔着,便側身讓路。

孫璞玉進了屋,見屋內燒着炭火,暖意融融。才是深秋,照說不至如此,但這季節雖無冰雪,卻也陰冷。石聆病中,自是受不得的寒,早點了炭倒也沒什麽。

怕熏着她,炭火後面隔着簾子,孫璞玉猶豫片刻,到底掀了簾子進去。程姑見狀,匆忙跟上,倒是臘九在外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姑想的透徹:讓外男進閨房探病是無奈之舉,若再獨處可就說不過去了。

孫璞玉也算是極重禮法之人,只是此刻卻顧不了這些,實在是在看到簾子內的身影時,他心口像堵了一樣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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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小姑娘,宛如沒有魂魄一般,整個人都是木然的,連一絲表情也沒有,見到人進來,也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活在別的塵世。石聆此刻就披着單衣,長長的頭發編成一條簡單的辮子垂在身後,頭上一絲裝飾也無,越發襯得人素淡消瘦。尤其是她的眼睛,空洞無聲,沒有一點活着的氣息。

孫璞玉對着眼前這個石聆,腦海中卻自然而然地浮現出石聆從前的樣子,針鋒相對時,妙計橫生時,款款說理時,或犀利,或冷漠,或欣悅,或耐心,哪一副都是栩栩如生的鮮活樣子,獨獨眼前這個,沒半絲靈氣,就只是個空殼,人根本不在裏面。

忍住心中難受,孫璞玉問道:“她能聽見我說話嗎?”

“不知道。”程姑無奈地道。

不是不能,而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能不能。

“倒是乖順得很,曉得吃藥,我每日喂她米粥,她也都喝了。雖然懂得咀嚼吞咽,也只是本能之舉,跟她說別的什麽,便沒有反應了。還有……”

突然,孫璞玉一驚,猛地上前,激動地喚道:“琮秀姑娘,琮秀姑娘?”

程姑嘆了口氣,他知道孫璞玉為何驚訝,初見時,她也是如此,以為是姑娘對外界有了反應,可後來才知道,這大概也是她身體的“本能”,跟她是否醒來并無關系。

孫璞玉似乎無法相信。他擡手,輕輕抹去石聆眼角的淚珠,不甘心地又換了兩聲。

“每日醒着的時候,總會哭這麽一次。大夫只說這是心中郁結,因不能說不能言,哭出來倒是好的,興許哪天哭夠了,心頭的愁解開了,就好了。”

只是,這好端端的姑娘,瞪着眼睛,卻沒有半點神采,每日還要吧嗒吧嗒地淌眼淚,叫誰看了都難受。

石聆是個好掌櫃,年紀雖輕,但做事井井有條,對夥計也好。程姑家的男人便是在錦繡坊當夥計,自己則做些縫紉和繡活兒填補家用。石聆對他們向來很大方,所以她是真心的希望石聆快點兒好起來。店裏的人都知道,石聆如果垮了,錦繡坊又要變成老樣子,這才過了幾天的好日子……

盡管石聆毫無反應,孫璞玉還是坐下與她說了會兒話,內容無外乎錦繡坊平安無事,叫她放心,安心養病,這次她欠了他大人情,日後可得幫泰和商行出謀劃策雲雲。若是從前,臘九聽了保準會氣得跳起來,這會兒卻只覺得難得,難得這孫大少還願意在石聆身上費心思。畢竟,掌櫃的變成這樣,外面多的是等着對錦繡坊落井下石的人。

孫璞玉還有偌大的家業要打理,能抽出片刻來探病已是不易,坐了一會兒便走了。看着孫家少爺匆匆的背影,臘九不禁嘆氣。

程姑還在埋怨他做事莽撞,見他這樣,倒覺得好笑:“我還沒怪你,你嘆什麽氣?”

臘九道:“我是嘆這孫少爺。原以為是個奸猾之人,想不到聆姑娘出事,出手相幫的卻是他。我早早便給莞姑娘和袁掌事寫了信,如今十幾天過去,卻是一點兒回音也沒有。聆姑娘對莞姑娘也算有恩,平時也罷了,如今聆姑娘出了事,他們還是不聞不問,未免……叫人心寒。”

程姑聽了,卻勸道:“京城千裏之外,形勢怎樣你我都不知,興許是有事耽擱了。你啊,倒是一心向着姑娘,連東家也編排起來。”

“便是多忙,回封信又能用多少時間?袁掌事忙,莞姑娘也忙嗎?再說了,難道孫少爺便不忙嗎?這一對比,就把人給看清了。我看這次聆姑娘要是病好了,肯定不會再拒絕泰和商行的邀請。到時候錦繡坊又沒了掌櫃的,看王家怎麽辦!”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小小年紀你知道什麽?誰還沒有些無奈?有些事,不是這麽計較的。”程姑責備道,“好了,姑娘的藥都涼了,快去叫廚房熱熱。”

辦完了程姑交代的事,臘九心中郁悶,又回轉了鋪子,卻見幾個夥計在門□□頭接耳,對着外面比比劃劃。臘九剛想上前訓斥,可順着他們的目光向外一看,頓時頭一大。

只見錦繡坊正門的房檐底下坐了個大和尚,拿着個木魚有節奏地敲着,引得來往之人注目。

臘九小時候被個道士坑過,以至于後來見到這些神神叨叨的就頭疼。心說這哪兒來的缺心眼的大和尚,哪兒不好坐,非要跑到錦繡坊屋檐底下,他倒是涼快了,這不是給人添堵嗎?這不會又是彩衣軒派來找茬的吧?

臘九推開門兩邊兒的夥計,走近一瞧,那大和尚眉宇中正,寶相莊嚴,閉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詞,竟好似真的在念經做法。不過随即臘九又提醒自己,可別被這些神棍給騙了。當初要不是一個瘋道士跟他娘說他将來能做大官,家裏怎麽會傾家蕩産供他念書,到頭來他根本不是這塊料,兩個秀才也沒考下來,還因為讀書的事挨了爹娘好幾頓打。

這些怪力亂神,殺千刀的怪力亂神!

“喂,大和尚!”臘九兇巴巴地道,“你要化緣可走錯地方了,這裏是布莊不是酒樓,去去去,街口有家面攤子,那家老板娘月月都要上廟裏燒香的,你去找他們吧。”

那大和尚睜開眼,卻是笑呵呵地道:“施主此言差矣,貧僧并非為化緣而來,實乃貧僧本就與此處有緣。”

“不用說了,你要說的我都知道。”臘九不耐煩地道,“你是想說我骨骼清奇生具慧根啊,還是想說我家宅子風水不好有妖孽作祟啊?哎呀我想到了,你應該是要說,我家現在是否有病人,而此病唯你可解對吧?”

畢竟石聆的事也不算什麽秘密了,稍作打聽就能知道。這些神棍,開口閉口就是那麽兩句話,臘九都會背了。

不想那大和尚并不動氣,和氣又耐心地道:“施主此言又差矣。貧僧确實為你家中病人而來,只是卻不為治病。”

“不治病?那你更不該在我家門口擋生意啦?”臘九不耐煩地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我不客氣了!”

大和尚紋絲不動,只笑道:“施主可願與我打賭,貧僧可斷言,三日後石掌櫃便會恢複如常。”

臘九一愣,想了想,随即又笑自己笨,怎麽還上這種當。

這大和尚看來是神棍中的高級貨,功課做得比較到家。于是臘九冷哼道:“說吧,你要多少錢?”

那大和尚果然沒有拒絕,卻笑着比出了三個指頭。

“這是……”

“不多不多……只要讓貧僧在此地誦經三日,你家掌櫃自會痊愈。”

作者有話要說: 這時候石聆還在做夢,這幾章稍微介紹一下外部時間線。

☆、23、獻寶

深秋時節,冷暖适宜,恰是一年裏氣候最舒适的時候。只是孫家內宅裏此刻卻有些壓抑,連下人們都緊閉着嘴巴,便是在園子裏也不敢說笑一二。只因這內宅的女主人,此時還被老爺子禁足在家思過,大好風光與之無緣,孫大夫人心情自是不好。偏孫大夫人又是個喜歡拿下人出氣的,大家自然要繃緊了,老實起來。

因着上次鬧出了笑話,孫大夫人廖氏被罰禁足,在院中與自己生悶氣。其實即便是不罰她,她也是不願出門的。那日的事,一園子的丫鬟小厮都看見了,如今她只要一出了房門,就覺得有人在背後指摘她,嘲笑她。

最讓廖氏郁悶的事,這事她的好姐妹,準親家,知府家的白夫人和知府千金也看見了。白夫人面上雖然沒說,心裏指不定怎麽笑話自己,那白家姑娘一看就是個機靈的,八成以為自己是個蠢婆婆,連着也不願嫁給她的兒了。

廖氏想親自到知府家登門解釋,可是這事兒說白了着實礙不着白家什麽,吃虧的是他孫家,她以什麽理由去說?若不去,又怕白夫人心裏對她有所不滿,讓這心結越結越深。想來想去,竟是怎麽做都不合适。

廖氏頓時又記恨起這事的罪魁禍首。

她就說了,這麽一個樣貌平平,又不知禮數的女子,阿棋怎會看得上?既是來結賬的,為何不說清楚,分明是一開始就存了壞心思,就是心虛!更可惡的是,見她把憑據撕了,她竟還在一旁嘲笑,害她丢了這麽大一個人,這個女子的心腸簡直太惡毒了!

不行,想來想去,為了兒子的将來,她還是得給白家一個交代。自己此時尚在禁足,不便出門……不如叫兒子去走一趟,備些厚禮,既顯得有誠意,又能叫阿棋在白夫人面賣個乖。不是她自誇,她的兒子,但凡人見了的,還沒有說不好的。上次見面,她眼瞧着白家姑娘對阿棋是有意思的,兒兒子努努力,說不定這門親事就成了。

廖氏越想越覺得對,當下便喚了人來:“去把少爺叫來,就說我有事找他。”

丫鬟得了吩咐匆匆去了,卻是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回轉,禀報道:“回夫人的話,少爺院子裏的人說,少爺一早便出門了。”

哎,那可不巧了。

廖氏皺眉:“是去商行了?”

“也不在商行,聽說是去錦繡坊了。”

廖氏臉色一變。

“你說什麽!”

丫鬟吓得腿一軟,雙膝跪地:“夫人息怒,是少爺院子裏的香蘭說的,奴婢只是如實禀報。”

香蘭?那不是兒子身邊的大丫鬟?

廖氏攥緊手心,心中憤憤。

錦繡坊,又是錦繡坊!錦繡坊是個多大的地方,孫家在商界又是個什麽地位?什麽生意要他這個少東家親自出面?想也知道又是那個臭丫頭搞得鬼。

這個石聆,真是陰魂不散!

“去!把香蘭給我叫來,我有事要問她!”

與此同時,錦繡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石聆的病情依舊不見好轉,每日大半時間都睡着,醒了也好似個木頭人。錦繡坊的夥計們心頭壓着這塊石頭,也提不起精神做生意。

孫璞玉依舊日日登門,每次都要帶些東西來。一開始他如往常般帶些補品或點心,後得知石聆根本吃不下,就又挖空心思搜集些新奇玩意兒,看看能不能引起石聆的注意。

這日他從商行的雜貨鋪子淘了一串做工頗為精巧的九連環,想着這東西給石聆擺弄也許合适,便高高興興地來獻寶。

才走到門口,就聽見一陣叫人心煩的木魚聲,孫璞玉掃了一眼門口的和尚,露出些厭煩的情緒。

三日前,錦繡坊門口就多了這麽一副奇景,一個長相喜慶的大和尚整日在錦繡坊門口誦經念佛。旁人都說是因為錦繡坊的掌櫃中了邪,所以才有高僧在此做法。而“高僧”不只對錦繡坊分文不取,連過路人的施舍也不收,只說他與錦繡坊有緣,若收了東西,反倒壞了緣分。

聽聽,這一看就是高僧說的話,看來這錦繡坊真的有妖孽,要不然,怎麽好好的先是掌櫃的跑了,又來個掌櫃不管事還天天往出跑,這會兒好容易有個會辦事的掌櫃,又病倒了。敢情錦繡坊這妖孽是專門來惡心這些掌櫃的。

孫璞玉對這些說法很是不恥。

他是商人,他只看結果,就算過程天花亂墜,孰是孰非,一看結果便知。石聆分明就是病了,這大和尚硬要說是什麽“妖孽”作祟,不過就是讓大家信他而已。那臘九也是,之前看他在石聆手下的時候挺機靈的,他還動過把兩個人一起挖到商行的心思,好叫臘九以後繼續在石聆手下辦事。沒想到石聆一倒下,他第一個亂了陣腳,連什麽人說的話也都信了,被這大和尚糊弄兩句,居然就真的答應了讓他在門口誦經。

生病就該尋醫問藥,這就跟做生意要腳踏實地一樣,寄望于這些怪力亂神成什麽體統?

孫璞玉看了看門可羅雀的錦繡坊,不由惋惜。如今錦繡坊的生意何止是一落千丈?可惜了石聆一番心血。

孫璞玉跟臘九打了招呼,便由夥計領着,輕車熟路地進了後院,卻是一入長廊,人便一怔。

石聆就在院子裏,背對着她,長長的辮子垂在肩上,安安靜靜地坐着,端莊娴靜。這樣從背面望去,倒好似她還和從前一樣,會回過頭來,随意又自然地與他打招呼。

可惜,眼下的石聆自然是不會的。

程姑見了孫璞玉,立即往前來招呼。

“她今日竟願意出屋子,可是好了些?”孫璞玉問道。

程姑搖搖頭:“今早我一起來,就見她在這兒坐着,午飯也是在這兒用的,說什麽也不回去。哎,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孫璞玉卻面露幾分喜色,道:“程姑,我倒是覺得她不聽你的話才好。”

“孫少爺這是何意?”程姑不解。

“你們掌櫃本就是個有主意的,她若事事都聽你的,她說明她還沒回過神來呢。這會兒我行我素了,倒是像她本人的風格,就是要辛苦你們這些照顧的人。”

“孫少爺這是哪裏話,這不是應該的嘛。”程姑有些不好意思,讓孫璞玉一說,倒好像自己才是外人了,明明她才是錦繡坊的人。

這幾日相處,她也看出了這孫少爺為人極好,對聆姑娘也是真上心。孫家家大業大,聆姑娘年歲也不小了,若這孫少爺真對聆姑娘有意,倒不失為一樁好姻緣。姑娘是個有福氣的,想必一定能早日康複。只是,到時候這錦繡坊怕就更留不住“掌櫃”了。

程姑心情一時難言。

“孫少爺,您先坐,我去屋裏備些茶水。”這會兒院子裏還有其他下人,程姑倒不擔心二人獨處。

程姑走後,孫璞玉便在石聆對面坐下,石聆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孫璞玉忍住心中失望,拿出袖子裏的九連環,在石聆眼前晃了晃。銅環相擊,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你看,這是九連環,給你玩,喜歡嗎?”

自然的,沒有人回答他。

孫璞玉自顧自地道:“你那麽聰明,我想着你是該喜歡這些精巧的東西,這九連環我自幼便喜歡,卻總是解不開。祖父倒是能解開,可是他不願教我,非要我自己琢磨。我一天到晚都在忙商行的事,便把這事忘了。沒想到祖父知道了,很是生氣,說我不求甚解,沒有恒心。他卻不想想,我是真的沒有時間。”

想到幼時辛苦,孫璞玉嘆了口氣:“孫棋自知資質平凡,所以于商行的事上,若想做好,便要加倍付出。盡管我再努力,面對祖父也難以望其項背,可是即便如今這樣,也是我拼盡全力的結果,便是不能得祖父十分之一的真傳,至少這偌大的家業,不能敗在我手中。”

他要做的便是不冒進,不投機,不求光耀門楣,至少要守住孫家家業。

看着面無表情的石聆,孫璞玉失笑。自己這是怎麽了,居然對石聆訴起苦來了。突然,他察覺到一股視線。

他擡起頭,卻見石聆不知何時轉過臉來,眼睛直直地盯着孫璞玉桌上的九連環。

“你喜歡?”孫璞玉有些受寵若驚,“喜歡就拿着玩,本來就是給你的。你……”

孫璞玉環顧周圍,見角落有個老叟,正在牆角燒着落葉,乃是背對着他們,程姑在屋內,暫時不會出來。

孫璞玉于是輕輕地起身,拿起九連環,來到石聆面前。再三确認無人察覺,他小心翼翼地拉過石聆的手,道:“琮秀,別怕,我是孫棋。”

石聆一動不動,任她拉着。她的手修長白皙,窩在手中軟軟的,和石聆性子裏那種執拗完全不同,這是一雙姑娘的手,孫璞玉似乎此時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石聆真的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他将九連環放在石聆手上,幫她握住,柔聲道:“這是送你的,拿着玩。你若喜歡,回頭我再給你找別的。”

孫璞玉有些戀戀不舍地松手,返回對面。他剛一坐定,程姑便端了茶水從房內出來,像是掐好了時間一般。

孫璞玉有些心虛地坐正了身子,幹咳了一聲,然後朝程姑露出一個笑容。

☆、24、上門

程姑這茶泡得是有點兒久了。

她進了屋才想起來聆姑娘平日并不怎麽飲茶,都是喝水的。好在她這次備了些,只是她記得昨日就放在這桌子上,怎麽就不見了?她找來找去,才在花盆裏找到,也不知道是哪個讨厭鬼把茶葉藏在花盆後面了,這不是故意逗她玩麽!

程姑泡好了茶,一出來就見孫璞玉在石桌的對面端坐着,聆姑娘低着頭,側顏娴靜,倒也是般配的一對兒。只可惜聆姑娘如今……

“孫少爺,久等了。”程姑正要斟茶,卻在目光掃過石聆的時候,驀地一驚。

“姑娘!”

孫璞玉被吓了一跳,還以為剛才的事被人看到了,待他看去,卻也驚得站了起來。

只不過驚歸驚,更多的,卻是喜。

只見石聆不知道什麽時候,竟是低着頭,手中擺弄着孫璞玉給他的九連環,動作雖然緩慢,可的确是一下一下地在擺弄。她眉頭微皺,神情認真,竟好似拼勁全力在做這件事。

盡管只是個小小的九連環,盡管石聆這樣的表現也依舊算不得正常,但是在孫璞玉和程姑看來,這卻是真真切切的好事。石聆的眼中總算有了神采,他們眼前的不再是一具木然的空殼。

“姑娘,姑娘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是程姑啊。”程姑幾乎喜極而泣。

石聆沒有反應,只是認真地玩着手中的九連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耳。

孫璞玉忙道:“程姑,你別急,石姑娘總需要恢複一段時間,如今她願意動了,便康複有望,是大喜事。”

程姑摸着眼淚:“孫少爺說的是!看我,都高興糊塗了,這次真是多虧了孫少爺……”

“哪裏的話,石姑娘也是我的朋友。明日我再去淘些小玩意兒,只要她感興趣,總會一點一點恢複的。”

孫璞玉回過頭,見認真解着九連環的小姑娘,只覺得這些日壓在心頭的大石終于沉了下來,心頭一片明朗。

又坐了一會兒,孫璞玉看了看天色,便起身告辭。雖然還想多留一會兒,看看石聆的反應,但是他到底還有一堆事情要打理,每天抽出這一時半刻來錦繡坊已是不易。

“程姑,你就不要送了,陪着你家姑娘,我明日再來。”想到石聆的情況,他又道,“若是有事,差人到商行找我便可。”

“孫少爺費心了。”程姑道了謝,又對石聆道:“姑娘,孫少爺要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往日裏她也是這樣說話,并不指望石聆給什麽回應。只是這會兒,石聆卻突然不動了。

程姑心下一沉,生怕石聆剛見好又回到老樣子,她一慌,與孫璞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石聆緩緩地擡起頭,在二人驚異的視線中把手中的九連環舉起來。

孫璞玉試着理解她的意思:“這是要……給我?”

石聆不動。

程姑心說,作孽呦,姑娘這是又犯了什麽倔?剛才不是還收下了,自己玩得好好的,怎麽一聽人要走了,又客氣起來。哪有收了的禮,玩夠了又還給人家的道理。程姑剛想勸說,卻見孫璞玉臉色一變,竟是接過那九連環。

孫璞玉難以置信地道:“程姑,你看這……”

程姑朝他手中望去,竟也是一驚。

只見那九連環環環相連,精巧非常,只是不知怎地,從石聆手中拿來的,竟已從那條杆上拆了下來。

這一會兒的工夫,她這竟是将那九連環……解開了?

自石聆解開九連環的消息傳出來,錦繡坊上下一時振奮無比,連夥計臉上都帶了笑影兒。

尤其是臘九,他聽到程姑的話,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沖到內院去看石聆,而是沖到門口,要去拜那大和尚。熟料他往門外一望,哪還有什麽和尚?那屋檐下竟是空空如也,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了。

高僧!真是高僧啊!

若不是程姑訓斥,他差點兒在那高僧駕臨過的地方擺上香案,供奉個七七四十九日。程姑斥他胡鬧,布莊門口坐個和尚已經夠離奇了,若是再供個佛祖,人還道他們家是專門定制僧袍袈裟的。

那以後,石聆的情況每天都更好一些,因為太久沒動,她肢體有些僵硬,也還是不怎麽講話,但是昔日的神采已經逐漸複蘇。錦繡坊上上下下都高興地看到石聆的好轉,距離他們家掌櫃完全康複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況且石聆還解開了九連環,這小東西雖不算稀奇,民間也不乏高手,甚至還有十連環,九九連環什麽的,但是真正說解就解的人畢竟是少數。更不要說石聆當時還是那種不死不活的狀态。

臘九不禁對石聆再添崇拜。

他家的姑娘就是厲害啊,就算變成傻子,都是最聰明的傻子!

而那日後,孫璞玉往錦繡坊跑得更勤快了,且每回都帶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不過石聆是很有原則的,她也不會照單全收,只有覺得有趣兒的才會擺弄一會兒,孫璞玉一走,就要還他。孫璞玉本就稀罕她的各種反應,也不跟她較真兒,在她面前就假裝收了,只是臨走時候都丢給臘九,留一句,你們家姑娘想起來的時候,再給她玩。結果就是臘九平白多了一堆精巧的玩具,又不敢給石聆看,自己對着,哭笑不得。

這日孫璞玉又來探望石聆,他今日沒找到什麽新奇玩意兒,便帶了一副跳棋過來,棋盤正是用錦繡坊的料子做的,孫璞玉找人打了幾個不怕摔不怕碰的銅棋子兒,塗上顏色,正好是一副棋。石聆這幾日動作已經流暢許多,也大致能懂別人的意思,孫璞玉便将棋盤在石桌上一鋪,和她玩了起來,同時心裏也起了些小心思。

石聆的跳棋玩得很厲害,他之前和祖父聯手都沒能在她手下占多大的便宜。他那時候總覺得以多欺少勝之不武,所以對于祖父的暗示大多是充耳未聞。如今卻想試試一對一的較量,雖說石聆還未痊愈,此時未免勝之不武……大不了他讓幾步就是了。

然而,一局過後,孫璞玉呆呆地看着棋盤。陽光下,石聆的金色棋子在自己的地盤上耀武揚威似的閃閃發光,而自家的小兵還在對方大本營門口徘徊而不得入。

這……巧合吧?

孫璞玉尴尬地笑了笑,道:“琮秀真是厲害,時間還早,我們再來一盤。”

多半是剛才讓的太多了,孫璞玉想,這次要認真些。

第二盤、第三盤後,孫璞玉笑不出來了。

這……這也太誇張了吧!

他看向石聆,眼神裏全是不可思議。

“我、我們再來一盤!”

他倒要看看,這到底是不是巧合?若是平日裏,輸給石聆倒也沒什麽,這跳棋本來就是石聆教給他們的。只是石聆如今不是病中嗎?不是神識受損嗎?這……既然生病了,就做些病人該有的舉止好嗎?你看這步步為營的算計,哪裏像個病人了?

“再來再來!我剛學不久,你得……”一句“讓我”到底沒好意思說出口,孫璞玉幹咳了一聲,道,“天色還早,繼續!”

身邊的程姑看得直樂。

跳棋不是多難的游戲,她在旁看上一會兒也是看懂了,只是這孫少爺也真是較真,死活不願意承認自己不是姑娘的對手。拉着姑娘一盤又一盤的下,還嚷着說天色尚早,往日這個時候,他已經離去半個時辰了。這會兒說什麽都不走,不是不甘心是什麽?

要說她家姑娘也真是厲害,這才剛過幾日,連話都還沒說一句,已經有力氣欺負人了,想是真的要好了。

孫璞玉這廂糾結着,又輸了一盤,正要撸起袖子再來,突然聽聞前院傳來喧嘩。

被打擾了興致,孫大少有些不悅。

要說這鋪子和院子在一處就是不好,但凡店裏有點風吹草動,後院總是要被殃及。孫璞玉一皺眉,起身去看,卻聽聞臘九憤怒的聲音。

“你們幹什麽?你們這是私闖民宅?都給我站住!我家姑娘尚在病中,不可驚擾!”

“病?病了還能勾引男人?教唆我兒丢下自家的鋪子不管,日日窩在她院子裏!姑娘?好個沒臉沒皮的姑娘!”

這聲音……孫璞玉面色一沉,疾步出了院子。

中庭內,錦繡坊的夥計全都集中在中央,擋住了來人去路。而那為首的婦人也帶着一幹兇神惡煞的家丁,顯然是要硬闖。

那婦人衣着華麗,富貴逼人,高昂着頭一臉傲氣,不是孫大夫人又是誰。

“住手!”孫璞玉厲喝一聲。

他從臘九等人身後走出,面對着一臉震驚的夫人,沉聲道:“母親,你這是做什麽?這裏可不是孫家的地盤,你這樣帶人硬闖進來,成什麽樣子?”

“放肆!”廖氏見兒子居然與自己疾言厲色,更加氣憤,“你在跟誰說話?放着家業不管不顧,整日與這小狐媚子厮混,簡直是自甘堕落!我還沒說你,你到質問起我來了?”

“你少在那裏胡說八道!”臘九是絕對容不得別人這樣罵石聆的,“我家掌櫃清清白白,又是在病中,容不得你在這裏撒潑,更容不得你如此诋毀她清譽!”

“清譽?一個女兒家抛頭露面行商掌事,整日混在男人堆裏,還能有什麽清譽!”

“母親!”孫璞玉臉色鐵青,“您對我不滿,自可家去說,何至鬧到外面來?母親自己也是女子,應知名聲對于女子之重,您怎能不問青紅皂白,就如此诋毀一個姑娘家!我和石姑娘君子之交,清清白白,怎叫你說得如此不堪!”

“阿棋!”廖氏徹底憤怒了,“你是得了失心瘋是不是?這樣不知檢點的女人有什麽好!我叫你去白家賠罪,你推三阻四,卻日日往這裏跑,還說你不是被她迷了心竅!”

“母親!”

孫璞玉覺得跟眼前的婦人根本無法溝通。這是他的母親啊,是生他養他的人,理應是世上最支持他理解他的人,怎地這會兒卻如此不可理喻?偏她還鬧到錦繡坊來,石聆的病好容易見些起色,正是要靜養的時候,怎可再受刺激。

“母親,你先與我回去,此事我自會與你解釋清楚。”

“你別想哄我!”廖氏不依不撓地道,“叫那個不知檢點的女人出來,我今日就是問問他,怎樣才願意放過你!阿棋我告訴你,如她這等下作之人,這輩子都別妄想進孫家的門兒!”

“你在說誰?”

忽地,清清冷冷的聲音自門內傳來。

孫璞玉回頭,睜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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