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卻從不知她鎮定如斯。別人說出這話,可能是挑釁,但從她口中,仿佛就是自然而然。
只是他還有一點不明白,小妹為何要說這話,激将法麽,就不怕淩綏惱羞成怒?
淩綏甩了甩鞭子,剛要開口,就被林珑打斷。
林珑笑了笑,微彎的瞳仁靜靜看着淩綏,仿佛突然有了魂魄,從一個假人轉變成絕美的妖精。
淩綏有片刻的失神,然後耳邊傳來小女孩輕輕柔柔的聲音:“是不是很有趣?淩郎君身在祁縣這個小小縣城,一定憋壞了,不如就和我賭一把。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何如此篤定麽?日子這般無聊,需要有個趣人相伴,想來我還入得了淩郎君的眼吧。”
淩綏斂眉,晃悠着手裏的銀鞭,确實如林珑所說,他在這個小縣城,都要憋壞了。別說是棋逢對手,就連稍微有點勇氣反抗的人都沒有。
瞧瞧,他當街欺人,滿大街都是人,其中不乏身材高大健碩之輩,到頭來,敢站出來的居然是一個小小女娃。
不過,這丫頭年歲雖小,還是個瘸子,行事卻頗有章法,說話也有趣,不如就跟她玩玩。
好吧,他就給她機會,看這個小丫頭能玩出什麽花樣。
“好。”淩綏開口,“我應你,賭注就是你的雙臂,如果我贏了,小瘸子就留下雙臂。”說到這,他呵呵笑了起來,“沒手沒腳,看來小瘸子以後只能在地上滾了,還得換個名字,唔,人彘!”
這話真惡毒,專門往人傷口上挖。
林烨雲悄悄握了拳頭。
林珑卻不甚在意,仿佛淩綏說得不是她一般,“一月為期,一個月後,此時此刻,在此應約。”說完,林珑轉向圍觀衆人,清泠泠的視線輕輕一掃,就把衆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到時,還請各位做個見證。”
“一定,一定。”
“蒙娘子看得起在下”
“……”
衆人紛紛回應。
“走吧。”林珑轉向林烨雲,“勞煩哥哥再為妹妹買上幾只健壯的鹧鸪。”
“你要自己馴麽!”林烨雲差點咆哮。
林珑微微擡眸,有點驚異:“三哥也想要馴?”
林烨雲無言,只要是小妹不想和他說話,就會曲解他的意思,他解釋,她曲解,最後他跳腳,被氣跑。
“你也走吧。”林珑看向地上的灰衣人,“幫我馴鹧鸪。”
聽聞此話,不僅是灰衣人呆滞,連淩綏都笑了,圍觀百姓更是驚掉了眼珠。
這這這……這位娘子不是開玩笑吧!
呵呵,淩綏忍不住笑意,還以為小丫頭有什麽手段,原來是逞一時之勇,連鹧鸪都要現買,更是用灰衣人那個手下敗将馴練。
淩綏都可以想見她一個月後慘敗的下場,只盼望到時不要跪地求饒,他的銀鞭等了一個月才等來的鮮嫩血肉,可不會輕易放過。
☆、4.鹧鸪
“去查查那對兄妹是哪家的。”淩綏把玩着銀鞭,目光漫不經心地尾随林珑。
他哪裏是不知林家兄妹的身份,林父是祁縣父母官,淩父官職雖高,卻也不是清傲自負之輩,平日裏和林家多有來往。淩綏是沒見過林珑,但林家小女不良于行還是知道的。他不過是稍作提醒,免得這對小兒心存僥幸逃之夭夭,到時候再不認賬。
淩綏不是懼怕林家,只是覺得麻煩,一出好玩的賭戲變成惡霸欺淩弱小兄妹的戲碼,想想便心煩。
随從知曉自家少君意思,故意高聲回道:“這是林明府家的三少君和四娘子。”
聲線頗高,清清楚楚落入林烨雲耳中。
林烨雲瞬間白了臉,推着輪椅的手顫抖起來。
他心神不定,加之道路不平,輪椅一歪,林珑懷中的布袋散開,掉出兩塊小木塊。
“三哥。”林珑清冷的聲線響起,勉強召回林烨雲一絲神智。
“掉了。”她伸手指指地上的木塊,示意他撿起來。
林烨雲站立不動,瞪着眼睛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林珑,似是在探尋,幾番找尋過後,終是失望地垂下眼睫。
沒有,沒有,面上一絲緊張恐懼情緒都沒有。
那樣平靜淡漠的一張臉,林烨雲都懷疑她是否做得出表情。
“你就不怕麽?”林烨雲忍不住出聲,他似乎從未在林珑臉上看見過類似恐懼害怕驚訝的表情,那樣精致好看的一張臉,神情除了淡漠還是淡漠。
指使不動林烨雲,林珑将目光轉向灰衣人,指指地上的木塊:“撿起來。”
灰衣人呆呆順從,小心翼翼地将木塊從地上撿起,還仔細地吹了吹灰,“娘子。”他讷讷把木塊送到林珑手中。
看見這樣的林珑,林烨雲只覺得無力,半晌認命地繼續推起輪椅,話語裏難得端起兄長範:“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我會跟爹爹說,淩都尉為人剛正,想必不會縱容其子行兇。”
林珑并不作聲,只是看林烨雲将她往城門馬車處推,才開口詢問:“鹧鸪呢,我要買的鹧鸪呢。”
這句話像是導火線,驀地将林烨雲的怒氣點燃,他怒氣沖沖:“你還真要鬥鹧鸪,你會麽,你鬥得過淩綏麽,他就是個煞星!”林烨雲越說越氣,他知道小妹聰慧,打小就聰慧,聰明人難免自負。
有些時候,他也想過,父母兄長還有他是不是太縱容小妹了,但每每想到要糾正她時,就會不忍心,想到她的腿。她已經失去了跑跳等最天然的樂趣,難道他們還要剝奪她的自由,将她的聰慧束縛起來麽。
大家都在想,小小一個祁縣,眼皮底下肯定護住她,不想……還是出事了。
林烨雲揉揉頭,無助又心焦。
看着兄妹龃龉,灰衣人縮了縮,有點害怕,還有點愧疚,是他連累了他們。雖然他感激娘子,心裏卻是認同林烨雲的,娘子再是聰慧,到底年紀小,想得簡單了,鹧鸪豈是那麽容易馴養的?那玩意厲害着呢。
想贏淩綏,根本不可能,最好的方法就是告知林明府,由大人出面解決。
“買鹧鸪。”林珑又重複了一遍。
居然還提!林烨雲肺都快被氣炸了。
灰衣人縮縮腦袋,心裏也覺得這小娘子太無理取鬧了。
正當林烨雲處于憤怒爆發的邊緣時,一雙微冷的小手覆在他手背,拍了拍,“別怕,別擔心!”林珑眨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撫。
林烨雲心尖驀地一軟,嘴唇翕動半晌,到底不忍呵責。
嘆了口氣,他終是答應:“走,買鹧鸪。”
一行來到市場賣鹧鸪的地方,攤販極力宣傳:“郎君、娘子,買我的鹧鸪吧,又大又壯,頂頂厲害。郎君是要鬥鹧鸪麽?你看——”他伸手握住鹧鸪的尖嘴,“這嘴,多尖多利,還有這爪子,鋒利。”
林珑轉向灰衣人:“你來,挑兩只。”
灰衣人是挑鹧鸪、馴鹧鸪的高手,不然也不能成為祁縣鬥鹧鸪一霸,惹上淩綏這個煞星。
只見灰衣人對着林珑行了個禮,一雙銳眼在鹧鸪群中一掃,就挑出兩只。然後拿手摸摸爪子,摸摸頭和大腿,轉頭對着林烨雲點頭,“這兩只不錯。”
挑鹧鸪雖是林珑吩咐的,但灰衣人還是習慣以林烨雲為主。
當初求救時,他求林珑是因為知道女子心軟,加之林珑受寵,父兄疼愛。而如今得救之後,為防止郎君遷怒,他肯定是要讨好主事之人。
畢竟,說了算的,最後真正能把他救下來的是林烨雲以及林父。
見挑出兩只,林珑淡淡瞟了一眼,就沒興趣了,目光倒是緊緊盯着另外一只毛色鮮亮、器宇軒昂的大鹧鸪。
這是還能買一只?攤販樂了,忙不疊地吹噓這只鹧鸪的厲害,什麽個頭最大啊,毛色最鮮啊,嘴巴最利。
灰衣人嗤笑,對林珑解釋:“娘子千萬別被外表迷惑,這只鹧鸪看着是不錯,實則內裏虛,吃肉還行,鬥就差遠了。”
“這只也要。”林珑開口。
“娘子。”灰衣人急了,“您別被這人騙了,這只……”
“去去去。”攤販怒了,使勁推了灰衣人一下,“娘子喜歡,要買,關你什麽事,別禍害我生意。”
見郎君已經付了錢,灰衣人動動嘴,終是把嘴邊的話咽下去,算了,買就買吧,等回去,三只鬥起來,娘子就知道了。
買了鹧鸪,林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莊子。
她對林烨雲說:“我今個住在莊子。”
林烨雲皺了皺眉,心裏明白妹妹是不想他把今日之事告訴爹爹,可是今天不說,明天不說,她總不能在莊子住上一個月吧,他總要把事情告訴爹爹,解決此事。
到了莊子,林珑讓灰衣人陳大去換件衣服,給後背的鞭傷上點藥。
陳大匆匆而去,又匆匆轉回,他心裏惦記那兩只鹧鸪。他這胳膊是暫時留着,眼下是安全了,但誰知道以後會如何。
等他趕過去時,發現那只毛色鮮亮的鹧鸪已經被殺了。
陳大傻了,難道娘子買下這只鹧鸪真是為了吃肉?
他一介小人物理解不了這些官家娘子,居然在那個時候還想着吃,連三郎都無法鎮定,忐忑不安。
陳大過去時,發現兩只鹧鸪分別被圍了起來,心頓時一沉,忙道:“這樣不對,不對,得讓它們在一塊,日日相鬥,才有兇悍之氣。”
他念叨了好幾遍,連連呼喊,可惜沒人聽他的。
陳大急了,忙進屋尋找林烨雲。
屋內林珑正在喝茶,林烨雲在房間內走來走去,神情惶惑不安。
一進來,陳大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懇求林烨雲把馴鹧鸪的事交給他。
林烨雲根本不在乎鹧鸪,他在思考應該怎麽對父親說今日之事,聽了陳大的懇求,指指林珑:“問她。”
“娘子。”陳大跪在地上。
“起來吧。”林珑放下茶盞,對陳大道,“去把院子裏的人都趕出去。”
陳大不明白,不過還算聽話。他将人都趕出去後,林烨雲推着林珑出來。
“娘子。”陳大上前,“我……”
林珑打斷他的話,淡聲吩咐。
聽了林珑的話後,不只是陳大,連林烨雲都呆了,目光震驚。
這是什麽法子!
林烨雲不懂,陳大卻是聽出門道來,激動得全身顫抖,這、這法子,他怎麽沒想到?原來……原來娘子真不是說說而已,她是有把握鬥贏。
按照林珑的吩咐,陳大将毛色鮮亮的鹧鸪皮肉剝離,又将皮毛一分為二,分別包裹一塊肉丢入兩個圈中。
陳大去喂鹧鸪,林珑轉向林烨雲:“哥哥你看,久而久之,鹧鸪看見同類就像是看見食物,養成它這個性子,再争鬥,就沒有匹敵了。再厲害的争鬥之法都比不上食物、生存。”
林烨雲已經呆了,震驚地看着圈裏的鹧鸪拼命撕扯鮮亮皮毛,尖嘴一下一下撕咬血肉。
“過幾日,就可以喂活的了。”林珑喃喃。
聞聲,林烨雲驀地轉頭,目光死死盯着林珑,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妹妹,見到她另外一面。
知曉林烨雲已經動搖,林珑緩緩開口:“三哥,這件事告訴阿爹是沒用的,淩綏一句,小兒戲言就能搪塞過去。從近處看,事情是解決了;可從遠處看,卻是惹怒了淩綏。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報,我們诳他,他定然十倍還之。到時,我在內院,他接觸不到,氣急之餘,定然拿哥哥洩憤。”
林珑語氣淡淡,一字一句:“到時候,不單是三哥,大哥、二哥皆會遭殃。不如一勞永逸直接勝過他。”
說到這,林珑緩下口氣,微仰着頭,帶着點撒嬌:“哥哥不信我麽,我很厲害的,兩旬之後,我們再過來看這兩只鹧鸪。詢問陳大,有無必勝把握,攸關他生死,他必不會說謊。”
這時陳大跑了過來,望着林珑,神色難掩激動,語無倫次:“這、這個法子太好了,娘子……娘子……”
林珑打斷他,緩慢交待:“這期間,等鹧鸪适應後,你要不斷采買健壯鹧鸪,以活鹧鸪充當食物,我只要最後活下來那只。”
陳大瞪大雙眼,目光震驚。
好毒辣的手段!
這小娘子才十歲出頭的年紀,想到林珑面對煞星淩綏的不懼不驚,以及說出毒辣馴養方式的平淡語氣,一時間陳大望着林珑,只覺心頭寒氣上湧,又俱又畏。
☆、5.三魂歸位
“天不早了,回吧。”林珑道。
林烨雲不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幾眼,“妹妹不是要住這麽?”
他本是拿話堵林珑,不想林珑聽了他的話先笑了,一雙淡漠容顏瞬間流光溢彩,奪目生輝,只看得林烨雲一怔。
接着耳邊就傳來她清泠聲音:“哥哥有心情玩笑,想必抑郁散開。”說着轉頭,拍了拍他的手,“萬事自有解決之道,千萬莫郁結于心。”
林烨雲動了動嘴唇,眼角驀地一濕,原來……她都知道。
他的擔心,他的懼怕,他的焦急,他的無計可施,這一切她都看在眼裏。
林烨雲想起從前,家中一旦誰有什麽憂心事,小妹從來不用言語安慰,她只是默默的做。他在學堂受人欺負,小妹默默替他準備糕點;母親有腿疾,他們兄弟幾個只知道囑咐母親天寒多穿點,而小妹小小年紀便翻看醫書,終是治愈了母親的腿疾。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自己疼愛小妹,是個好兄長,對她的要求無所不應。但實際上,一直是小妹在默默照顧他。
想起之前,小妹心善一心救人,他自己膽小無能也就罷了,居然還心生怨怼,埋怨小妹。
這樣一想,林烨雲便無地自容。
“珑兒……”他張張口,臉色通紅。
林珑拍拍他的手,安慰:“很好,你很好。”
這樣就已經很好了,真的很好,林烨雲之前的情緒不過是人之常情,無可指摘,難得是他懂得自省。
這點最為難得,世間人皆是執迷不悟,能夠反思自己行為之人太少了。
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林母等在門口翹首以盼,看見林烨雲忍不住埋怨:“怎麽這麽晚才回來,你一個兒郎不拘小節,但別忘了還有珑兒在呢。”
“阿娘。”林珑掀開馬車簾子。
看見林珑,林母立時将林烨雲扔到一邊,心全撲到林珑身上。
林烨雲苦笑,然後跟林母撒嬌:“阿娘是有了妹妹忘了雲兒啊,看來我一定是您撿來的。”
“一邊去。”林母将他拍到一邊,吩咐林碩将林珑抱下馬車放在輪椅上。
推着她邊走邊詢問,今天都去了哪裏,有沒有不舒服,在外面玩得開心麽。
林珑乖巧得一一回答。
剛進院子,林父就迎了出來,身後跟着的小厮笑着打趣:“郎君一早就念着娘子,夫人去門口迎,郎君還板着臉說沒規矩,結果自己反倒坐不住,一聽說娘子回來,立時丢了書本過來。”
看着慈祥的父親,溫柔的母親,林珑稍稍彎了嘴角。
這樣父慈子孝場景,她前世見過多次,彼時,她年少才高,是顧家最耀眼的一顆明珠,顧家同輩全被她的光芒遮掩,顧家女名動天下。
她是顧家最色的人,父母疼愛,兄長寵護。少年便拜川蜀隐士,智子陸蕤為師,是當代大儒曾離的小師妹。
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排兵布陣奇謀疊出,她是大周将士尊敬愛戴的鎮國大将軍,在朝臣中間,權威不下于蕭則,在民間更是與蕭則并稱二聖。
二聖?
林珑唇角溢出一絲冷笑,不單單是因為空間吧,林珑心中一痛,是她太張揚了,真的信了他攜手共天下這話。
頂峰之上,從來只容得下一人,原來嫌隙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産生。
林珑閉了閉眼,想起這十年間發生的事,元熙二年,明賢皇後薨,聖人表示懷念皇後,改年號元朔。
為什麽不叫元熙,因為顧顏泷的乳名叫熙兒,蕭則要徹底打消她的影響力。
元朔三年,聖人滅佛,“勞人力于土木之功,奪人利于金寶之飾,遺君親于師資之際,違配偶于戒律之間,壞法害人,無逾此道。” ①
瞧瞧,說的真好聽,再好聽也不能遮掩其真實目的。
佛寺牽頭的慈善機構病坊,世人皆知是明賢皇後之功,皇後感念天下貧困勞苦者衆多,特設病坊,矜孤恤窮,敬老養病,安庇百姓。
元熙五年……
林珑不是傻子,此間種種,加之十年光陰,足夠她将前因後果想清楚。
她沒有什麽好怨的,是她有眼無珠,是她信錯了人,是她太過張揚,不懂暫避風頭,她活該如此。
只是……女兒不孝,愧對阿爹阿娘養育之恩。
三位兄長戰死沙場,唯一的女兒年少薨逝,老父老母不僅要白發人送黑發人,還要眼睜睜地看着沛國公一脈沒落。
阿爹阿娘……林珑一陣急喘,突然喘不上來氣,心口一陣劇痛襲來,她猛地抓緊胸口衣服,身子佝偻成蝦,滾落在地。
“珑兒……”
三道驚呼響起,林珑迷迷糊糊,感覺自己被抱入一個溫暖寬大的懷抱。她痛得失去神智,眼前一片漆黑,只覺抱着她的懷抱如山一般寬厚穩重。
父親……
林珑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見小女兒痛得神智不清,眼淚成串掉落,母女連心,林母也跟着哭了起來。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女兒常常會無緣無故地痛昏過去,不知請了多少名醫,皆是束手無策,只說是心疾。
“快,去拿止痛丸來。”林父到底是男人,一家之主,比林母鎮定多了,将林珑放在床上躺好,急聲吩咐丁香。
丁香忍住腳下虛軟,勉強應一聲,去櫃子裏拿出一只小白瓷瓶。走到床邊,将瓷瓶打開,倒出一粒封着蠟的丸藥。
林父接過止痛丸,将蠟丸捏開,扶起林珑把藥喂入口中。
“水——”他急切擡手。
丁香趕忙把水遞給林父,林父把水碗送到林珑嘴邊,喂了口水,扶她坐起,幫助把止痛藥咽下,才将人放平躺好。見女兒吃了藥,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陷入熟睡,林父輕輕松了口氣。
這止痛藥是林珑習醫後自己制作出來的,效果極好。而且她已經兩三年沒犯心痛,是以,出門之時就沒将藥帶在身上。
一家人都擦了擦額角急汗,輕手輕腳出門,林母落後一步,擔憂回望一眼。
見狀,林父嘆氣,拉着林母出來,小聲安撫:“別擔心,珑兒沒事,烨謹、烨言不是去青州請名醫去了麽。”
林母用帕子拭了拭眼睛,聲音微帶哽咽:“你這話就是在哄我,別以為我一介女流不懂外頭的事,名醫豈是那麽好請的,萬一……萬一……”萬一請不來。林母說不下去,淚水忽的湧出。
看着父母難過,林烨雲心裏也不好受,他這小妹怎麽就如此命苦。
房內,林珑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她做了一個夢,這真是一個美夢。
她回到了前世,父親母親,還有三位兄長都在屋內,兩個嫂嫂還懷了身孕,她坐在三個哥哥中間,拉着大哥的袖子撒嬌非要他講故事。
大哥拗不過她,溫聲講了起來,都是戰場上的事,聽得顧顏泷雙目放光,好精彩,好厲害。
這時,上位的母親突然擡頭,叫了一聲:“珑兒,你過來。”
哪個珑?顧顏泷倏的懵了,好奇怪,她怎麽覺得母親是在喊這個“珑”,她明明是水滴泷啊。
泷兒?
珑兒!
到底是哪個珑,她到底是誰?顧顏泷,還是林珑?
如果是顧顏泷,那麽林珑是誰?如果是林珑,那顧顏泷又去哪了?
去哪了?
死了!
死了,顧顏泷死了,你死了!
暗夜中,林珑猛地睜開雙眼,原本一雙靜寂無神的墨眸突然光亮奪目,仿若元神回歸,精致的木偶娃娃有了生命。
第二日。
丁香照例等在門口,細聽房內動靜,娘子作息極為規律,每天都是這個時辰醒。
等了片刻,房內還無動靜,想起昨日娘子痛昏過去,丁香臉色一白,當即擡手敲門:“娘子,娘子。”
“進來。”
清泠聲線響起,丁香才松了口氣,推門而入。
林珑正在坐在床上看自己的手,她其實對自己這具身體頗為好奇,可能是因為空間緣故重生,這具身體生得極美極精致。
前世,她雖被世人美稱第一美人,單論精巧細致,卻全不如現在的身體。
只看手,手指修長瑩潤,指甲粉嫩圓滑,像是小小的花瓣嵌在手上,令人心生喜愛。掌心柔軟白皙,指紋清晰深刻,沒有一絲雜亂。
丁香放下洗臉水,過來服侍林珑穿衣,穿衣時,她總覺得娘子今日哪裏不對,卻不知所以然,一直悄悄打量。
“看什麽?”林珑突然轉頭,黑眸幽轉。
被抓包了!丁香臉一紅。
跟在娘子身邊久了,她不習慣隐瞞心事,一向是想到什麽就問,遂開口:“娘子,婢子覺得你今日似與往日不同。”
“哦?”林珑語調微揚,引着她往下說,“怎麽個不同法?”
“說不清。”丁香實誠搖頭,然後說出自己的理解,“婢子覺得娘子今日像是亮了許多,仿佛有了色彩……”說到這她語調一頓,瞪着林珑大驚失色,“娘子……你……你笑了!”
不是林珑不會笑,而是她從沒有這樣毫不掩飾地大笑過,唇角上揚,鳳眼彎成月牙,活潑潑歡快快的笑聲流淌。
丁香整個人都僵住了,望着林珑愣愣出神,腦海裏只有一個想法:娘子笑得真好看!
☆、6.空間有書
林珑剛起身,林母得了信立時過來,握了林珑的手上下打量,直到确認無虞,才徹底放心。不過還是關切問了句,“頭還疼麽,身子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沒事了,阿娘。”林珑把腦袋埋在林母懷中依戀地蹭了蹭。林母身子一僵,女兒一向疏淡,性子寡涼,從來沒有別家女兒撒嬌模樣,可是今日……
林母稍微有些手足無措,低着頭看了林珑好幾眼,心中納罕。
她怎麽覺得林珑今日很是不同呢,像是黃葉泛綠,突然充滿生機。從前的林珑好看是好看,但卻過于精致,像是工筆美人圖,而如今卻像是從畫中走下來,一颦一笑,滿是靈氣。
丁香走過來,手裏拿着濕潤細葛巾。
林母伸手接過來,“我來。”說着就要給林珑擦臉。
母親疼愛女兒,喜歡親自動手為她洗臉梳頭,這種時候雖是不多,但一有空,林母就過來。
同往常一樣,林母捏着葛巾,想要給林珑擦臉。誰料剛擡起手,林珑就搖了搖頭。
“怎麽了?”林母微訝。
林珑回手拿過葛巾,細細打量一眼,搖頭拒絕:“這巾子太粗。”
粗?
林母驚訝,她也是大家族出身,雖是庶女,但也是嬌貴養着,好東西見過不少。這般精細的雷州細葛,已經是頂頂細軟的布料了,她那些嫡姐和嫡母用的都是雷州細葛。
見林母訝異,林珑笑了笑,知道母親想差了,她根本不是嫌棄雷州細葛不好,而是面部膚薄,最好不要用布料擦洗。
想了想,林珑對林母解釋:“我從一本醫書上看到,面部膚質最薄,容易受損,平日洗面最好用清水手洗,不能太用力,然後用葛巾慢慢陰幹,不要移動摩擦。”
說完,林珑擡眼,開始細細打量林母起來,“阿娘,您看,你眼角已經出現細紋了。”
“你這丫頭。”林母覺得好笑,“當阿娘還是你這般大的小娘子麽,都三十出頭的人了,再過兩年,你大哥成婚,阿娘就要做祖母了。”
“三十二歲很大麽?”林珑不以為然,抱了張氏撒嬌,“阿娘還年輕得很。”
前世,顧顏泷聰慧獨立,母親崔氏出身世家大族,為人端莊賢惠,将顧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對幾個兒女雖然疼愛,但卻管教頗嚴,她和幾位哥哥從來沒有在母親跟前撒嬌過,小小年紀就獨立果敢,跟小大人似的。
如今遇見張氏這般溫柔親昵的娘親,林珑一邊頗感驚奇,一邊忍不住依戀。重生之後,她似乎心軟了許多,很多前世不在乎或者根本就漠視的事情如今一下子都珍貴起來。
從前她只學習琴棋書畫、兵法謀略,對針線女工、食物點心這等小道不屑一顧;從前她心中全是家國天下,來往之人不是大儒就是謀士;從前她常年在外,幼年入川蜀拜訪名師,少年陪蕭則征戰四方,在家陪父母的時間寥寥無幾。
那時候,她的心真大啊,眼光也高,只看得見天空和群山,看不見腳下踏踏實實一直伴着她護着她的大地。
也許是生死一回,林珑突然通悟了,懂得珍惜眼前。
“阿娘。”林珑伸手撫上張氏臉頰,想起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張方子,“女兒記得有張方子,喚作西施沐浴秘術,在無風的地方每日洗1次,不過月餘,肌膚就會變得芳香潤澤,妍麗多嬌。”
“真的?”張氏眼前一亮,到底是女人,哪怕嘴裏說快要做祖母,只要有條件,對美的追求也是孜孜不倦的。而且林珑的醫術是經過驗證的,不僅是張氏的腿,家中親人大大小小的病,風寒、咳嗽、頭疾等林珑都治愈過。
“當然是真的。”見張氏這麽開心,林珑心中仿佛灌入一股細微的暖流,輕緩自在,将張氏的喜悅一點一點傳到自己身上。
原來,是這樣的心情。林珑低下頭,嘴角一點一點翹起。
晌午之時,林珑借由小憩,将丁香和林碩趕出去,自己一個人坐在床上,細細探察空間。
這十年間,林珑一直是膽怯的,不敢直面空間的毀壞,神識每每進來都是取走靈泉,匆匆離去。不敢多做停留,仔細探察空間。那一掃而過的衰敗已經令她心悸痛極,又怎敢直直面對。
如今魂魄歸位,林珑心中倒是無懼。一直以來,她林珑都是大氣豁達的,世間之事就沒有什麽她不敢面對。
被摯愛之人欺騙诓殺又如何?
身死空間毀滅又如何?
即便不能重生,消失在天地之間又如何?
有生便有死,她顧顏泷無懼生死!
神識在空間轉了一圈,林珑舀了一口泉水嘗了嘗,眉間微蹙,這泉水中的靈氣确實少了許多。但也無妨,前世她諸多逆天殺器傍身,到頭來還不是連命都保不住。
所以,空間內靈物銷毀,林珑雖然頗為惋惜,但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她顧顏泷自始至終所依仗都是自己,外物只是輔助而已。
這片空間重生前大約有千畝地的樣子,重生之後面積縮減了不少,只有百畝多地。而且多見荒涼,除了沙石還是沙石,已經不能再種東西了。
林珑操控神識不放過空間每一寸,細細盤查,每塊沙石都要看看。
咦——
那是什麽?林珑皺了眉,神識慢慢探過去,小心翼翼翻撿沙石,幾塊沙石翻檢開,露出底下的東西。
目光落在底下之物,林珑喉間當即一哽。
那是師父留給她的書!
沒想到空間裏所有的靈物靈草銷毀,這些她沒當一回事搬運進來的書倒是幸存下來。
林珑拿過一本書,抖落上面的灰塵,看清名字:《食珍錄》。真有趣,竟是一本關于美食的書。她歪着頭想了一會,突然笑了,也許
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前世她瞧不起的小道,今生卻要撿起來鑽研。
其實,也沒什麽大道、小道的,不過是人為劃分。人生在世,所求不過衣食住行四件,件件無小事。
接下來,林珑不辭辛苦,把被沙石掩埋的書都翻了出來,一一擺放好,書不算多,當然也不少,百十來本。
林珑把書籍歸類,大致可以分為這幾類:醫藥、占蔔、煉丹、刺繡、食譜、建築、打鐵等等不一而足,甚至還有一本關于房中術的。
嘿嘿,林珑回想了一下師父正經正經的模樣,突然有點想笑。
原來師父也是個老悶騷啊,居然還藏着這種書。
把書收拾好,長時間使用神識,林珑也累得一腦門子汗,随手抽出一門關于煉丹的書,就離開了空間。
躺在床上閑着無事,林珑就翻看一下手頭上的書,沒一會就把一本書浏覽完了。她過目不忘的技能可是令師父和兩位師兄羨慕嫉妒恨的逆天存在,從前在山上,通常兩位師兄花費一天一夜研習經典,而她只需掃一眼就全部記在心裏,惹得兩位師兄經常拿幽怨的眼神望她。
手上這本關于煉丹的書籍倒和什麽修仙扯不上關系,反而是治病居多,說白了就是藥物除了熬煮治病的另外一種形式。而且凝縮成丹,最大限度的保留凝結藥性,使藥效發揮最大作用。
林珑記得藥王孫思邈就愛好煉丹,顯然這丹藥是被世人或者歪曲,或者神話了,其實不過就是治病救人而已。
想通了之後,林珑将煉丹書籍送回去,又拿出一本關于刺繡的書看,不過一個時辰,她已經将空間裏的書浏覽大半。雖然沒有通透理解,但卻都牢牢記在心裏。
這樣一忙乎,就到了下午用晡食的時候。
這個時候,百姓都是一日兩餐,只有諸侯三餐,皇室四餐。林家雖然日子富裕了,仍和從前一樣,一日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