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天意

張多半夜三更被人薅起來,一臉懵懂的看着一直文質彬彬溫潤有禮的弘雲阿哥,将屋裏點的燈火通明,讓他站的板直。

“從現在開始,不許他睡覺,什麽時候老實交待了,什麽時候就讓他睡。”弘雲叮囑下頭的人排好班,自己踱了步子出去。

“是。”下人半夜三更起來不敢對主子有半分怨言,可對張多就沒這麽多的顧忌了。稍有歪倒的跡象,眼睛眯上那麽一眯,一盆冷水就澆過來了。

賈政蠢蠢欲動,王夫人從宮裏帶回女兒的意思,讓他微眯了眼睛。

“女兒真這麽說。”他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還能編瞎話騙你啊,女兒說別看皇上罵八阿哥罵的狠,可八阿哥沒有外戚,品行又賢德,皇上罵他是在保護他。目前排得上號的皇子,無非是……”王夫人用手勢比劃了三、四和八三個數字。

“女兒跟我交底了,只要我們家能出力,以後爵位的事,一定會幫我們轉圜。這可跟之前九阿哥牽線不一樣,這是八阿哥親口跟女兒保證的。”王夫人有些激動的看着賈政。

“可是我觀三阿哥,也是極好的。”

“三阿哥固然好,但他打的主意是讓老爺拉攏林家。林家若是應了,還有老爺什麽事,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可現在林家沒應,三阿哥已經很久沒有請老爺上門了吧。”

王夫人的話說中了賈政的心思,但他哪裏肯承認,模糊了半天,最後才道:“女兒已經得罪了雍親王府,只要不是他,其他兩位都是好的。”

“就是這話,老爺明白就好。雍親王的性子陰鸷,可另兩位爺絕然不同。如今又害得親王福晉罰跪,以後別說爵位,就是命也不一定保的住呢。”

“胡說什麽。”賈政喝斥了王夫人,卻低了頭,終于在一封聯名的折子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賈敏給雍親王福晉送的貼子有了回音,親王福晉身子不适,這段時間沒法會客。賈敏借着這個理由,把一支三百年的老參送了去。黛玉知道了暗暗咋舌,人參的年份越長越值錢,百年的老參都可以當傳家寶了,這支三百年份的老參說是林家最貴重的收藏也不為過。

當時若不是機緣巧和,也得不來這東西,現在再想找一支,光有銀子是沒用的,還要講究個機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東西再貴重,也沒人貴重,我送的禮重,福晉便知道我是真心惶恐,萬一有那一天,不會為了昨日之辱牽怒你們,這禮便送的值了。”黛玉問賈敏的時候,她便是這麽回的。

這讓黛玉一時無言,靠在賈敏身上,以前總覺得她糊塗,有關娘家的事便看不清楚。可是再想想自己,和這個世界的父母有了感情,和弟弟有了感情,若幹年後,她又能做到置娘家于不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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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輕喚一聲,聲音更哽咽住了。

也虧的這支老參提早送了,福晉還派了自己身邊的陪房過來道謝,賞了黛玉一頂花钿,算是承下了賈敏的心意。

所以在賈政聯名簽字的折子彈劾雍親王事發的時候,賈敏雖然慌張,卻還能穩得住。

弘雲卻穩不住了,安排了這麽久如果現在不發動,還有什麽意義。

但這事卻不能由自己揭破,思來想去,把這個消息漏到了十阿哥的耳朵裏。他一得了信,便喜的一蹦老高,立刻跑到他八哥府上報喜。

“這不是瞌睡碰上了枕頭嗎?四哥那邊大事可期,三哥這邊又有了這樣的把柄。咱們何愁大事不成,簡直是如有神助。”

“這消息是怎麽來的。”八爺卻不如他這般樂觀。

“八哥放心,這消息絕對可靠。我的奶兄弟娶的媳婦,在娘家的時候,跟隔壁一個小姑娘關系特別好,這小姑娘吧,不識字,還是個啞巴,原本是不能當差的。結果被人要了去,說是伺候三哥府上一個不喜歡下人說話的門客。結果這啞巴就天天看着這個門客關在屋子裏練習書法,她是不識字也看不懂,但這啞巴的手特別巧,刺繡活計一流。”

“所以你是要把這個啞巴的生平講一遍。”八阿哥好笑的看着十弟。

“八哥你聽我說啊,這個啞巴去我奶兄弟家給他媳婦走禮,結果正好看到我奶兄弟從外頭回來,手上拿的是剛裱好的,皇上賜下的一幅字。可巧被這啞巴看到了,就給他媳婦打手勢,說這字她見過。他媳婦還沒當一回事,被我奶兄弟聽見,趕緊叫住她。告訴她這事非同小可,又是吓唬又是威脅的,她才用描花樣的方法,把她看到的字描了一遍。”

“八哥你知道這字是什麽。”十阿哥作神秘狀。

“你一來就說了,這會兒倒問我了。”八阿哥真不知道要說他什麽好了。

“咦,還真是,我這嘴,怎麽這麽快呢。早知道該留到這會兒,讓八哥好好猜猜。”說完很是得意,“八哥,你說這事,只要一報上去,他準完蛋。活該他以前告密,現在有報應了吧。”

“咳咳。”八阿哥斜睇了十阿哥一眼,“慎言。”

“是。”十阿哥只老實了一個眨眼的功夫,又追着問道:“八哥,這事到底要不要捅出去。”

“讓我考慮考慮,你那邊千萬別打草驚蛇。”八阿哥還是覺得事情不會這麽巧,再說一下子豎敵這麽多,未必能招架的過來。

倒不如先把老四解決了,老三那個人,他從來沒瞧在眼裏過。

“沒動靜嗎?”弘雲急躁的踱着步子。

“是,屬下看十阿哥倒是十成十全信了,但八阿哥并沒有盡信。按理,這個局根本沒有破綻。”

“也許不是破綻的問題,八叔并不想這個時候分出精力。”弘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算計,就象他當初算計那些商人一樣。商人也好,政客也好,人人都是為了利益二字舍生忘死,區別只在于利益于他們是不同的東西而已。本質上來說,人性也好,人心也好,都是一樣的。

“如果是這樣,倒不如由屬下來安排。”下頭的人也能買通一二個禦史出面,保證讓人查不出後頭的人是誰。

“主子,張多招了。”聲音裏都帶着哆嗦之音,整整三天,張多的意志總算垮了,他不垮,這些能夠倒班的看守都快要垮掉了。見他吐口,恨不得為自己鞠一把傷心淚。

“他的事一會兒再說。”弘雲擺擺手。

雍親王府陰雲密布,林如海的書房坐着他最信任的幕僚,同樣是一臉愁容。

“事情其實都說的清,就是不知道皇上到底是什麽态度。”幕僚看的很清楚,所謂彈劾的事根本不大,無非又是當初清查戶部欠銀時的那點破事。但這種事,有皇上護着當然無事,皇上若是不信你了,便有事了。

“磨墨,我來寫折子。”林如海思考再三,寫一封請罪折,讓幕僚送到雍親王府,“親手交到王爺手裏,就說某不便這個時候上門,引人注目。”

這一封請罪自辯的折子是按雍親王的口氣寫的,雍親王看到的時候,初看十分疑惑,看完卻哈哈大笑。

“回去告訴林大人,這封折子本王留下了。”

“是。”幕僚偷偷用後門進又從後門出,返回林家告訴了林如海這個消息。

第二天的上折自辯,雍親王便用了林如海所寫,半句不提自辯,只伏首認罪。

原本八阿哥一系,還當要有一場惡鬥,聲勢浩大磨拳擦掌。聽到雍親王的折子,俱都愣了。緊接着便是大喜,有大膽些的便覺得肯定是雍親王自知失了聖寵,不敢正面撸其風芒。這個時候不乘勝追擊,還待何時。

立刻站出來要求奪了雍親王的親王封號,還要求補償給折上所述之人,并讓他的家人從西北回金陵。

雍親王低頭拱手,嘴角卻勾起一抹諷笑。心裏默默回想着昨晚林如海的幕僚所轉達的一番話,“皇上這兩年以來性情大變,不可再以常理度之,唯有父子天性,再如何變也不了。”

真的變不了嗎?他并不報希望,不然怎麽會有天家無父子的話。但林如海卻另有含義,細細體會便明白,皇上已經老了,看到正值壯年的兒子,心情怎麽會好。你越顯示的能幹強勢一切盡在掌握,他會越覺得自己老了。

到了這個年紀,早已不需要再象皇上證明自己辦事的能力。現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示弱。讓皇上看看,他的兒子如果不在他的保護之下,就會被人欺負。

也刺激一下他,讓皇上明白,你不保護這個兒子,就有另一個強勢的兒子要撕碎了他。

所以他一言不發,一副聽候皇上發落的表情。而皇上也沒有說話,朝堂上的人越發覺得有理,一個接一個開口,大有不把雍親王撸下親王封號就不罷休的氣勢。

“夠了,照你們的說法,按旨查辦的胤禛有錯,下旨的朕是不是更有錯,要不要也給你們認個錯,再把貪污受賄的狗官重塑金身給你們迎回來。”

皇上的聲音不大,怒氣卻十足,一句話定下了調子。吓的開口發言之人個個鹌鹑似的縮了脖子,心裏暗暗叫苦,到底怎麽峰回路轉的,怎麽轉彎燈都沒閃,直接就轉彎了呢。

“兒子,惶恐。”雍親王跪倒在地,眼角濕潤,看的皇上心中湧出一股內疚之感。這麽好的兒子,如果不是當爹的厲害,就要被人欺負死了呀。

下朝之後,這對皇家父子便進行了一場親熱友好的交流,特別是雍親王,深刻剖析了這段時間的內心活動,以及對皇阿瑪的孺慕之情。

八阿哥府上此時是愁雲慘霧,上回皇上的喝斥已經讓他失去了許多擁趸者,這回好容易重新聚起一股力量,結果又是這個結果。

這回議事,來的人越發少了,十阿哥氣的直捶桌子,“這些人,真不講義氣。”

“義氣,義氣是什麽,那些人的眼裏只有好處。”

“八哥,你就不生氣。”十阿哥看到八哥額角的白發,眼睛被刺了一下,下意識的偏了頭,不願去看。

“氣,可是氣又有什麽用。說到底,誰都不可靠,只有自家兄弟可靠。”八阿哥語帶惆悵,這條路他從最開始走到現在,沒想到,還是只剩下最開始的幾個兄弟。那他這十幾年汲汲營營,又是為什麽什麽呢。

“那是,還是自家兄弟可靠吧。”十阿哥沒聽出弦外之音,還很得意的晃了晃腦袋。

“最後一擊,若還是不成,那就是我的命。”八阿哥很是突兀的說道。

“啊。”十阿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大叫道:“好,一箭雙雕,我就知道八哥總是有辦法的。什麽命不命的,這話我不愛聽。生在皇家就是我們的命,都是皇阿瑪的兒子,誰比誰好命。就是二哥,他的命最精貴,結果又怎麽樣呢。”

“老十,你現在選擇和我劃清界線,若有個萬一,也許,還能有個好下場。否則,未來……是絕不會放過我的。”八阿哥可以說是唯一一個旗幟鮮明站出來的,未來不管是誰登基,絕不會放過他留下隐患。

十阿哥愣了一下,然後憤怒道:“八哥這是什麽話,瞧不起人是不是,未來……我就認你。”

弘雲沒有想到,一場邪風刮起來的快,消失的更快,他還沒把事情捅出去,這事竟然就平息了。對此,他頗有些挫敗感,跑去找阿瑪談了談人生的感悟。

等知道平息這一切的是自己未來岳父的主意後,立刻狗腿的轉了風向,“兒子這叫世上并無事,庸人自擾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還需歷練,還需歷練。”

十三阿哥狠狠踢了他一腳,“滾,老子沒你這樣的兒子,丢人。”

再見黛玉之時,弘雲便很有幾分不好意思,人家從小到大都沒交待過你幾件事,結果呢,你還沒辦好,這算什麽事。

黛玉倒不這麽覺得,“行事在人,成事在天,很多時候,成與不成是要看天意的。我們只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剩下由上天決定的事,怎麽能怪到人的身上呢。”

“以前要是聽到天意吧,我還覺得不以為然,可這回我真信了。”弘雲想到最近發生的事,心有感慨。

“這回?”黛玉擡眸看過去,一雙潋滟如水的眸子,宛如三月的春水,清澈又溫暖。

“其實,不是這回,是早就發現了,小時候,你瓷白瓷白的,象個小號的娃娃,可偏偏是個性子可倔可倔的丫頭。再後來,阿瑪出了事,府裏的人整天沒個笑臉,我也害怕極了。可是,知道你好好的,還總給我送東西,我便覺得其實也沒有那麽可怕,看,還有人記得我呢。後來,你的風筝飄到我的院子裏,我就想,你一定是天上的神仙送來,讓我知道只要再努力一點,再使勁一把,說不定,我就可以見到你。”

那個時候的送東西,黛玉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初開始似乎是因為,他是十三阿哥的兒子,她要抱住這根金大腿。到後來,她就只記得他是弘雲,他是自己的一個朋友,可憐的又可惡的朋友。

“你說,這都不算天意,那什麽才算。所以,我們在一起這件事,就是天意。”弘雲很肯定的點頭,看到黛玉忽然淚眼模糊,一下子慌了。

“我說錯了什麽嗎?你別哭,別哭,你告訴我,我馬上就改。”

黛玉捂着眼睛搖頭,看弘雲着急的模樣,又忍不住破涕為笑,“沒有,你什麽都沒說錯,我只是想到你不理我的時候,就忍不住想哭。”那個時候的心情真的是很沮喪,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暫時,但她怕他們不知道。她好想安慰那個陽光的少年,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的。可是,他沒有給自己機會。

“對不起,對于當時的事,我沒有什麽可辯解的,一方面是擔心連累到別人,一方面是不相信有人會不怕我的連累。總之,以後再也不會了,不管将來發生什麽事,好的,壞的,難堪的,我都不會不理你,更不會躲着你。你,還願意相信我一次嗎?”

“你說的,我都會當成真的,不會去懷疑。但我同樣不會容忍任何的背叛,任何形式的背叛都不可以,我只要完完全全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完全的,我寧願不要。”黛玉承認自己的性子是有些外圓內方的,看似任何事情都可以商量,但內心所堅持的,卻不肯一絲一毫的讓步。人生在世,若一退再退,全無底線,那她又成了什麽呢。她總記得,內心深處,有個叫做戴喻的女孩子,時刻提醒着她,她并不是只為了林黛玉而活。

“我們拉勾。”弘雲伸出手指,和她的手指勾在一起,大拇指按在一起,就象蓋了一個戳認證。

“我在院子裏種了一顆玉蘭花,還打了一個秋千架,又圍了一叢栀子花和茉莉花。傍晚的時候,我們坐在秋千架上,可以聞到花香,你說好不好。”

“好,還要放一個水缸,種上一支荷花,還可以養幾尾鯉魚,養的大了,就撈出來烤着吃。”

“家裏有池塘,有荷花也有鯉魚,不過,你喜歡,咱們就在院子裏養。”

“家裏有就不要了,不如種一顆金銀花,爬到牆壁上,開出來的花極香,還能泡茶喝。”

聽到黛玉說“家裏”兩個字,弘雲樂的差點沒暈過去。熏熏然的坐在對面傻笑,巨大的幸福充斥着他的整個身體。

臨走的時候,若不是小厮提醒,弘雲差點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慎重的捧出一個匣子,又很是随意的輕描淡寫道:“知道你喜歡畫畫,我自己随手做的顏料,不一定有外頭賣的好,你看看,若合用,便用,不合用便扔了吧。反正,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

小厮聽了直吸氣,乖乖喲,這可是花了重金拜師學藝,砸下的銀子都夠把買最好的顏料畫上一輩子畫了。到頭來就成了,随手做的,不一定合用,随便用用,不行就扔了吧。頓時一臉肉痛的表情,恰好叫杏果瞧見,掩了嘴笑個不停。

“口不對心,再這麽說話,不理你了,再給你一次機會。”黛玉故意吓唬他。

果然,弘雲苦了臉,“學了好久才學來的,做的可辛苦可辛苦了。”

“我一定會好好用的。”黛玉捧着匣子看着他,笑的眼睛如同一彎明月,亮閃閃的,就象在他腦袋裏開出一朵煙花,極亮極美,無人能及。

拿到顏料,幾乎沒有什麽猶豫的,黛玉便畫了一幅花好月圓。水粉漸變到淺淺的玫紫色,婷婷玉立在枝頭,朵朵擡頭仰望着月色。下頭一架秋千,晃晃悠悠,似乎還坐着兩個人。月明星稀,月色映襯着玉蘭花,靜悄悄的綻放着,美麗着。

曬幹的時候,杏果進來收拾桌子,看到後驚呼一聲,“太美了。”

“我畫什麽你說不美了,少來這套,沒賞錢了。”黛玉想到小時候,初學畫時,杏果誇她畫的好,歡喜極了,後頭真正學出點道行來了,才開始免疫杏果的誇獎。

“奴婢說實話而已,可不是為了貪賞錢。”杏果笑着将桌面收拾了,心裏盤算了一下日子,還有七十一天。弘雲阿哥對小姐這麽好,應該,會過的很好吧。

可最後這副畫卻被黛玉收了起來,咬着筆又畫了一幅。這一帽的主題還是花好月圓,可是構圖卻變了。

一枝彎彎曲曲的枝幹從窗棂的外頭勾出來,頂端開放着一朵水粉色的玉蘭花,只有一朵,怒意開放着,嬌豔無比。月色正濃,月光揮灑下所有的景色都度上了一層暈暈的毛邊,讓人一看之下,心境無端的平和之下。

唇角勾出一抹淡笑,黛玉對着畫道:“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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