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鐘言聲的入院日期将近,過佳希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雖然依舊帶着對未知的恐懼,但有了信心,也許是那天在霞光巷他的擁抱太踏實,讓她有一種感覺,他不會平白無故地消失。

小希被送去外婆家,心裏很不理解為什麽整整一周都見不到爸爸和媽媽。開始的幾天她還很乖,漸漸變得不安,終于鬧着要回家,連外婆喂飯她都不吃。于是,她被送回了家。

剛好第二天鐘言聲和過佳希約了鄭醫生見面,準備再詳細咨詢一些關于手術的事宜,這一回不得不帶小希一塊去醫院。

小希問為什麽要去醫院,鐘言聲告訴她:“爸爸的一個朋友在醫院,有些事情需要向他請教。”

小希不疑有他,乖乖地點頭,對她來說只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去哪裏都沒問題,連潛意識對醫院的恐懼都忽略了。

鄭醫生在急診科的辦公室等他們。

因為是周日,病患少了一半,他比工作日要清閑,鐘言聲叩門後進來,正好看見他在泡大桶的方便面,桌上還放着一瓶榨菜和一包自己腌制的甜蒜,室內混雜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鄭醫生放下熱水壺,笑着問:“一個人來的?”

“老婆和孩子都來了,她們坐在休息區。”

“女兒也抱來了?那等會兒我可要去瞧一瞧,之前看到你發的一周歲照片,真的比百貨商店的洋娃娃都漂亮。”

鄭醫生比鐘言聲虛張一歲,因為工作太忙忘了成家,每一回看見拖家帶口的朋友,說不羨慕是假的。

鐘言聲淡淡地笑了,不謙虛地說:“我女兒的确長得很漂亮,和她媽媽一樣。”

就這樣,他們并沒有急着切入正題,而是面對面聊了一些家常事。

“我現在看到任何結婚生子的男人,都有些羨慕嫉妒恨,尤其是你這樣的,娶了一個漂亮的老婆,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鄭醫生用塑料叉子撈起一段面條,囫囵吞棗地吃,“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話說回來,你工作也不閑,怎麽就先搞定了終身大事?”

“其實不難,你把工作之外的東西提上議程就行了。”鐘言聲說。

鄭醫生有些許的停頓,兩眼盯着叉子上卷着的方便面,忽然什麽心情都沒有了,丢下叉子,苦笑了一下,雙手按在小腹上,語氣有些感慨:“成家的男人到底不一樣,知道什麽是輕什麽是重,你的話和我媽媽表達的分明是同一個意思。”

然後,他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清了清嗓子:“說一說你手術的事情吧。”

辦公室外的休息區,過佳希和小希坐在第一排安靜地等待,除了她們之外沒有其他人。

小希低頭玩手裏的關節熊,一會兒後擡頭對媽媽說:“爸爸已經去了很久了。”

“我知道,不過爸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所以我們多等一會兒,好不好?”

“好。”小希聲音清甜,表示沒問題。

過佳希笑了笑,把目光投向走廊對面的辦公室,隐隐約約可以看見百葉窗之後的人影,他們還在交談。或許是手術比較複雜,鄭醫生提供了一些相對專業的建議,他來急診科室之前有兩年待在腫瘤科,有比較豐富的經驗,多聽聽是好的。

手術,想到這個詞,過佳希的心情不免沉重了幾分。她對手術也很陌生,小希是自然産的,她沒有上過真正意義上的手術臺,不知道全麻後是什麽的感覺。真的如很多人所說,和睡着了一模一樣,感受不到痛苦嗎?

想到這裏,她的手心微微地冒出了冷汗,垂下眼眸,看着腳邊的一塊方格子瓷磚,思緒有些游離。

走廊幾乎沒有人,很長時間裏,唯一路過的是一個端着試管架托盤的護士,軟底的棉鞋落在瓷磚上幾乎沒有聲音,步伐輕盈,好似一雙白色的小鳥,這讓她的思緒不知不覺地飄到很遠的地方,想到了天空和叢林。

耳邊很安靜,直到眼前閃過一塊藍白相間的布料,是一個病患緩緩走過,她可以察覺寬闊的褲管裏兩條如竹竿一樣的細腿,似乎風一吹就能折斷。

她得了什麽病?如此可憐。

過佳希擡頭,對上一張年輕、瘦削、蒼白無血氣的女人臉。女人的眼睛原本是呆滞的,卻在一瞬間不知為何就驟然亮了起來,十分熾熱,十分耀眼,頃刻間飽含淚水。在過佳希反應過來之前,她猛地伸出顫抖的雙手,然後一把奪過小希,轉身就跑。

就在小希被女人奪走的剎那,過佳希的心也像是被一只手狠狠一拎,毫無思考,她起身沖上去。

“佳希?”鐘言聲剛走出辦公室,等看清楚這一幕,立刻追了上去。

瘦削的女人拼了命瘋狂地往前跑,一邊跑一邊抱緊掙紮不已的孩子,溫柔地說:“琪琪不要怕,媽媽在這裏,沒有人敢欺負你。”

過佳希腦子裏只有一個聲音:快追上她,抱回自己的女兒。

耳邊一陣風擦過,顯然有人比她的速度更快,并丢下一句:“你現在就打電話給醫院保衛科。”

鐘言聲在醫院花園的涼亭處追到了抱着小希的女人,小希大喊爸爸,他伸出手的剎那,女人已經預感到了危險,放下懷裏的小希,并且狠狠一推,嘶啞地說:“你快去躲起來!”

女人說完轉身對追來的“人販子”瘋狂反撲,眼眸帶着嗜血的絕望,像是一只母豹,整個人朝他撞去。

她是用盡全部力氣去撞的,鐘言聲不得不後退了兩步,等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她狂吼了兩聲,一手迅速地從口袋拿出偷來的,用作防身的鏽刀片,閉上眼睛,忙亂往他按住自己的手臂上割了幾個來回。前面兩刀歪了,只割破了他的袖子,第二刀劃過了他的皮肉,正要第三刀的時候,刀片已經奪下,丢在涼亭外的草叢,随即她整個人被他狠厲地推開一米之外,倒在地上。

鐘言聲疾快地上前,抱起趴在地上的小希,冷靜地觀察她有沒有受傷。幸好,她除了額頭上有一塊大淤青之外沒有別的傷。

“爸爸在這裏。”鐘言聲握住女兒的小手,在她耳邊反複地說,“不用害怕了。”

小希早就吓呆了,兩眼茫然,直到爸爸抱起她才掉下眼淚。

“琪琪,快跑啊!”女人倒在地上,瘋狂地喊叫,“不要哭,快跑!”

保衛科的人跑過來,控制住她癫亂的手腳,見她已經發病了,趕緊送她回精神科。

女人被擡走,一路依舊在喊:“你不得好死!”

……

鐘言聲受了皮外傷,在過佳希的陪伴下回到急診科清洗傷口。

刀傷雖然比較淺,但刀片又髒又鏽,不知是從哪裏得來的,鄭醫生嚴謹地說:“為防感染,還是留在醫院觀察一天比較好。”

他說着停頓了一下,想了一個更好的建議:“這樣吧,我和腫瘤科聯系一下,看看現在有沒有床位,有的話你們不如提前入院,這樣也省心。”

過佳希低頭看了看鐘言聲手臂上的紗布,覺得鄭醫生說得沒錯。

她很快打電話聯系了媽媽,請媽媽過來接一下受了驚的小希。

二十分鐘後,過媽媽趕到醫院,聽說了事情十分後怕,抱過已經被哄睡着的小希,輕輕地對女兒說:“我先帶她回去,你留在醫院,有事打電話給我。”

等過佳希和鐘言聲到了腫瘤科的病房,精神科的護士長過來道歉,并詳細解釋了剛才那個女病患的情況。她年齡二十四,一年前因丢失了孩子得了中度抑郁症,老公送她來醫院治療。她平時很安靜,除了不太說話之外笑和哭都很少,行為尚且正常,還有禮貌,會給排隊打飯的老人讓位置。每天除了吃藥輸液之外,醫生允許她有一個鐘頭的自由走動,誰也料不到她會突發這樣的行為。

“我已經聯系她的愛人了,他正在趕來的途中,你們有任何經濟和精神上的賠償要求,都可以直接和他提出,當然作為院方,我們也會派出調解員,幫你們協調。”

“不用了,我們不需要任何賠償,也不需要她的家屬道歉。這件事就到此為止。”鐘言聲說。

護士長走後,過佳希拉過鐘言聲的手,內疚地說:“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小希。”

“誰也料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鐘言聲搖了搖頭,不失冷靜地說,“再說這段時間你已經夠辛苦了,怎麽也輪不到你道歉。”

他們坐在沙發上,手拉着手,慶幸小希有驚無險。

“其實她也可憐。”

過佳希依偎在鐘言聲的肩膀上,聞言擡了擡眼皮,接着這個話題:“是啊,換做是我,估計已經發瘋了。”

他想了想後說:“以後別讓小希再來醫院了,等手術結束了,我回家看她。”

“好,我就對她爸爸出差了,和以前一樣,努力工作,賺錢養我們。”過佳希善解人意地說。

他側過頭,幹淨溫涼的唇落在她的額角,沒包紮的手臂攬她入懷。她則貪婪地伸手抱住他的腰,鼻子貼在他寬敞的胸口,嗅着他好聞的味道。

好久之後,他一手擡起她的下巴,指腹抵在她的唇上,拿清淨的黑眸和她對視,檢查她眼睛裏有沒有異樣情緒。

“怎麽了?”她極力隐藏心底細微的不安。

“沒事。”他平靜地說,“只是想親你了。”

話畢,他低頭吻她的唇,作為回應,她閉上眼睛,沉浸在他的氣息之中。

吻了很久,當撤開的時候,她聽見他低聲說:“你願不願意再為我生一個孩子?”

她考慮後說:“關于這個,等你下了手術臺再說。”

“好,我等着。”他笑了,眼眸竟然帶上了一些想欺負她的深意,堂而皇之地說着只有夫妻聽得懂的事,“到時候你別怕累,也別想在一次後就逃跑。”

她咳了咳,有些臉紅心跳。

鐘言聲入院後的某一天,施逸來探望他,并帶來了他的獎杯。

他也是在沒多久前得知自己又獲得了業內的年度傑出建築工程師獎,因為身體欠佳,他和施逸說了一聲,代替他去頒獎的城市上臺領獎。

“手術定在什麽時候?”施逸問。

“下周五。”

“說真的,上手術臺前有沒有什麽想交代的?”

施逸向來讨厭假惺惺的一套,認為直截了當是最好的方式,他熟知的鐘言聲并不是一個脆弱的人,而生死也不是一個不可觸碰的話題。

鐘言聲卻沒有說話。

施逸的語氣變得難得的嚴肅,不急不緩地說:“想拜托我照顧她們嗎?”

“不,除了我,沒有人能照顧她們。”他的語氣也極為認真。

施逸語塞。

“我也不用任何人替我照顧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施逸挑了挑眉,然後說:“看你這麽有信心,我也沒什麽可擔心了。”

站在門口的過佳希抱着手裏的東西,安靜地聽完他們的對話,然後側過頭,整個後背貼在牆壁上,在心中重複“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漸漸地,久違的喜悅從心底蔓延上來,感覺就像是沙漠底的一朵花緩緩地生長,當微風吹過,流沙蔓延向一旁,青翠的綠葉在藍天下搖擺,脈絡分明。

施逸出來的時候看見抱着一只大型玩具熊的過佳希,有些驚訝,問她在這裏站了多久。

“幾分鐘而已。”她笑了,“謝謝你來看他。”

“好了,我不多打擾了,你快進去吧。”

過佳希抱着玩具熊,帶着微笑來到鐘言聲面前,裝成小希的童音,甜甜地說:“猜猜它是誰?”

鐘言聲看了看她懷裏的大熊,覺得有些眼熟,很像是當年他獎勵她的禮物。

“之前你送我的那只熊,我一氣之下送走了,後來可惜了很久。恰好今天路過一家店,發現它好像那只熊,就帶它回來了。”過佳希輕快地解釋,“還好那家店離醫院不遠,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帶它回來。”

鐘言聲看見熊的腳掌上滿是灰塵,猜到她一定拖着它走了不少路。

“我送你的。”她說,“喜歡嗎?”

“你要我說實話嗎?”他的手指抵着額角,無奈地笑了,“我可以把它轉送給另一個女人嗎?”

“沒問題。”過佳希大方地表示,“只要那個女人比我小二十歲以上就可以。”

她把熊放在一邊,剛松開手,手腕被他扣住,他拉她到床邊。她幹脆地脫下鞋子,躺了上去,睡在他身邊,任由他抱住她。

“當時為什麽把我送你的禮物送走?”他問她。

“因為看見它就想到你,想到你曾經拒絕我,讓我很難過。”她實話實說。

他的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無名指貼在她的無名指上,告訴她:“這也許是我做過的唯一一件自認為正确的,卻會後悔的事情。”

她一怔,擡眸看他,然後糾正他:“這肯定不是唯一一件,我打賭你以後也會有自以為是,事後卻後悔的事情。”

重要的不是自以為是,不是後悔莫及,而是有“以後”這個可能。

“譬如?”他對此好奇。

“譬如将來小希有了男朋友,你卻不喜歡他,棒打鴛鴦,無情地拆散他們,還自認為沒錯。等到七老八十了,在一個街上滿是落葉的凄涼深秋,你拄着拐杖在路上蹒跚,餘光看見一輛豪車飛馳而過,不由地回想起那個女兒第一次帶回家的男朋友,感嘆一句,那也是一個善良的小夥子啊,暫時窮一點有什麽要緊?女兒喜歡就好了,當時真糊塗啊,萬萬沒想到,小夥子現在已經是本地第一富豪了……老話沒錯,莫欺少年窮。”

過佳希一邊說一邊笑,覺得自己編劇情的能力不錯。

鐘言聲一邊聽一邊思考,冷靜地分析這個故事的可能性,然後說:“建議你故事的背景時間設定在冬天會更凄慘一些。說一些實際的,如果他的家境不好,能力和人品沒問題,我不會反對。相反,如果他人品不好,能力欠缺,就算是第一富豪,我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他。”

“我的想法和你一樣。”過佳希眨了眨眼睛,“如果他的長相、身高、能力和人品和你一樣就完美了。”

“可惜的是,這樣的完美不多。”他淡定地拍了拍她的頭頂。

“幸好,被我賺到了。”她翻一個身,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亮着眼睛看他,“你是我追來的,你一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

他笑了,修長的手指扣了扣她的額頭,帶着淡淡的寵溺語氣責怪她:“越來越頑皮,也越來越霸道了。”

她跟着笑了,低頭親他的臉。

坐在角落裏的玩具熊帶着憨笑看着他們。

此刻很幸福,能延續下去是幸事。

人們都不想出現“事與願違”這個詞彙,也不喜歡故事中出現“但是”和“然而”等轉折的詞彙。

如果可以,她願意用很多很多去交換一個名為“一切如常”的普通詞彙。

光線明暗,有規律地分隔着白天和黑夜,時間一分一秒地挪移。

終于,時間到了手術的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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