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手術時間持續近六個小時,從早晨十點開始,對等待的人而言相當漫長。

過佳希一個人坐在腫瘤科的休息區,擡頭便可以看見牆上的挂鐘,分針在以很慢的,幾乎讓人察覺不到的幅度挪動。她盡量不去看,仿佛這樣一來,時間可以過得快那麽一點點。

小希已經送去外婆家了,過佳希在電話裏對母親說,她一個人等待就夠了。

她提前買了一堆彩紙,安靜地折疊千紙鶴。

此時此刻,她很冷靜,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下午一點十五分,護士陸續從休息室出來,準備上班。其中一個小護士穿過走廊,看見過佳希和她腳邊的一堆千紙鶴,有些小驚訝,走過來問:“你吃過中飯了嗎?”

過佳希擡頭一看,眼前這張帶着關切之意的臉是平日裏照顧鐘言聲的小護士,她客客氣氣地說:“還沒有,過一會兒再去。”

“過一會兒?已經一點二十一分了。”小護士友善地提醒,“你趕緊去吃飯吧,否則會沒力氣的。”

“好,謝謝你。”

過佳希彎下腰,把折疊好的千紙鶴放進一個透明的袋子,然後連同包一起拿好,走向電梯。

她到便利店買了面包和牛奶,坐在窗前的高腳椅子上匆匆忙忙地吃完,為的僅僅是填飽肚子。

走回住院部的路上,經過一幢建築樓,門口閃現一個熟人,她一怔,停下腳步。

歐陽俊男精神很差,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陽光,似乎感覺到了不适,很快低下頭。

他并沒有看見站在幾米之外的老朋友。

“歐陽。”過佳希輕輕走到他面前。

一直喊了三遍他的名字,他才擡頭,當看見陽光中的一張笑臉,覺得十分刺眼,他很不想面對,目光開始游離。

“我聽小非說了,你最近都在這裏進行心理治療。”過佳希的語氣沒有絲毫的異樣,反而帶着鼓勵,“加油。”

歐陽俊男的表情有幾秒鐘的停滞,片刻後消極地說:“已經來好幾次了,沒什麽效果。今天是最後一次,到此為止了。”

過佳希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他們面對面,空氣的分子急速地聚集在一起,顯得很沉。

歐陽俊男忽然感覺很煩躁,陽光紮在手臂上又癢又痛,痛感竟然越來越明顯,就像是有人拿刀割開了他的皮膚,一刀又一刀,慢條斯理的,他幾乎都能聽見那種聲音了。他就這樣被困在原地,無法動彈,任由真實的痛楚侵襲自己。

半分鐘後,他脫口而出:“我還是适合自生自滅。”

言下之意,你還不離開我的視線?為什麽要用自己的耀眼照亮我的陰暗?

過佳希提了提手中的袋子,很平靜地告訴他:“我老公今天在這裏動手術,還不知道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我除了等待找不出其他的辦法。”

歐陽俊男一言不發,眼神卻不再閃爍。

“說真的,沒有人比我更能理解你現在的感受。我現在也只想一個人待着,不想有人打擾,不想他們對我說一切都會好的,別擔心之類的廢話。”過佳希說到這裏不再多言,打開袋子,拿出一只折好的紙鶴遞到他的手心,送給他當禮物,然後轉身離開。

歐陽俊男默默地看着擱在掌心的綠色紙鶴許久,耳邊奇怪的鳴叫聲停止,周圍的世界終于清靜下來。有一個瞬間,他好像找到了繼續活下去的一點點動力,即使這個動力是建立在“原來不是我一個人在經歷不幸”的基礎上。

他沒有資格,也十分不願意幸災樂禍。雖然他自認為醜陋,但絕沒有醜陋到那個程度。

可恥的是,他堆積的絕望竟然真的被她的一句心裏話消釋了一些。

視網膜上的一小片鮮活的綠意取代腦子裏殘留的鐵鏽色。掌心的紙鶴很輕很輕,像是随時會迎風而飛走。

他使勁地看着它,試着按下暫停鍵,把那天站在房間裏,目睹的一切沾着鮮血的東西切換成其他的……什麽都好。

什麽都好,只要能短暫地遺忘,有幾秒鐘的解脫就夠了。

鐘言聲的手術時間比預計的長,到了下午五點三十五分,手術依舊沒有結束。

過佳希的紙鶴都折完了,她凝視着挂鐘,眼睛幾乎一眨不眨,耐心地目睹時間是如何一分一秒地過去,順便數着自己的呼吸次數。

有一個時間點,她忘記了呼出憋着的氣,直到用力咳出來。

閉上眼睛,調整呼吸,繼續等待。

她承認自己已經瀕臨一種情緒的邊緣。

從她坐着的位置轉過頭,一眼望過去,走廊很長,像是空中的浮橋一般,沒有終點,越看越覺得恐懼,她終于不敢再看,收回目光,改成看自己的鞋尖。

六點多的時候,霞光穿過玻璃窗,滿溢在走廊上。她看見自己的白球鞋表面一點點地暈染成粉色。她的雙手始終交疊在膝蓋上,目光不變,整個背脊僵硬,好像一座石像,直到耳邊的腳步聲漸近,有人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過神,第一時間擡起頭,看見了給鐘言聲主刀的醫生。

“鐘太太,你現在跟我去辦公室,關于手術的結果要告訴你。”醫生的聲音沙啞,繼而摘掉了口罩,露出一張疲憊的臉。

過佳希站起來,壓抑住自己的恐懼,跟醫生走向辦公室。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如果請你選擇,你會先聽哪一個?其實都一樣,只要有壞消息在,人的壞心情不會因為它們的順序變動而有任何程度的減損。

至始至終,過佳希的心都跌入谷底。

鐘言聲的肺部腫瘤割除了,術中冰凍切片顯示腫瘤組織是良性的,這是好消息。不過,在縫合傷口的同時,患者出現了并發症,因為手術刺激了血管神經,引起支氣管的痙攣和肺的收縮,出現了肺不張的情況,現已送往了重症監護室,需要治療和密切觀察是否有呼吸衰竭的情況出現,如果出現,離死亡就只有一步之遠。

過佳希聽不懂那些醫學術語,不過她聽得出醫生的語氣,也看得懂他臉上那再明顯不過的凝重表情。

鐘言聲的并發症嚴重,術後的情況很不好,如果能盡快從昏迷中醒來,算是脫離危險,反之則不堪設想。

“這樣的情況真的很罕見。”醫生停頓了一下,看看過佳希,“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過佳希簽了兩份同意書,包括一些治療和用藥,然後跑去重症監護室看了鐘言聲。

他在發高燒,心電監護儀上顯示心跳超過了一百二十,血壓也不穩定,身上實在很燙,從她握着他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他在劇烈的病痛中。此外,他意識昏沉,一側呼吸微弱,神情卻比較安然,沒有什麽掙紮。

她握着他的手,掉下了眼淚。

後面的兩天,鐘言聲并沒有脫離危險,過佳希一直等在醫院。

她不準備離開,心裏已經打算好了,就算是有壞消息,她也要第一時間知道。

不少人來醫院看她,除了她的母親、叔叔和嬸嬸之外,朋友們也陸續過來,顯然是歐陽俊男将鐘言聲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他們為她難過,卻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陪伴她度過艱難的等待期。

“佳希,我陪你去醫院附近走一走,很快就回來,好不好?”何消憂說。

過佳希搖頭。

何消憂也不多說什麽,把洗好的蘋果遞給她。

過佳希一邊吃蘋果一邊看牆上的挂鐘。

她好像是被時間困住了,現在除了不停地看時間,其他什麽事情都不做。

每天除了在鐘言聲的病床前陪他說一會兒話,其餘時間她對誰都沒有什麽表情,也不開口說話。

嬸嬸對母親的竊竊私語,她不是沒聽見,但她沒有責怪任何人,包括自己。

嬸嬸說的是:“早知道就不動手術,保守治療了,興許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

不動手術,沒有威脅生命的并發症,沒有現在戰戰兢兢的等待,更不會将他推向生死一線的懸崖。

然而,她明白他不會帶着一份未知的,不明确的答案去碰運氣,以他的性格,他不可能選擇躲避,不會抱有僥幸。

他會接受這樣的結果,她也會和他一起承擔,沒有自責,更不會責怪別人。

只是任何事情都會有代價,她只能等待,然後接受一個最終的結果。

她在醫院裏待了五天,巧的是五天都在下雨。第六天,她照常在醫院的食堂吃了早飯,走出來習慣地打了傘,回到住院部,收傘的時刻發現一顆雨珠都沒有,後知後覺地擡頭看天空,發現已經放晴了。

離下午家屬探病的時間還有很久,她終于想出去走一走了。

醫院門口有熟悉的公交車,這些年這一條路線沒有變過,她上車後,默默數了數,一共七站路,就抵達體育館這一站。下了車,她步行到體育館後的老房子。

上樓,拿出口袋的鑰匙,打開門,看見熟悉的一切陳設。這麽多年過去了,周邊的寫字樓、商鋪林立,在白天熱鬧喧嘩,而它依舊安靜如守住一切回憶的老博物館。

他們搬新家之前買了全新的家具和電器,原來的東西幾乎都留在這裏,連擺放的位置都沒有變動。

屋子因為定期找人打掃,很幹淨很整潔,只是空氣有些悶,她走到陽臺,推開窗,讓自然風吹進來,然後往藤椅上一坐,安靜地回憶。

她記得很多年以前,她騎車趕來這裏上課,在路上不小心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跌破了膝蓋,他看見後帶她去衛生間沖洗,然後幫她抹了藥膏,繞了兩圈繃帶。

那個藥膏的味道涼涼的很好聞,還有消暑的作用。

他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明明是在照顧她,卻稱是在給自己避免麻煩。

當時,她就有些喜歡他了。

只不過,那時候怎麽也不敢去想,自己将來的結婚對象,孩子的父親就坐在對面,一板一眼地幫她的試卷糾錯,教她三角函數和立體幾何。

原來他手把手教她畫的那條輔助線,竟然可以神奇地蔓延到未來。

她生病來上課那次,他把空調關了,将小風扇放在她的身後,讓徐徐的風不急不緩地貼在她的背脊。

“你有沒有很想去的地方?”

那是他帶她逃課出去玩的一天,他對她說的話。不巧,她在那天又闖禍了,他依舊幫她收拾了爛攤子。

什麽時候對他的感情從仰慕、崇拜到了真真切切的喜歡?她很難找到一個臨界點,她只知道有一天,可以理直氣壯地拉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而走,擁抱和親吻,一起聊屬于他們的未來。她再也不屑如一個小女孩一般依賴他,她想讓他在累的時候也可以靠在她的肩膀上。

時間很奇妙,讓喜歡在不知不覺鐘變成了愛。

少了夢幻,多了真實,但是一樣浪漫。

無論是守望他還是與他并肩而行,都是一樣的美好。

喜歡他在高考前夕低下身來給她的一個鼓勵擁抱,也喜歡他在小希失落時,伸出手臂,提供一個能讓她拔腿奔過去的寬敞懷抱。喜歡他是自己年少時唯一的偶像,也喜歡他是自己孩子的父親。喜歡他站在工地上畫圖紙的模樣,也喜歡他在廚房掌勺做菜的模樣。

他是什麽樣她都喜歡。

她坐在藤椅上,花了一個上午靜靜地回憶過往的歲月,因為回憶太幸福,她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嘴角,直到笑容凝固在回神的剎那,眼眸從喜悅落至沉重。

擦了擦膝蓋上不存在的灰之後,她站起來,走出陽臺,來到客廳的桌前,坐下,雙手交疊在桌上,如同學生凝視黑板一般凝視對面的空座位。

“為什麽要在這裏添加輔助線?”

一句連她自己也沒料到還記住的話,在這一刻很自然地問了出來。

當然,回答她的是空氣。

她垂下眼眸,一言不發,臉上的苦笑越來越淡,最終只有一個苦臉了。

關了燈,離開這裏。

走下樓梯,她來到陳舊的,塗着綠漆的信箱面前,打開包,取出放在裏面的那支鋼筆,輕輕丢進信箱。

這是她的幸運物,在他動手術的前一天,她特地翻抽屜找出來,随身攜帶。

她想再一次把幸運給他,如果可以拿她餘生所有的運氣去交換他的健康,她不會有任何的猶豫。

祈求上天再幫她一回,讓她遇到一個奇跡,那麽此後,她不會再貪求任何,即使是再微小的願望。

她坐車回了醫院,低頭往住院部走。

短短的一段路,她意外地和四個病人擦肩而過。

第一個是年輕的女孩,她向老公報喜:“啊啊啊,我懷的是雙胞胎!”

第二個是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他向爸爸大喊:“醫生說我的牙齒沒有壞,不用拔!”

第三個是一個剛剛得知有配型一致的心髒供體的少年,她母親摟着他,喜極而泣,百感交集:“終于等到了。”

第四個是一個老爺爺,他兒子攙扶着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下住院部的臺階,放心地說:“鄭醫生說了,您複查的結果沒問題,各項指标都正常。”

老爺爺豪邁地揮了揮手,不屑地說:“我早說沒事了,你們偏偏還要我來醫院折騰,真是煩死了。”

她走上臺階,總覺得有些奇怪,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們。

他們都是幸運兒。

等她走進住院部,一路上又陸續碰到了幾個幸運兒,一個不需要截肢,可以保全雙腿的患者,一個遭遇車禍,只受了皮外傷,沒有內出血的患者,以及經過保守治療,瘤體直徑減半的患者,她看他們和家屬擁抱哭泣,聽見他們欣喜的聲音,等反應過來一個事情,心跳加速,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說: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讓這份難得的幸運再持續一分鐘。

她加快腳步,朝重症監護室跑去,離探病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她卻很着急地趕往那一邊。

等她來到門口,呼吸很急,站定在很熟悉的玻璃門外,看向離自己不遠的那張床。

心已經被一根細線提起,按在玻璃門上的手指不由地發顫,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張床,緊張地不敢挪開視線。

她告訴自己,剛才經歷的是并非是巧合,而是奇跡,奇跡不會如此快地消失。

再持續一會兒,好不好?

她等了很久,周圍都沒有動靜。

直到有一秒鐘,如同幻覺一般,她看見兩個護士轉過頭,一前一後地往她關注的病床走去,一步一步就像是踩在她的心髒上。她看見她們停留在床前,一個觀察心電監護儀,一個低頭去看他的眼睛。

匆忙的一分鐘後,其中一個護士擡頭,目光剛好和玻璃外的過佳希對上,顯然她可以辨認出這個每天都守在醫院等她老公的女人,向她打了一個手勢,用口型告訴她:他醒了。

她的血液在頃刻間停滞,随即是興奮到不能克制的狀态,肩膀上的包滑落在地上,她遲遲地去撿起來,不巧包扣沒有按好,包裏的紙巾、鏡子和口紅已經散落在一地,她一邊撿一邊笑着掉眼淚。

而在房間裏,似乎是他的詢問,護士們很快讓開了位置,讓他看見了她。

他側過頭,一眼認出了他的老婆。那個常常表現得像是一個孩子的女人,手足無措地拿着口紅,在玻璃上塗塗畫畫,他費力去看,發現她寫了他的名字,然後用一顆巨大的愛心把他的名字圈了起來。

如此明亮、鮮豔,不容忽視,昭示着她就在那裏,一直在那裏。

他當下的感覺就像是混沌的世界第一次分割了天與地,睜開眼睛,便擁有等待你很久的美好風景。

他想回應她,卻發現不太方便,因為身上束縛了很多東西,以至于他什麽都不能去做,連伸手去摸一摸她亂糟糟的頭發都不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看見她還在門口又蹦又跳,疲憊地思考了一會兒,發現暫時唯一能做的是,很溫柔地對她笑一下。

(網絡版的故事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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