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仿佛是一夜之間,夏和秋進行了交接。

田間的水稻已經長出了稻穗。又過些日子,金黃的稻穗沉甸甸地垂下了頭。

又到一年收割季。

梁秦氏帶着二郎從縣城回來,路過家裏的五畝田,瞧見田裏的梁玉琢,有些猶豫。反倒是二郎,掙開她的手,邁着短腿朝田裏跑,一邊跑還一邊在喊阿姐。

聽到聲音從地裏直起腰,梁玉琢一眼就瞧見了朝自己這邊跑過來的二郎。

“城裏好玩嗎?”随手折了一段稻穗插在二郎的腦袋上,梁玉琢笑眯眯地伸手掐了把弟弟的胖臉頰。

這段時間,她不光侍弄田裏的稻子和紅豆,還抽空在幫湯九爺往縣城裏賣燈籠。燈籠的提成并不多,可九爺的手藝太好,搭上她的嘴上功夫,漸漸拿下了縣城裏不少生意,有些大戶人家更是直接托她預定各式燈籠裝點在府苑當中。如此一來,她拿到手的提成也就漸漸多了起來。

靠着這些銀錢,她把家裏的夥食改善了不少,二郎正在長身體,更是天天吃得小肚子圓滾滾,如今梁秦氏已經不大能抱得動他了。

“阿娘給我買了糖人。”二郎有些難過,“可是糖人一會兒就被我吃完了,我想給阿姐嘗嘗的。”

在二郎眼裏寶貝一般的糖人,對于梁玉琢來說,那都是小時候的回憶,味道也不是特別美味。她笑笑,在二郎的臉上香了一口:“那讓阿姐嘗嘗剛剛吃完糖人的二郎甜不甜。”

二郎被逗得咯咯笑,直接要倒在她懷裏,抓過自己腦袋上的稻穗,就插在了梁玉琢的鬓間:“阿姐好看。”

“嗯。好看。”

把二郎送回到梁秦氏身邊,梁玉琢随口喊了句“阿娘”,回頭就要繼續割稻。

梁秦氏卻在這個時候把她叫住。

“我也來幫你吧。”

沒等梁玉琢回話,梁秦氏已經挽起褲腳下了地。雖然動作有些不熟練,可怎樣也比一個人勞作強。梁玉琢沒再拒絕,只低聲說了幾個注意的地方,随即就割了一束稻子下來示意。

“你每日在看的那些,就是種地的內容?”

想起每夜,她在房中點起蠟燭翻看的東西,梁秦氏有些遲疑。

梁玉琢沒說太多,只應了聲是,又割下一束。

梁秦氏的聲音這時候卻有些低啞:“書真是好東西。”

她的聲音透着古怪,梁玉琢擰起眉頭,等着她後頭的話。

“你阿爹還活着的時候,盼着能有個兒子,将來讀完他留下的書,說不定能考中舉人,當個官什麽的,結果生下了你……你三歲的時候,就喜歡坐在你阿爹腿上看他念書,六歲能背《千字文》,八歲能背出《論語》。可怎麽就是個丫頭……”

梁玉琢沒去打斷她的話。便宜娘重男輕女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相似的話她已經在明裏暗裏聽到過不少次了,耳朵生繭,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的事情,不往心裏去就行。

“過了年,二郎就四歲了。你阿爹當初說過,如果生個兒子,三歲就該上學堂讀書識字了。可上回你在薛家鬧得太過,村裏的學堂不願意收他了。”

聽到梁秦氏提及薛家,梁玉琢一口氣堵在胸中,實在是憋着不能發出來。

上回她從薛家出來,本是覺得徹底斷了和那家的關系,什麽恩啊怨啊的都已經一筆勾銷了,再不往來便是。哪知,梁秦氏竟瞞着她,找了梁趙氏去了趟薛家,跟薛家人求來一筆銀錢。

這筆錢原是足夠二郎在學堂上學的,可村裏的學堂那是薛家砸的錢、請的先生,薛家有說一不二的資格,哪裏還會同意先生收下二郎。

現在埋怨她在薛家鬧得太過,卻不知是自己的卑躬屈膝讓薛家覺得可以盡情欺負。

“那阿娘想送二郎去哪兒上學?”

梁玉琢閉了閉眼,壓下心口的火氣。

“我想再去求求先生,”梁秦氏遲疑道,“先生畢竟是讀書人,興許是覺得我們給的束脩太少了。若是你阿爹還活着就好了,他能親自教導二郎讀書識字。”

先不說她阿爹已經過世了,單是學堂先生,就不是束脩多少的問題。

梁玉琢深呼吸:“阿娘想給先生多少束脩?”

“聽說縣城裏的學堂,每年要給先生三兩銀子……”

“阿娘,薛家最後給你的也不過是十兩銀子,你拿出三兩給先生,求他收二郎入學堂。你可知,人心貪婪,今年你給了三兩,明年便可能是四兩,再加上逢年過節還要送給先生的禮。阿娘以為,咱們家是大戶不成?”

她賣出一盞燈籠,也不過是一成的提成,加上零零碎碎的其他收入,幾個月下來也不過才一兩銀子。梁秦氏這一出手就是三兩,根本就是拿她一年的收入在做打算。

更何況,先生是薛家的人,既然不肯收二郎。她就完全相信那是薛家的意思,如果薛家知道她們願意出三兩銀子送二郎入學,明年四兩,後年五兩也完全有可能。

然而,真正讓梁玉琢心裏發寒的,卻不是梁秦氏對兒子的偏疼,而是她硬生生地吞回了幾個月前親口說過的話。

她說:“要不,阿娘托人給你找戶人家吧。”她眼簾低垂,握着手裏的鐮刀,似乎有些掙紮,“你生的好,若是找戶好人家嫁過去,也能拿些聘禮回來……”

二郎年紀還小,聽不懂她娘話裏的意思,只知道“嫁過去”意味着可能會見不到阿姐。

看着站在稻田裏,滿臉悲涼的長姐,他突然扔下手裏的稻穗,哇哇大哭:“不讓阿姐嫁!不讓阿姐嫁!”

梁秦氏到底寶貝兒子,扔下鐮刀趕緊去哄。等她回過頭來,卻看見長女丢下鐮刀,從身邊直直走過。

“阿娘,你說不過不會賣了我的。”

她眼神冰冷,透着失望和怨恨,“如果阿爹在,知道你動了這樣的心思,你猜,他會怎麽做?”

只是一盞茶的功夫,下川村的人就都知道,梁文留下的寡妻跟女兒吵崩了。

村子畢竟就這麽大,又是秋收的季節,附近幾塊田裏都有人,梁秦氏和梁玉琢說話的時候根本沒防着邊上,到底叫人把話都聽了去。

這一傳十十傳百,就從“梁秦氏想嫁女兒”傳成了“梁秦氏想賣女兒”。

饒是如此,也沒見梁秦氏從家裏出來解釋。梁家的閨女更是幾年冷着張臉出門,冷着張臉回來。

徐嬸到底看不下去了,拉住剛要出門的梁玉琢就要聊聊,卻聽見“吱呀”一聲,梁秦氏開了門。

母女倆視線一對上,梁玉琢直接扭頭就走,根本連句話也不肯說。

徐嬸嘆了口氣:“你們這到底是怎麽了?日子才剛好過一些,母女倆怎麽吵成這樣了?”

她如今也成了寡婦,加上當家的剛死的那段時間,梁秦氏一直對自己十分照顧,徐嬸自問和她的心意也算是相通的,卻始終鬧不懂好端端的母女倆怎麽能吵成仇人。

梁秦氏聞言,搖了搖頭:“女兒大了,不聽話了。”

“我瞧着琢丫頭倒是個挺好的孩子,怎麽就不聽話了?”徐嬸擰起眉頭。她向來把梁玉琢當親生閨女看待,聽不得別人說一句不好,哪怕這人還是梁玉琢親娘。

“她嬸子,你說,二郎轉眼就要四歲了,早到了該開蒙的年紀。可之前家裏沒錢,窮得連束脩都交不了,我這做娘的只好委屈兒子沒能去學堂。可如今,家裏寬裕了一些,該是送二郎上學了,學堂卻是不肯收。我想着城裏學堂的先生每年有兩三兩銀子的束脩,不如就給先生三兩銀子,求他收了二郎。可玉琢她……她卻惱了。”

聽了這話,徐嬸眯起眼睛,仔細打量梁秦氏:“你這話說得好笑。要不是咱們兩家當了這麽多年鄰居,我是親眼瞧着琢丫頭從你肚子裏出來的,我還真要以為你是梁兄弟他後娶的婆娘。這後娘管教前頭婆娘生的閨女,也不像你這麽下得了手的。”

梁秦氏愣住。

“你男人死的時候,除了攢下來的一些銀錢,家裏也就這棟房子和外頭的五畝地。你男人的後事料理完,你手頭上就沒多少銀錢了,大家夥兒知道你們母女倆苦,肚子裏又懷着一個,一直幫襯着。後來二郎不知怎麽了落水,你可記得,是你家閨女跳下去救的?”

見梁秦氏眼眶微紅,徐嬸嘆氣道:“你那時候,為了照顧二郎,花了多少銀錢在他身上。村裏的大夫你說信不得,還是托我家大郎去城裏請的大夫。大夫請回來了給二郎看了病,順帶給琢丫頭也看了。可你呢,真當我不知道呢。大夫開的兩副藥食譜,你只給配了二郎的那副。後來我問你的時候,你說錢不夠。你同我說句實話,那時候你是不是生生想熬死琢丫頭?”

梁秦氏握着拳頭,身體發抖,臉色有些蒼白。

看見她這副模樣,徐嬸頓時氣惱,顧不上二郎還睡在屋子裏,狠狠罵道:“琢丫頭是造了什麽孽,投胎到你肚子裏?你這般心狠,就是為了梁兄弟的香火,你就不曉得你男人有多寶貝你家閨女?”

“寶貝又能咋樣!”梁秦氏捂臉嚎啕,“那到底是個丫頭,二郎才是香火!二郎要是沒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眼下不過就是想要她早些嫁了,拿聘禮給家裏補貼家用,我得送二郎讀書,以後二郎是要靠狀元當大官的!”

梁秦氏哭得大聲,徐嬸也氣得不行。瞧見從門後出來的揉着眼睛沒是睡飽的二郎,徐嬸直搖頭。

“你也不看看,你家現在能過得寬裕一些,都是琢丫頭的功勞。你不多留着她照顧家裏,只想着把人嫁出去拿那點聘禮,你眼孔咋就針眼這麽大呢!”

實在是氣不過了,徐嬸一甩手,丢下人直接回了隔壁屋子。大郎媳婦迎出來好奇地往邊上探了一眼,被徐嬸一把拽了回去。

不大的院子裏,出籠的大小雞咯咯噠地走着,二郎揉着眼睛,瞧見梁秦氏蹲在地上哭,拖着步子走近:“阿娘,阿姐呢?”

沒人給他回答,只有梁秦氏哭聲更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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