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入夜後的鐘府,梁玉琢還是頭一回來。
門口早有人候着,瞧見踏焰飛奔而來,上前就要迎候,擡眼瞧見鐘贛身前的人,雖瞪圓了眼,卻當即低下頭,一言未發地牽過馬缰。
大約早得了消息,府裏的仆役已經備好了浴桶和熱水。然而鐘贛入漱玉軒後,卻是徑直将人抱進卧房,扭頭命人拿來燙傷藥。
“誰潑的?”
鐘贛的聲音有幾分低沉,拿過燙傷藥後,扭開蓋子,沾了一指頭就要往梁玉琢的臉上抹去。
梁玉琢下意識地避讓開:“是我自己不小心……”
鐘贛并未介意梁玉琢的閃躲,将手中藥膏扔進她懷中,一手抓住她的臂膀将人制住,另一手直接抹上她的臉側。
直到梁玉琢臉頰上的燙傷被厚厚塗上了一層燙傷藥,這才命她擡頭,把藥繼續往勃頸處塗抹。
“這個位置的燙傷,難不成是自己喝茶手抖往肩膀裏頭灌水了?”
“……”
想起跟前這男人到底是錦衣衛出身,自個兒的謊撒得有些低級,梁玉琢心底一陣懊悔,臉上的表情也下意識帶上了惱意。
鐘贛只掃了她一眼,便松開了手:“餘下的部分自己塗上藥。”他說罷,将梁玉琢一人丢在房中,徑直出了門,順手又将門給嚴嚴實實地帶上了。
聽到吱呀門響,梁玉琢只覺得方才被塗抹過燙傷藥的部位滾燙發熱,也不知到底是藥膏的關系,還是這個男人手指的問題。
她抿了抿嘴唇,繞過房中屏風,将衣裳解下,果真瞧見從肩頭到手肘處一片燙傷。
而那人,顯然也是知道男女有別,不便幫忙上藥才阖上門出去了。
“知道不能幫忙,剛才那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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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琢嘴上嘟囔,握着燙傷藥的那只手卻是緊了緊,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
鐘贛帶着一行錦衣衛回府,命人各自退下後,廳中只剩近身幾人。他低頭不語,廳中幾人便也沉默無言。
老三卻是個忍不住的,實在是憋得慌了,一口喝掉杯中茶水,張口就問:“指揮使怎麽把梁姑娘也帶回來了?這天都這麽黑了,她一個姑娘家晚些怎麽回去……”
老四擡手就是一個巴掌拍在老三的後腦勺上,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只低頭喝着茶水,仿佛方才那一巴掌全然是別人打的。
“怎麽就知道打我,老四,你說我這話難道不對麽,梁姑娘那名聲到底……”
“我命你留在村裏,可是讓你成日在府中偷懶的?”
茶盞擱下,不輕不重發出“咚”的一聲。老三一個哆嗦,當即抱拳行禮:“指揮使命标下留在此處,一是為了繼續暗中盯着如今新上任的縣官可有貪腐行徑,二是為了從旁幫襯梁姑娘一二。”
鐘贛聞言,擡起眼,口氣淡淡:“那下川村中的傳言都是怎麽回事?”
老三愣怔。
老四實在見不得他這一副呆傻的模樣,輕輕咳嗽兩聲,壓低聲音道:“指揮使回程途中收到鴉青的飛鴿傳書,提及了梁姑娘之母欲為梁姑娘說親,不想遭人譏諷,累及梁姑娘名聲一事。”
老三當下擡頭,看着坐在主位上的鐘贛,慚愧不已:“此事是标下失察。因鴉青在姑娘身邊,标下以為無事,故而那段時日皆在縣衙盯梢,不想竟會出了此事。”
他老實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忽的又朝着鐘贛眨了眨眼,打趣道:“先前村裏頭忽的開始傳出,梁家大房的女兒婚前有孕的消息,可是指揮使的主意?”
這會兒,不光是老四想要再給他結結實實來一巴掌,便是廳中其餘幾人,也登時橫眼看向老三,恨不能把人拖出去打一頓,省得萬一惹惱了指揮使他們這一幫人都沒得好日子過。
然而,似乎是因為老三提起了這事,鐘贛身上方才還帶着的戾氣,竟煙消雲散,眼底也不似此前的冰冷,只屈指瞧着桌面,一下又一下,良久才再度出聲。
“鴉青的本事,比你大些。”
“鴉青她一小娘們,論本事,怎能敵得過标下!”老三拍着胸脯,“标下身強力壯,一只手便能将那小娘們丢到山溝裏!倘若下回梁姑娘還遇着這些事,标下定會将傳話之人揪出來,狠狠揍上一頓為姑娘解氣。”
一廳的人不語,只當他是個逗樂的,各自低頭喝茶,卻是錯漏了鐘贛眼底轉瞬即逝的笑意。
梁玉琢的藥塗得很快,等洗過手後,還能感覺到燙傷的部分火辣辣的疼。
才從梁家出來的時候,大抵是因為心思都用在了別處,反倒是沒注意自己的燙傷。只是這會兒,塗了藥,痛得有些厲害。
梁玉琢忍不住眯了眯眼,呼了口氣。
她從卧房裏出來的時候,早有人跑去前院通報了鐘贛。等到梁玉琢從漱玉軒出來,鐘贛已踢開湊到身邊來的老三,等在了漱玉軒外。
雖被她占用了卧房,男人卻仍舊換上一身常服,将之前傳來的那身染滿風霜的舊衣換下,簡單擦過臉,又剃了須,露出光潔的臉孔,此時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梁玉琢輕咳兩聲,別過臉:“鐘叔,謝謝你的燙傷藥。”
她在孫大夫那也拿到過燙傷藥,氣味刺鼻,效果也不甚好。
倒是方才那一小盒,雖然不過巴掌大,但膏體色澤鮮明,氣味芳香,似乎不是什麽廉價貨。
胳膊上的那些燙傷,一塗就用了不少,她此刻心底不由有些難為情。
鐘贛得了謝,只微微颔首,邁出腳步,領着梁玉琢往前走。
入夜後的鐘府,沒了白日的鬧騰,老三也不知被拉去了哪裏,從漱玉軒到府門,一路無言,只有北風,将鐘贛手中的燈籠吹得微微晃蕩,燭光搖曳。
門外早有校尉牽着踏焰候着,另有一人手中捧着大氅,見鐘贛出現,忙迎身上前,将大氅披上他的肩頭。
踏焰先前吃過馬草,也簡單休整過了,此刻倒也不累,噴着響鼻,搖頭晃腦地就往梁玉琢身邊蹭,張口要去咬她的頭發。
鐘贛伸手,推開得寸進尺的馬臉,翻身上馬,順帶着伸出了手。
梁玉琢盯着眼前的手掌有些遲疑。
她有想過回頭怎麽回家。不外乎是找人送她下山,卻沒想到這個送下山的人會是鐘贛。
之前上山的時候完全是被拽上馬背的,只是那時心裏發懵還來不及,回過神來時已經到了馬上,匆忙叫喊只會引來村裏人的注意,這才一言不發就跟着上了山。
這會兒卻是下山回家,再這麽同騎……
明知道她在猶豫什麽,鐘贛卻是不發一眼,直接驅馬上前,彎腰一把撈過她的腰身,直接将人帶進懷中,轉首便往山下走。
山中北風吹得呼呼作響。
兩側俱是在北風吹刮下簌簌作響的樹葉聲。
梁玉琢本是坐在馬前,踏焰的速度雖然不快,可這北風迎面刮來依舊覺得臉頰生疼。身後一拳距離外坐着的就是鐘贛,男人的身軀硬朗,如一堵牆,雙臂放在她的臉側,大氅恰好遮住她的臂膀,稍稍帶來一絲暖意。
可迎頭兜來一陣風,吹得她頓時閉上眼,後背頃刻間靠上溫暖的軀體。
風聲仍在耳畔呼嘯,然而身體在那一刻起卻并不覺得寒冷——鐘贛直接把她攏進了懷裏,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卻也連帶着簇擁住了她。
梁玉琢有些微滞,卻聽得頭頂一聲“失禮”了,踏焰的速度竟又提快了幾分。
迎面而來的風吹得厲害,梁玉琢只得閉眼低頭,周身被暖意籠罩,鼻尖是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
梁玉琢猛地睜開眼,扭頭就去看鐘贛的臉。
爆竹聲越來越近,可月光星光卻有些昏暗,只依稀瞧得見鐘贛的模樣,卻辨識不出他的神情。
“無礙,只是小傷。”
男人的聲音風淡雲輕,似乎當真只是小傷。梁玉琢卻知,錦衣衛這樣的身份,哪怕只是底下小小的校尉、力士,出門任務,一不留神就會丢了性命,便是受傷也絕不會是小傷這麽簡單。
與老三相熟後,也時常聽他提起出任務時的艱辛。老三常說,一同出任務的夥伴,不定哪日便會喪命,若是運氣好,受了重傷,留下一命,也可能斷了一臂,或是沒了條腿,少個耳朵,瞎只眼睛都是好的。
她想着,一時鼻尖發酸,兩手揪住大氅,啞聲道:“鐘叔,其實你不必親自送我下山……”
鐘贛不語,只騰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踏焰尋了另一條僻靜的路進了下川村,路徑廢園時,裏頭還能瞧見亮堂的燭光,似是湯九爺将做好的燈籠都給點上了燈,屋內亮如白晝。
梁玉琢此時卻全然沒那心思關注廢園,只想着早些回家,也好讓鐘贛回去養傷。
踏焰在孫大夫的門前停下,噴了噴響鼻,四蹄前後踏步。鐘贛先行下馬,梁玉琢仍坐在馬背上,身上的暖意頃刻間散去的時候,她忍不住打了聲噴嚏。
“姑娘。”
孫大夫家原本緊閉的柴門突然打開,鴉青從屋內疾步出來,手裏還抱着一件外衣,見人被扶下馬背,趕緊上前幫着披上。
“鴉青?”梁玉琢不解,“你怎麽在這?”
她先前遇上鐘贛時,鴉青分明走在前面,即便後來發現她不見,也不該這時候會帶着外衣出現在此處。
鴉青抿唇,看了一眼鐘贛,恭敬行了一禮。
如此,梁玉琢自然猜得出這裏頭的玄妙。
她有些驚詫地看了看這幾個月一直和自己進進出出,形影不離的鴉青,又扭頭去看沉默不語的鐘贛,只覺得後者一雙眼睛漆黑如墨,眸中卻又帶着深潭,定定地看着自己,不曾偏離片刻。
回家的時候,梁秦氏還未睡下,聽到柴門關上的聲音,二郎穿着小襖從屋內奔出,迎面就要撲到梁玉琢的身上。
鴉青忙上前一步把二郎抱住,好生道:“你阿姐身上被茶水燙着了,一碰就疼,好二郎過幾日再叫你阿姐抱號碼?”
被茶水燙着的事,二郎還記得清楚,聽了鴉青的話,他扭頭去看梁玉琢,得到阿姐的颔首,眼眶頓時發紅。
從鴉青的懷中下了地,二郎慢吞吞地走到梁玉琢的面前,伸手抓着她的衣袖,仰頭問:“阿姐,你現在疼嗎?鴉青姐姐之前說你被燙着了,所以先去孫爺爺那上藥了,現在還疼嗎?二郎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能得二郎的安慰,梁玉琢心頭暖洋洋,蹲下身和他平視:“好二郎,等阿姐不疼了,就多抱抱你。”她說罷在二郎的臉頰上香了一口,這才把人送回梁秦氏的屋裏,自己和鴉青一道進了屋。
門才關上,鴉青卻是“噗通”一聲,先跪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同騎是劇情需要。梁妹子是穿越女,沒那種重的禮教束縛。鐘某人是別有深意,借機靠近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