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梁玉琢過去沒見誰在自個兒面前跪過。鴉青的這一下,把她吓得不輕,慌忙伸手就要把人從地上拉起來。

“你好端端跪什麽,我還什麽都沒問你呢。”

鴉青連着叩首,擡頭的時候眼角已經泛紅,就連額頭也叫地上磕出了印子。

“姑娘待鴉青好,鴉青心裏知道,今次主子回來了,鴉青也不再欺瞞姑娘,只想求姑娘,等日後主子要鴉青回府時,求姑娘開口留鴉青。”

先前相處的那段日子裏,鴉青從來都是一口一個“姑娘”,一口一個“我”,梁玉琢聽見她這回嘴裏連“我”字也不說了,喊着她自己的名字,便知是露了卑怯。

這請冷冷的小姑娘,素來和梁玉琢同進同出,村裏人只道是孫大夫家的小親戚成了梁家大姑娘的尾巴,卻不知這裏頭竟還同鐘贛相關。

梁玉琢的眼神變了變,咬唇将人攙扶起來:“你這一跪,跪得我稀裏糊塗,倒不如把事情仔細同我說了,我也好明白這裏頭的溝溝回回。”

鴉青到身邊這些日子,梁玉琢最初也覺得有些奇怪。這小姑娘說是投奔孫大夫來的,可白天卻鮮少去孫大夫處,反倒是跟着她進進出出,還幫着照看二郎。夜裏更是同睡一屋,端茶送水,如同丫鬟一般。只是偶爾舉手投足間的利索,能讓她瞧出一兩眼和尋常人的不同。

“姑娘。”鴉青抿了抿唇,抓着衣袖道,“鴉青原本就是個下人,主子給口飯吃,鴉青就為主子賣命。主子不放心姑娘,鴉青就過來照顧姑娘。”

梁玉琢知道,鴉青嘴裏的“主子”十有八九指的是鐘贛。只是想到那個男人說過自己的身份,心底一時間有些疑惑。

一個校尉,也能被人稱作“主子”不成?

興許是梁玉琢眼中透露的不解,鴉青搖了搖頭:“主子的身份,鴉青不好與姑娘言明,待來日主子願意說時,姑娘盡管問便是。”她似有猶豫,擡眼小心看了看梁玉琢淡淡的臉色,說,“主子到底對姑娘是不同的,姑娘不用擔心。”

梁玉琢不是小姑娘了,鴉青話裏的意思,她怎麽着也不會聽不懂。只是被人這麽暗示出來,她也說不出別的話,只覺得雙耳發燙,裝作不懂扭頭去鋪床。

然,心下此刻在想的,卻是方才騎馬下山時,那從背後傳來的暖意,和箍在身邊的結實臂膀。

見梁玉琢不說話了,轉而去鋪床,鴉青趕緊上前,利索地拿過被子幫忙鋪開,一邊鋪一邊還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臉色。

直到确定她臉上的神情并無不悅,這才放下一顆心來,說起了自己到下川村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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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琢也不攔她,只聽着屋子內鴉青的聲音輕描淡寫地講述她從小到大經歷過的那些事。悲傷的,慶幸的,開心的,期盼的,還有痛苦的。

那些事聽着就好像是上輩子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可真從鴉青嘴裏聽到,梁玉琢的這顆心卻沉甸甸的,有些發疼。

等到鴉青吹滅了蠟燭,爬上床來睡覺。與她同睡一榻的梁玉琢忽的就翻了個身,睜着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

“你放心,要是鐘叔哪天要你再回那鬼地方,去做別的事,我就去求他把你留給我。”

末了,梁玉琢又頓了頓,“只是,他當真對我不同?”

沒談過戀愛,只看過小說電視劇加漫畫的梁玉琢,哪裏知道被人放在心頭究竟是什麽感覺。鴉青暗示的那份意思,她也唯恐只是自個兒的誤解,忍不住像個小姑娘一般,入了夜,同身邊最親近的人問起了這事。

鴉青還沒閉眼,想了想先前在孫大夫房門前瞧見的指揮使的那雙眼,心下大定。

“姑娘,主子他歡喜你呢。”

大年初一的下川村,熱熱鬧鬧的,各家團圓。

隔壁俞家是新喪,自然不會和別家一樣熱鬧,梁秦氏本想把徐嬸喊來家裏一起吃頓飯,畢竟兩家如今都成了寡婦,有些私房話便有了說處。

可俞家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媳在,徐嬸便是想過來,也念在兒媳的面上,留在家中同兒子一道過這個年初一。

梁秦氏有些遺憾,看着二郎不怕冷地在院中奔來跑去,身上穿着用閨女買的布料和棉做的襖子,心底難免想起了丢下她們孤兒寡母的男人。

竈房裏飄來飯菜香,不多會兒,梁秦氏就瞧見閨女提着一籃子東西從裏頭出來,身後跟着孫大夫家的遠房親戚,一前一後要往外走。

二郎瞧見姐姐,忙丢下手裏正在玩的草蚱蜢,撲過去就要抱人。快跑到跟前了才想起昨晚鴉青說的話,硬生生停下腳步,仰着頭,可憐兮兮道:“阿姐的手臂還疼嗎?”

梁玉琢摸了摸二郎的腦袋,指了指竈房,說裏頭給他特地留了吃食,這才向着梁秦氏颔首,踩着步子就出了門。

二郎目送她出門,扭頭一聲歡呼跑進竈房。梁秦氏生怕裏頭有東西燙着兒子,趕緊追了進去,卻瞧見竈房內早擺了幾道菜。

看着這些同酒樓裏的菜肴比起來,相差無幾的精致菜色,梁秦氏免不得鼻頭一酸,扭頭抹去眼角的淚,拿起盛着馎饦的碗,喂進二郎的嘴裏。

那邊,梁玉琢和鴉青出了家門,分了左右。鴉青去了孫大夫處,送去的自然是梁玉琢做的幾道小菜,算是讓鴉青這個名義上的親戚陪着老大夫過個年吃頓飯。梁玉琢則往廢園走,籃子裏裝的出了菜肴,還有一小瓶酒。

湯九爺是個鼻子靈的,還沒等她進門,就已經聞到了香味,嗅着嗅着摸到門口,眼珠子直往籃子裏鑽。

“都帶了些什麽過來?”

這話還在嘴邊剛落下,湯九爺的手已經去揭籃子上頭蓋着的布。梁玉琢順手把籃子往回收了收,繞過他進了屋。

哪怕是過年,湯九爺這屋子裏依舊堆滿了他做燈籠用的各種材料,桌上更是東一攤西一攤擺着。

梁玉琢嘆了口氣,幫着把桌上的東西擺到一邊,這才從籃子裏取了菜肴出來擺上。

“中夕祭餘分馎饦,犁明人起換鐘馗。九爺,正月初一要吃馎饦。”

盛在碗裏的,像是貓耳朵一樣的面食就是馎饦了。梁玉琢起初并不知道這東西,還是去年過年那會兒,徐嬸端了兩碗送過來,她才知道,在這兒過年還得吃這麽一種東西。後面也就跟着學了一些當地的面食、菜肴,不至于讓人覺得太過奇怪。

湯九爺端着碗,看了眼跟着菜湯一起煮熟了的馎饦,又看了看說完宋詞後,施施然去幫着整理桌子的梁玉琢,嘴角撇了撇,低頭喝了口熱湯。

除了馎饦,梁玉琢給湯九爺帶來的菜裏,有葷有素,色香味俱全。還有那一小瓶酒,是她開春那會兒,上山摘了果子自個兒泡的。

不醉人,口感比較清爽,聊勝于無。

只是這酒下肚了,湯九爺的話也多了起來。

“昨夜你坐誰的馬回來的?”

“……”

沒聽見回答,湯九爺擡眼:“早和你說過,山上那些人不是好的,你還偏偏同他們走得近。要是被村裏其他人撞見了,你還說不說人家了?”

想起昨夜鴉青的話,為了不叫湯九爺數落,梁玉琢壓下面上的燥熱,咳嗽兩聲:“只是遇上罷了。”

“一匹馬,兩個人,大氅子裹着。”湯九爺哼哼,“小丫頭片子,你是不是瞧上誰了?”

梁玉琢不語。

她這下不說話,卻是平白惹得湯九爺皺了眉頭。酒也顧不上喝了,酒瓶子往桌上一擺,就開始橫眉豎眼。

“你個丫頭,瞧着身子骨小,像是沒長開,可到底也該及笄了。你阿娘上回說要給你說人家,轉眼就叫人把名聲給壞了。即便如此,你也沒必要跟着胡鬧。”

他拍着桌子的樣子,像極了梁家那位老太太,可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是恨鐵不成鋼的關切。

梁玉琢心底一暖,唇角便情不自禁彎了起來。

“你笑得倒是開心。”湯九爺瞪眼,“山裏頭那戶人家到底什麽身份,你知曉嗎?”

他只當跟前的丫頭不知那幫人是錦衣衛,心裏擔心小丫頭年紀輕輕被人三言兩語騙了去,一想到日後得為個風裏來雨裏去,刀光劍影朝不保夕的漢子一日日守着熬着,湯九爺就覺得自己這顆心生疼。

“那些可都是會揮刀殺人的家夥,你一個小丫頭,日後許個尋常人家,小夫妻倆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挺美的,別叫人幾句話騙走,過上傷心日子。”

話說到這裏,湯九爺難免想起自個兒過去的錦衣玉食,鮮衣怒馬,更是覺得得把人看顧好了。

梁玉琢笑笑,正要把桌上吃幹淨了的盤子收進籃子裏,忽的就聽見門口有人喊話。她往外頭走了兩步,就瞧見老三在門口張望,身後還站着一人,迎風而立,沉默不語。

“老三叔叔?”

“丫頭果然在這兒。”一見梁玉琢,老三立馬咧開嘴樂呵,“指……老大在外頭找你,見了鴉青,說你到廢園這邊來了,所以就過來了。”老三眨眨眼,催促道,“還不快些過去。”

“過去幹嘛?”湯九爺跟着從屋裏出來,一眼就瞧見了門外朝這邊看過來的男人。

“自然是有事。”

老三大步上前,嘿嘿一笑,擋住湯九爺,“湯九爺,這小兒女說話,老人家就不必攙和了。再說了,九爺藏在這小村子裏的事,要不是外頭那位攔着,只怕前些時候就被人找着了,所以這事您看就讓這對小兒女去了如何?”

湯九爺聞言,張口就要呵斥,卻被老三一把拉住,拖着就進了屋子,嘴裏還嚷着:“都說湯九爺的燈籠做得好,老三我這粗人今個兒也文雅一回,瞧瞧燈籠。”

湯九爺和老三的那些舉動,梁玉琢自然沒看明白,只見着門外龍章鳳姿的高大男人正朝自己這邊看來,目光沉沉,像是在等着自己過去。

于是乎,腳下的步子,就這樣不由自主地邁了出去。

天不亮的時候,鐘贛就醒了。和底下的錦衣衛們一道吃過馎饦,就允了他們各自散去,自己帶上老三下山找人。

在孫大夫那處遇上鴉青,得知要找的那小丫頭這會兒在廢園,便又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如今見着了人,他卻一時不知應當怎麽開口。

想了一夜的話,在喉間打了個滾,卻自個兒落回了肚子裏。藏在袖口中的東西被他在指尖摩挲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又藏回到深處。

“昨夜忘了同你說。”鐘贛看着她,看她身上瞧着簇新卻料子不見多好的衣裳,瞧見她光溜溜的腦袋上毫無首飾,收回神,“我這次出任務去了閩越,那裏有種稻子,産量高,易種植。這次尋了些回來,來時見你地裏并未種新稻,就想麻煩你幫着試鐘一次。”

他頓了頓,似乎是擔心自己的話被拒絕,又緊跟着追加了句,“我允你十兩銀子,将你家除開種小豆外的幾畝地都種上我帶來的稻子,不管收成如何,待收割時全都給我。這樣如何?”

梁玉琢愣怔。

男人依舊是那樣沒多少神情的臉孔,可言語間卻有些匆忙,只那雙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整個人都刻進腦海中。

她沒來由地覺得臉頰發燙,慌忙低頭答應。

等到來日那些稻種在她家田裏生根發芽,長出沉甸甸的稻穗,她才知,這稻子究竟有多好,而這男人又究竟有多用心。

只是此刻,梁玉琢絲毫不知,躲在廢園中偷窺的老三卻捂住臉,痛苦呻吟。

“我的老天爺,我現在才知道,這人追起姑娘來,不送金銀首飾,送的居然是種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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