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秋收的時候,梁玉琢家裏的那幾畝田紅了一村人的眼。
原本,村子裏的田地大多都是跟地主租賃的,種的自然也是地主點名要的東西。梁玉琢家裏的田改種籽的事,下川村裏人都知道,可那會兒大部分人都是搖頭的。
好端端的香稻不種,偏生要種別的,萬一收成不好可怎麽辦?
那時候裏正薛良還出面勸過梁玉琢,後來也不知怎的,種籽仍舊換了。村裏的漢子們就回頭同自家媳婦打了招呼,只說後面多照顧照顧梁家的孤兒寡母,怕種出來的稻子還不夠她們母子三人吃的。
可如今呢。
一場秋收,讓全下川村的人都發現,梁玉琢種的這幾畝稻,産量竟然比以往種的稻子翻了幾翻。
有了她的帶頭,下川村幾乎不用裏正薛良的鼓動,大夥兒都把地裏的稻種改成了她種的那一種。只等着好好侍弄一翻,到了收獲的時候,能多結些稻穗出來。
也許是因為這個關系,梁玉琢新得了一些稻種的消息,沒幾天就又傳遍了村子。
鐘贛從閩越帶回來的稻種,名為“占城稻”。據說是從他國傳進閩越的,因為高産、早熟而且耐旱,在閩越一代很受農家的歡迎。
不過這事,卻沒放到明面上。
鐘贛将帶來的稻種全部轉交給了薛良,又讓薛良找了個借口再送進了梁玉琢家裏。村裏只當是梁玉琢上回種稻的事叫如今的地主知道了,這才又拿了新稻種讓她試試,便也壓下了心裏頭小小的嫉妒,只等着這一回梁家的地裏能長出什麽好東西來。
只是這一回,梁玉琢再準備種稻的時候,幫忙的人可就不止隔壁徐嬸了。
梁連氏和梁趙氏都過來幫忙,末了又偷偷抓了一把稻子回去。鴉青把這事告訴了梁玉琢,她倒不在意,只吩咐鴉青把藏稻種的地方換一換。
梁玉琢得了占城稻,并沒有立即就下手去種,反倒是去了一趟鐘府。在書房二樓,翻找出古書,整整看了一日,這才返回家中,開始濕種。
大約是因為一時事了,鐘府的漢子們都閑來無事,便被鐘贛差着下了山。這些漢子們有出身勳貴,也有曾經赤腳下地的平民,到了該插秧的日子,一夥人就卷起褲腳下了地,幫着梁玉琢一天功夫插完了所有秧。
原本還準備着趁機拿點秧苗的梁趙氏這會兒站在田邊,瞧着地裏這些身強力壯的漢子,有些發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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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都是打哪兒來的人?”
不光梁趙氏有些懵,就連後頭聽了動靜趕過來的梁連氏,也是一頭霧水的瞧着田裏的這些漢子。
下川村不大,鄉裏鄉親的家裏頭都有哪些人,誰家不認識誰。可這會兒突然出現這麽一夥漢子,各個身強力壯的,怎麽也不像是尋常的莊稼漢。更何況他們種的可是琢丫頭家的五畝田。
“琢丫頭年紀倒是不小了,該不會是從哪兒勾來的野漢子吧?”有嘴欠的婦人躲在一邊,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些個漢子身上看,像是能穿透了衣裳瞧見他們的一身腱子肉,嘴上卻毫不客氣,“這才多大的丫頭,也曉得跟漢子厮混了。瞧瞧這些身板,放到床上琢丫頭吃得消嗎?”
她這話說得猥瑣,邊上有相熟的婦人眉頭當即就皺了起來。
“胡說八道什麽,當心叫人聽見了,撕爛你那張嘴。”
“誰胡說八道了!你也不想想,這稻子都是打哪兒來的,怎麽的那地主就瞧上琢丫頭家的地了?誰曉得是不是有什麽勾搭在。”
稻種來的突然,村裏早有人私底下在這麽議論,可顧忌着人家裏到底出過秀才,哪怕秀才沒了,這麽評說秀才閨女的好壞也有些不大好,倒是沒人把這些話放到明面上說。
就連梁連氏和梁趙氏私下在床上也跟自家男人說過這類話,眼下聽見有人說出來了,當即眼前一亮,豎起耳朵仔細聽,想再聽到些有意思的話來。
正好,鴉青跟着梁玉琢提了籃子,過來給這些漢子們送吃食,當下聽到這話,氣得就要把人撕了。
“嬸子,種籽是裏正送來的,您若是心裏有什麽不樂意的,不妨找裏正說說話,在我家田邊發這些牢騷,沒多大用處。”
比鴉青更快的是梁玉琢的嘴。
老三帶着這幫脫了飛魚服的錦衣衛過來說是幫忙插秧的時候,梁玉琢自己也是懵着了。
可看老三眨把眼睛的樣子,她心知這事大抵是鐘贛的主意,也不好推卻,便想下地示範一次。
哪知這些錦衣衛大多幹過農活,下地插秧不在話下,她就拉上鴉青回家烙餅,好給他們當幹糧。
沒成想,回來的時候竟然會聽到這種話。
雖然裏正爺爺早說過,這一回再換稻種,村裏一定會有人眼紅然後說些難聽的閑話。但她沒想到,暗地裏散布些難聽的話也就罷了,還真有人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就說出口的。
梁玉琢心知,就是今天沒有漢子的事,嘴欠的人仍舊能找出理由來到處說難聽的話。
想到此,梁玉琢繼續道:“這田是我阿爹留下的,要怎麽種,種什麽,找誰來幫忙,那都是我家的事。”
田裏的漢子們幹完了活,聽到話,都已經上來了,鴉青給他們倒水洗手,又送上幹糧,這些風裏來雨裏去習慣了的漢子們就地坐在田邊,一邊啃着幹糧,一邊聽他們梁玉琢和人嗆聲。
之前嘴欠的那婦人人緣一貫不好,大抵就是因為她那張得罪人的嘴。可人家不光不認為這是什麽壞事,還經常叉着腰滿村子走,東家說完說西家,直說的他家小子都沒了夥伴,大閨女十八歲了也沒能說出去,依舊我行我素。
“哎喲,琢丫頭,你說你一個黃花大閨女,種田就種田,拿着原先的種籽不好嗎,換來換去的。”漢子們在吃的烙餅很香,香得讓人有些忍不住,那婦人一抹嘴,好不容易收回視線,咳嗽兩聲,“你一個姑娘家,到底從哪裏得來的新種籽,別是用了什麽不好的法子……你也是該說親的年紀了,可別糟踐自己……”
梁玉琢笑笑:“糟踐麽?”
婦人的膽子大了一些,笑着說:“你阿爹可是個好的,有什麽好東西都想着咱們村裏人。”說着又唏噓,“你阿爹要是曉得你現在都跟這些漢子混一塊,還不得氣死。”
“嬸子是替我阿爹勸誡我呢。”梁玉琢若有所思地點頭,“鐘府把這些稻種拿來,拖我試種,為的是産量高的話,就推廣開。就連這些大哥,也是鐘府派來的人。要是我不試種一下,嬸子敢直接把沒種過的種籽扔到地裏麽?”
下川村的村民這些年一直老老實實種着老地主給的香稻種籽,哪怕産量再低,田地少的沿納回回交完都不夠吃飽穿暖,也沒見有哪戶農家改種別的東西。
梁玉琢最初發現這事時,只覺得村裏人老實得過了頭。
可她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自然會為了賺錢,去謀求其他發展。
家裏的五畝田不能丢,那就盡可能地去種産量高、經濟效益好的東西,所以有了紅豆,也有了後來的新稻。不用下地的時候,幫着湯九爺吆喝買賣燈籠,其中的抽成也不低。她年前還看中了山上的一片地,打算想辦法租下來種點別的經濟作物。
她從來不是認死理的人,也不是不求上進的,為了能多賺錢,只要不違法,不沒良心,不丢失人格,她能吃的苦,受的罪很多。
就像此番婦人說的這些話,如果不是考慮到在村子裏還有梁秦氏和二郎,梁玉琢自己是不會放在心底的。
至于鐘贛會派人過來幫忙,以她的理解,那個會把稻種當禮物的男人大抵在此之前并沒有意識到會有現下的情況出現。
梁玉琢的話,叫那婦人噎住了。
說實在的,若非有她去年的試種,今年村子裏種的大概還是和以往一樣的香稻。村裏人不是沒想過種別的東西,可一來這地不是他們自己的,二來香稻種慣了突然換別的,萬一産量不好怎麽辦。
人都是有畏懼的。梁玉琢去年種的稻子産量高,明眼人都能看得到,自然也就成了大夥兒的新寵。只是新寵才種下,她家地裏又種下了更新的稻種。
“這……這種籽的事和這些漢子可是兩碼事!”
“本就是一碼事,何來的兩碼?種籽是鐘府出的,人也是鐘府出的,嬸子非把這事掰開了說,安的是什麽心?”
這邊,梁玉琢同人唇槍舌劍。那頭,蹲在田邊啃幹糧的錦衣衛漢子們,意猶未盡地舔完了手指上最後一點餅沫,低着頭互通消息。
“梁姑娘這嘴,真利索。”
“那可不。她爹是秀才公,秀才生的女兒,肯定厲害。”
“這婆娘說話真難聽,人長得也難看,跟梁姑娘站一塊,簡直髒眼睛。”
“嘿,你們說,叫指揮使知道了,這婆娘能過得好麽?”
“難說。”
漢子們啃完了烙餅,也插完了秧,再蹲着看熱鬧顯然是不成的。正起來打算回去呢,那婦人趁機氣急敗壞地逃了。一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吵不過就跑的婦人,再去看梁玉琢的時候,不自覺眼底就帶上了欽佩。
梁玉琢沒去在意別人的眼光,只送了送漢子們,就提着籃子回了家。
看熱鬧的人慢慢離去,有老農戶繞着梁家的這五畝地走了一整圈回來,眉頭舒展開,低聲同在邊上等着的家裏人說這秧好。有心思活絡的當下就決定去找裏正說說,下回也給換上同種稻子試試。
至于另一邊,梁玉琢從廢園邊上的山路往上,走到了鐘府的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