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半三更,城內宵禁。
大雨幾乎是在轉瞬間,傾盆而下,勢要将整座皇城都淹沒。閃電催着雷鳴,一陣接一陣捶擊在宮殿正脊兩端的脊獸上。韓非立在宮殿屋檐下,手中提着的宮燈卻幾度被驟雨大風熄滅。
深夜的殿外,除開宮中守衛,只有韓非還立在這裏。手中的宮燈,在驟雨大風中,飄飄晃晃,一不留神又“噗”一下熄滅。
韓非從袖口裏掏出火折子,正思念着要再點上,就聽得“轟隆”一聲雷響,有雜沓的腳步聲踩着雨水從遠處走來。
“鐘大人總算來了。”
閃電中,韓非一眼就看到了在接引太監身後的鐘贛。那身如今朝中不容多見的麒麟服,穿在這一位身上,果真稱得上龍章鳳姿,也難怪今上會如此偏愛這一位。就連氣度上,也只有這一位,才更像已經過世多年的老侯爺。
“韓公公。”鐘贛走上殿前石階,雙手抱拳,“今上急召,可是出了什麽事?”
“鐘大人進殿便知。”韓非側身回禮,看了看退下的接引太監,開口笑問道,“聽聞鐘大人前些日子向人求親了?老奴在此,恭喜大人了。”
“公公客氣了。”鐘贛颔首。
他身上的麒麟服此刻滴着水,按理該去偏殿換身整潔的官服,只是韓非并未提醒,他便順勢擡腳進殿,由着那雨水順着衣袍滴落殿中,帶起長長一串水漬。
殿中焚香,混着藥的苦澀,宮燈亮着,卻有些昏暗。
本該因藥效昏睡的天子,此刻卻靠坐在龍床之上,近身的小太監正接過天子喝完的藥盞,見鐘贛走近,忙躬身離開。
永泰帝今年已過四旬。□□駕崩那年,永泰帝尚未及冠,卻力排衆難,奉旨登基。如今,四旬的永泰帝,已然兩鬓斑白,不負從前。
看着龍床上的天子,鐘贛行禮:“陛下,請保重龍體。”
“自然是要保重的。”永泰帝颔首,看着立于殿內的青年,口中嘆息道,“只是若再不召你進宮,只怕你就永遠回不來了。”
鐘贛不語,心底卻隐約猜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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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之于鐘贛,亦父亦兄。只是再怎樣,他仍不過只是外臣,天家父子,說的永遠是這宮內的幾人。
“渾小子,朕不召你回城,你當真要把那山野小院當作家宅了不成?”
“平和縣別院乃陛下所賜,臣不敢不住。”
“胡說,朕這些年賜你的可不止這一座院子。另還有美女無數,可你為何不說不敢不用了?”
“紅粉骷髅,白骨皮肉。”
“說的倒是好聽,不過朕怎麽聽說,你看上了個村姑?”
錦衣衛本就是朝廷的鷹犬,或者說,是天子放在朝野內外的眼睛。這世間,任何地方,都有一雙眼睛盯着,哪怕是錦衣衛本身,也被暗中緊盯。
鐘贛絲毫不意外自己在下川村的事情,會叫永泰帝知道。只是在聽到“村姑”二字的時候,眼中晃過一絲柔光。
“她很好,只是出身低了點。”
能同一貫寡言的鐘贛談及心上人,永泰帝的神色似乎也好了不少,靠着龍床咳嗽兩聲,笑道:“都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只怕那位姑娘在你心頭當真是如珠似玉了。”
話才落音,殿門外忽然傳來韓非的聲音,繼而又有喧鬧聲。
轉瞬間,方才奉茶的小太監已經弓着身子走了過來。
“陛下,是安泰公主。”
永泰帝默然,長久嘆了口氣,對上鐘贛,苦笑:“景吾啊,朕的這位公主,當真入不得你的眼嗎?”
安泰公主乃是永泰帝最寵愛的女兒,不然也不會冊封公主時,允諾封號中的這一個“泰”字。只是女兒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再不是幼時乖巧伶俐的模樣。
鐘贛不語。直到殿門外的喧鬧消聲滅跡,他方才開了口:“公主金枝玉葉,臣高攀不起。”
知道他說的是客氣話,永泰帝只是笑了笑,輕咳兩聲,道:“朕這位公主當真是被皇後寵壞了。罷了,你如今有了心儀之人,朕也好讓皇後不必再幫你相看京中閨秀。明日,你便複職吧,也好叫那幫老家夥知道知道,錦衣衛的招子還沒鏽。”
永泰帝一咳嗽,臉上就浮起病态的紅暈。他的後宮之中,妻妾成群,光是皇子便有十餘位,更有無數公主。為免兄弟相殘,永泰帝待皇後誕下皇子璋,遂将其立為太子。
如今一晃多年,朝堂內外,後宮之中,人心浮動,妄圖劃分勢力,廢棄太子,擁護其他皇子……那幫老家夥們,以為錦衣衛自六王之亂後元氣大傷,竟手長得伸入了後宮。
“景吾啊,錦衣衛的虎口該張開了。”
“臣明白。”
永泰帝笑着點頭:“這些人,你讓他們都去查一查,任何細節都不要錯漏。”笑聲沉下,帝王的眼中如濃墨,“該把他們咬下一口了。”
小太監呈來的紙上寫滿了朝臣的名字,文臣武将皆羅列其上,大多是錦衣衛這些年監視的亂臣,部分還特地用朱砂圈起。
鐘贛不發一言,将這紙收好。
他不過将近一年未曾回京,永泰帝如今的身體狀況實在離奇,大抵與紙上的這些人是脫不了幹系的。
“回去吧,明日記得早朝,記得讓他們看看,錦衣衛的白虎回來了。”
永泰帝撐着病體命韓非送鐘贛出宮。殿門關上的時候,他忽然呼吸急促,小太監慌忙間想要去請太醫,卻聽得“砰”的一聲,茶盞被狠狠砸落在地上。
“去查!去查一查,是誰那麽大膽,敢把朕殿中的消息傳給安泰公主!”
徹夜離宮,陪同回京的錦衣衛皆在宮外等候,見鐘贛出來,忙迎身上前。
“鐘大人。”
見鐘贛行禮後遂要上馬回府,韓非不由出聲,等人扭頭看來,方才道:“開國侯夫人日前曾入宮,代世子求娶安泰公主。”
安泰公主雖最得寵,可到底已經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京中誰人不想借勢,那麽這位公主就成了最好的目标。
韓非知道,他不提,鐘贛大抵只會當做不知。
可他到底看着公主長大,一顆心陷落在眼前這只錦衣衛白虎身上,如何不想她能心想事成。
然而,對于鐘贛而言,世間女子似乎除了那個哪怕踩了一腳泥水仍看起來俏皮可愛的少女,其他諸人當真不過是紅粉骷髅,白骨皮肉。
“那就恭喜公主殿下了。”鐘贛頓了頓,“待他日公主出降,景吾必回侯府讨杯酒水。”
他言罷,不再停留,縱馬離去。
韓非卻停留在宮門前,長長嘆了口氣。
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吶。
雨後黎明,天光格外明亮,空氣中雖還帶着濕氣,卻也清新的像是人間的塵埃皆被沖刷一般。
京中角落裏的魑魅魍魉似乎因昨日飛馳而入的錦衣衛,一夜之間消聲滅跡。
這日早朝,已撤職一年餘的開國侯嫡長子鐘贛,身着禦賜麒麟服,手持錦衣衛指揮使金牌入宮觐見。
再度看到這位曾經的,史上最年輕的、威名赫赫的錦衣衛指揮使時,朝堂衆臣皆是驚駭。
待永泰帝于朝堂之上,為鐘贛官複原職,群臣激憤。然而,聖旨已下,不可更改。
未幾,官複原職的錦衣衛指揮使,呈上罪證無數,引得天子震怒。六部被斥,更是牽涉到國舅及太子妃母家。
不等殿下惶惶不安的朝臣下跪求饒,殿外的金吾衛将士已然手握腰側刀柄,将人脫出大殿,圖留下一殿兩股戰戰,頭皮發麻的朝臣。
待到早朝結束,群臣退出正殿,大多神情惶惶,回頭窺視殿中天子,終究承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鐘贛最後才從殿中離開。
永泰帝的臉色比昨夜看起來稍顯好些,只是眼下青黑卻有些遮掩不住。然而,對于他方才咬下的那幾塊肉,永泰帝顯然是滿意的。
六部之中,吏部為首。太子妃的母家便有三人在吏部為官,此次皆被錦衣衛搜羅罪證,上呈給了永泰帝。
只不過,旁人不知,鐘贛卻是對那些罪證一清二楚——
比之其餘被帶走的朝臣,國舅及太子妃母家的那些罪證實在是無中生有了一些。将他們也拉下去,不過是為了明面上看着公平一些,也省得有人如蚱蜢一般,趁機上蹿下跳,惹出腥臊。
鐘贛出殿後,意圖回錦衣衛北鎮撫司,然半途中卻遭一小太監攔截。
掃了眼塞進手中相邀私會的紙團,鐘贛回首,只一手刀,便将猝不及防的小太監砍昏在地。邊上有路經的太監目瞪口呆,吓得後退了幾步。
“把人綁了,送給陛下。”鐘贛随手将紙團抛進太監懷中,“這個也呈送給陛下。”
那小太監只當是紙團內有什麽密文,不敢偷窺,又念着能在永泰帝身前露臉,當即應聲,手頭一時找不着捆綁的繩子,竟索性将地上太監的衣裳脫下,将人反手捆住,押送到了韓非面前。
當日,後宮驚惶。
安泰公主癱倒在地,捂着嘴,驚悚地看着被韓非砍死在面前的幾個太監宮女。
永泰帝見此情景,道:“他日你若敢再往朕的身邊安插宮女太監,韓非手中的刀劍砍的就将不再是他們的血肉。我的公主,你可是明白?”
這些太監宮女,都是永泰帝身邊幾個得用太監的手下。昨夜徹查已然将這些人全數發現,帶上鐘贛方才命人押送來的太監,一共五人,全數有韓非當着安泰公主的面,親手砍殺。
沒有哪個皇帝願意将自己的後背暴露給別人,哪怕這個別人是他最寵愛的女兒。
作者有話要說: 重感冒第四天_(:з」∠)_再撞上雜志新刊約稿趕着要稿子,忙得昏頭轉向,差點忘了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