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永泰帝的舉動,震懾了滿朝文武。一連數日,整個盛京就仿佛都在餘震。不管是三品以上的大員,還是尚未夠格早朝的四品以下文臣武将,仿佛一夜之間都韬光養晦了起來。

就連街上馬車争道的事,都少了大半。

尚未分封的皇子們縮起脖子,乖巧安分地當了幾天兒子。

這幾日的盛京,仿佛一直沉浸在一種莫名蕭瑟的氣氛當中。明明不過四月天,卻分明像是掠過了春夏,直徑去了秋冬。

似乎除了老百姓,誰都知道,永泰帝最近的心情不算太好。

不然,為何連最得寵的安泰公主也被下旨禁足了。

而太子,卻在此時松了一口氣。

只是,不論如何松了氣,總歸心裏頭還是生了後怕。太子如今在宮中行走,最怕的就是一不留神撞上了北鎮撫司的那幾位大爺。

鐘贛此番回京,一道帶回的是老五老六那幾人。留在京中的錦衣衛如今見指揮使歸來,自然馬首是瞻,個個再度氣宇軒昂起來。即便是在宮中,也是十分神氣。

“安泰公主如今當真是太平了。聞說前幾日得知指揮使進宮,大半夜的就命人打扮了一番前去面見陛下,想同指揮使撞上一回,不成想反被拿捏住把柄。”

是人都喜歡八卦些男歡女愛的事。在宮中當差的錦衣衛,自然都知曉安泰公主歡喜鐘贛的事。

要說安泰公主的容貌,也稱得上是沉魚落雁,只可惜,再生得好,落在無心之人的眼裏,也不過是平白長了一張比別人稍好一些的臉孔。更何況,鐘贛如今心頭已有了相思人,哪裏還會去顧着安泰公主是好是壞。

可對于旁人來說,這一堵高牆內的女子,生的都是一副驚人的容貌。

“光生得好又怎樣?”有錦衣衛千戶笑道,“光生得好,卻沒這個,豈不是白長了一張臉。”

千戶說笑間點了點腦袋,“我瞧着指揮使對光有模樣沒頭腦的姑娘,可是素來不喜的。”

先前出聲的錦衣衛嘿嘿一笑,随即道:“咱們指揮使是什麽人?要說長得好,開國侯府裏的丫鬟,哪一個不是千嬌百媚似朵花,就說侯夫人這些年往指揮使身邊塞的,又有哪個長得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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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自然。

鐘贛生母常氏在長子六歲那年再度懷上身孕,卻意外在中元節時落水溺死,一屍兩命。常氏死後第二年,開國侯便續弦了如今的侯夫人馬氏。同年,馬氏早産,誕下麟兒。饒是開國侯府再怎麽防範,仍舊傳出風言風語,皆說馬氏并非早産,乃是足月生子。

這一胎,分明是珠胎暗結。

彼時,老侯爺尚在人世,自然護着嫡孫一二。而開國侯不好發作,只暗中将原先侍奉常氏的嬷嬷丫鬟們盡數杖斃。

等到老侯爺過世,鐘贛已然十二歲。次年,他便搬出了開國侯府。

只不過,他那位繼母,卻分明是個不安好心的。即便鐘贛離開開國侯府,并表示對爵位無意,馬氏卻仍舊不肯輕易放過他。言語間的奚落不過尋常,夜裏送來的通房丫鬟更是無數。

倘若鐘贛是個不知節制的,只怕早早被帶上歪路,徹底養廢。可興許是老侯爺保佑,鐘贛十五歲入錦衣衛,自此青雲直上,分明與開國侯府已無任何關系。

如今的開國侯在他堂堂錦衣衛指揮使面前,竟如同稚子一般,不堪入眼。

八卦也聊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回了錦衣衛們住的大院,瞧見鐘贛似乎準備出去,方才說話的千戶忙問:“指揮使可以要回府?”見他颔首,千戶又道,“這幾日街上風聲緊,明面上那幾位都繃着不敢造次,但還請指揮使當心。”

雖說發落六部那是永泰帝下的旨意,可歸根究底,呈送上證據的是他們錦衣衛,更何況,是由早早發落的鐘贛親手送上的。

一朝回京,沒等人心裏打個激靈就放了這麽一個大招,鐘贛這樣的想要不招人記恨,簡直就是玩笑。

然而,鐘贛自是不怕那些明着暗着詭計的。

他如今在這盛京之中,心無旁骛,不過是一身麒麟服,一柄繡春刀,加上生母常氏留下的若幹陪嫁。真正能讓他記挂的那人,還安然無恙地生活在鄉間,踩着泥地,穿着布衣。

從北鎮撫司出來,鐘贛穿着一身官袍直接騎馬回了家中。

他如今住的是常氏當年的陪嫁之一,在盛京地段最好的一處宅子。近些年來,周邊的宅子大多成了官宅,還有皇子住在其間。別處總是熱熱鬧鬧的,唯獨他的府邸,冷清的仿佛沒有人氣。

看門的是個啞巴老頭。因着當年常氏有恩,故而一直幫忙照看這座宅子。等到鐘贛十五歲遷入,見他忠心,便将人留下當了門房。

一個忠心的,不能說話的門房,加上有些小啰嗦,但從不胡亂說話的幹兒子,鐘贛的這座府邸外人想要進門,卻也并非那麽容易。

府中早有老嬷嬷打點一切,聞聲知曉主子回來了,遂讓丫鬟去廚房把炖好的湯水呈上來。

“大郎可要先沐浴更衣?”

嬷嬷姓常,是常家遠房旁支小門小戶出來的,後來做了常氏的奶娘,如今年歲大了,經不起折騰,鐘贛被撤職遠走後,因此并未跟走離開盛京。常氏當年生下鐘贛,便是由着老嬷嬷一手照料的,也因此即便離了開國侯府,也仍舊一口一個大郎喚着。

鐘贛雖向來是個冷面孔的人,可對上常嬷嬷,嘴角卻還是彎了彎:“好。”

浴桶已經在房中備好,由着仆役将熱水倒滿,鐘贛喝退衆人,這才繞過屏風舒服地洗了趟澡。

屏風外,常嬷嬷将換洗的衣裳挂上,又給舀了碗湯水盛着放涼,這才開口:“大郎這次回京,可是不走了吧?”

鐘贛回京當晚,府裏一片慌亂,絲毫不知主子将歸。到了天明,他又穿戴整齊進宮上朝,之後數日便一直住在北鎮撫司,因此常嬷嬷也一直未能同他好好說上話。

“要走。”

“可是在鄉下還有東西未帶回,不如叫底下人去一趟……”

屏風後,傳來嘩啦水聲,而後,挂在屏風上的中衣被麻利地拉下。不多會兒,鐘贛一身中衣,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嬷嬷,去請官媒來。”

常嬷嬷一時愣怔,像是突然聽清了他的話:“官媒?大郎可是……可是瞧上了哪家閨秀?”

自常氏意外落水,帶着腹中胎兒死後,常嬷嬷便将鐘贛視作心頭骨肉。見素來不問女色的鐘贛忽然提及官媒,只當他出去一趟,終于遇上了歡喜的,想要娶妻生子,激動不已。

正經娶親,少不了要過三媒六聘的程序。而像鐘贛這般的官家,自然要請官媒。

鐘贛并未對常嬷嬷直言自己要娶親的是何人。直到盛京有名的官媒上門,已換上常服的鐘贛方才開口。

這一開口,驚到的不光是官媒。

更讓常嬷嬷愣怔不已。

“我欲聘平和縣下川村梁家姑娘為妻。”

“大郎要娶的是農家女?”常嬷嬷有些吃驚,卻也知不好在人前掉主子的臉面。直到官媒暈頭轉向地拿了銀子被人送出大門。常嬷嬷這才驚惶道,“大郎是官身,怎好娶農家女,便是再喜歡,将人納了帶回府裏便是,緣何要娶?”

普天之下,門當戶對一詞重要至極。就連天子廣納後宮那時,也不曾将農女劃入範圍之內。盛京當中,遍地官宦人家,也從不曾聽聞哪一戶聘了農女為妻的,即便有,也不過是和商戶女一般,一頂紅轎子從側門擡進後院,生個孩子,擡做姨娘。

不外乎如此。

常嬷嬷只當是鐘贛被撤職避禍的那段時日,一時豬油蒙了心,看上了農家女,又叫人三言兩語哄騙了去,這才不顧官身名聲地要娶農女為妻。

如此想來,愈發覺得得趕緊為他覓一門門當戶對的婚事。

“大郎若是喜歡,擡進來便是,這娶妻當娶賢,聽聞王太傅府上有位千金,容貌清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今年方才及笄,正是要說親的年紀……”

屋子裏只聽得常嬷嬷的聲音,鐘贛端着茶盞,輕輕吹了兩口,一言不發。

常嬷嬷方到此時,才發覺鐘贛的沉默,聲音到後來已然發不出,只喏喏道:“大郎……”

“嬷嬷。”鐘贛道,“我想娶她,這便夠了。”

老嬷嬷動了動嘴唇,到底知道當年被她摟在懷中的大郎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的主意,只好嘆了口氣。

“那大郎,那姑娘好嗎?平日在家裏都做什麽?”

做什麽?

鐘贛垂眸,蓋住眼底的笑意。

這個時辰,大概正在上山下地想辦法掙錢,也說不定帶着她家二郎在溪澗裏摸魚。

而正如鐘贛所說,這個時辰的梁玉琢,的确挽了褲腳在水裏摸魚。

農家的閨女不像城裏頭的那麽多規矩,便是要避嫌,也從來不是叫人瞧見一小節腳腕或是腿肚子,就尋死覓活認為丢了名節的。

下川村外的小河道裏,因着接連下了幾天的魚,水流充沛,就連底下的魚也多了不少。

村裏的小子們跑去下游游泳洗澡,上游就成了姑娘們洗衣抓魚的地方。

二郎人小,雖然想跟着去下游,可梁玉琢見往下游跑的小子當中,有梁同在,便怎麽也不肯放二郎過去。好在鴉青在邊上陪着,二郎倒也不饞,學了阿姐的模樣,彎起褲腳下河摸魚。

魚不好摸,可樂趣卻十足。

二郎下腳沒能才穩,一個踉跄撲進水裏,驚起邊上一衆叫聲。邊上忽的有人跳進河裏去抱二郎,濺開的水花嘩啦一下,驀地把驚呼聲全都吓沒了。

等到水花落下,看着站在河水僅僅沒過小腿肚的河道中,一手撈着二郎粗短腰身,一手抹開臉上水花的年輕男子,梁玉琢沒忍住,“噗”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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