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下川村村口的這條河道是山上錦衣衛近年新幫着挖開的,下游水深及腰,因此能讓小子們跑去洗澡游泳,上游的水深比不得二郎當初出事的那個池塘。
因此,二郎這回撲進水裏,旁人看着驚險,梁玉琢卻知道出不了多大事,最多不過是被河底的石頭磕着碰着。
哪裏知道,這會兒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年輕男子,下河救人。
鬧了個烏龍的男子有些狼狽,恰好俞二郎從旁經過,得知此事,便拍着胸脯帶男子回家換身衣服。
等到梁玉琢上門致謝的時候,男子方才道明了自己的身份。
男子姓聞,單名一個夷,字倡白,是位秀才。
“你是來學堂當先生的?”
聞夷注意到梁玉琢投過來的目光,又打量了一眼方才被他從河裏撈出來,此刻正緊緊抱着自家阿姐腰身不放的二郎,尴尬地咳嗽兩聲。
“是。在下是來此當教書先生的。”
梁玉琢仔細打量面前的男子。
興許是因為濕了一身衣裳的關系,眼下的聞夷穿的是俞二郎的衣裳。因着體格上的差異,這身清灰衣衫直把他穿得格外單薄,臉色看起來也并不是太好,似乎大風吹上兩把,就能跟着上天。
只是,瘦弱歸瘦弱了一些,卻是實打實的書生模樣。
想起給賈樓送小豆時,偶爾能撞見的幾個書生,各個看着身體單薄,偏又喜歡狎妓,沾染一身脂粉味。
只不過,村裏的學堂并未聽說原先的先生要走了。
梁玉琢自然将心中疑問抛向聞夷,男子微怔,只當她是不信,又從随身的包裹裏掏出了聘書。
原以為村裏認字的人不多,聞夷一臉愧意地打算收回,卻不想梁玉琢一把拿過,一字不漏地看了下來。
Advertisement
聘書上所言,村裏的學堂竟是被縣裏收走,不再歸薛家所有,連帶着束脩也比過去少了一半。而原先在學堂內教書的先生,不知為何被解聘了,是以才聘來聞夷。
學堂的事裏正顯然也是适才得知,匆忙到俞家将聞夷請走,末了還囑托徐嬸幫着去家裏和高氏一道,為先生做一桌接風宴。
徐嬸去了,又在宴上做了幾道梁玉琢私下教她的新菜式,直吃的新先生眼睛都亮了。
這些自然都是後話。
眼下,聞夷跟着薛良走後,梁玉琢便将學堂的事同鴉青說了說,鴉青回頭就找到老三。而老三,囫囵吞下鴉青送來的熱菜,抹了抹嘴,樂道:“這事,自然是指揮使的主意,總不能真叫未來小舅子讀不起書,當個目不識丁的農戶吧。”
老三的話給赴京的鐘贛賣了個好。梁玉琢想起那日的親吻,自然又是沉默了一夜。
到第二日天明,她早早起床,同鴉青一道給二郎穿了一身幹淨的新衣,帶上銀錢,親自把人送到學堂。
當初那位先生在時,因了薛家的關系,并不打算收二郎。即便後來梁秦氏提出一年二三兩銀子,同城裏的教書先生一般無二的束脩,先生也未曾松口收二郎入學堂。
二郎年紀雖小,卻也不是不懂事,知道阿娘幾次三番為了上學的事求人,卻遭人拒絕,當下就曾摔過東西表示不肯再去。
梁玉琢那時怕耽誤了二郎,還借着進城買賣的功夫,詢問過城裏學堂的事。她如今收入穩定了,自然想的更多的是怎麽讓二郎能夠讀書識字,哪怕不去考科舉,也好過當目不識丁的泥腿子。
聞夷的出現,讓梁玉琢想了一夜學堂的事情。此刻把二郎送到學堂門口,梁玉琢這顆心也在噗通噗通跳的飛快。
她低頭,看着站在身邊,小小年紀卻繃着臉的二郎,沒來由心頭一軟,擡手摸了摸他後腦勺,拉着人進了學堂。
聞夷剛剛收拾好前任先生留下的東西,正等着給孩子們上課,瞧見梁家姐弟過來,忙放下書迎上前。
得知梁玉琢的來意,聞夷有些吃驚,低頭問了二郎幾個問題。
譬如是否識字。
譬如在家中可讀過書等。
二郎仰頭回答,倒是沒了平日裏的調皮,一本正經,唯獨牽着梁玉琢的那只手因為微微發緊,暴露了緊張的心情。
梁玉琢往常忙完回家,入夜前會把二郎抱到自己房裏,點上燭燈教他認字。阿爹留下的書裏,有幾本是當年教女兒用的,上頭塗鴉般留着幾個哭笑不得的小雞小鴨,分明是幼時的梁玉琢添上去的。
她就拿着這幾本書,趁二郎還沒上學的功夫,教他認了些字。
也好在梁玉琢私下裏的教導,倒意外的沒讓二郎同學堂裏其他同齡的孩子差了太多。聞夷不似從前那位先生,和薛家沒什麽關系,自然按着正正經經收學生的規矩,收下了二郎。
此後,二郎便也算是要上學的人了。
為此,梁秦氏很是高興了幾天,哪怕平日裏梁玉琢再怎麽清冷,她也兀自貼近,想着暖一暖閨女的心。
二郎似乎也因此胃口大開,每日能吃下好大一碗飯。因了這段日子家裏的生活寬裕了,梁玉琢狠買了一些食材,白米飯吃得噴香,短短幾天就叫二郎又胖了一圈。
自進了學堂之後,二郎每日起早就乖巧地爬了起來,擦過臉後就提着梁玉琢從城裏買回來的小書匣,一路奔進學堂。
大抵是因從小耳濡目染,知道未曾謀面便陰陽相隔的生父是秀才出身,二郎也尤其喜好讀書識字。每日都是頭一個進的學堂,小小年紀便學了他阿姐幾分像,拿着柴門後的掃帚就開始灑掃。
先前先生在時,學堂裏的清掃都是由先生身邊的書童小厮做的。等到歸縣裏管了,自是安排了仆役。二郎搶了幾次仆役灑掃的活後,聞夷便讓人在邊上顧着一些,卻也并沒有阻攔,只在私下裏時常給二郎指點。
這一晃眼,日子就到了四月底。再過不久,可不就是該過端午了。
梁玉琢如今賺錢的門路越發多了起來。梁秦氏瞧見閨女的勁頭,也終究是不再勸說什麽。
光靠着家裏的五畝地,自然是不成樣子的。梁玉琢跟賈樓的合作,從最開始的銷售小豆和賣食譜,漸漸又發展出了別的門道。單是一道茶碗蒸,就叫她同賈樓玩出了花樣。
下川村邊上的那座山,空閑了許多地方。梁玉琢找到裏正薛良,得知那座山頭如今皆算在了鐘府名下,便又找了老三,像模像樣的寫了契書,叫老三送去給鐘贛,只說租了山裏頭多少地,每年多少租金。
信老三自然是送去了,卻沒等契書寄回,就帶着府裏頭留守的幾個弟兄,幫着梁玉琢把要租的地先給圈了起來。
梁玉琢在裏頭養了不少雞,又托了俞家兄弟每月一貫錢,不上山打獵的時候幫忙看顧着那裏頭放養的雞。
那些雞原先都是在人院子裏圈養的,如今放到了梁玉琢的這個園子裏,倒是很快就活動開了。不過月餘,小雞仔長大了些,大母雞産下的蛋也越發沉了,就連敲了殼落在碗裏的蛋黃,也顯得個圓色濃,好看的緊。
梁玉琢便拿着這些蛋去了賈樓,同賈樓的掌櫃定了契書,打出了山雞蛋的稱號。
若非下川村不靠海,梁玉琢還真像打出海鴨蛋的招牌。前世老家的海鴨蛋,一盒就能賣出五六十,賣的就是把鴨子放養在海邊,吃着小魚小蝦的名頭。
光賣山雞蛋肯定是不夠的。
梁玉琢又把茶碗蒸的菜譜賣給了賈樓。菜譜上有種食材叫香蕈,掌櫃的原是覺得這味食材太過講究季節,不敢花大錢買張無用的菜譜。
卻不料,梁玉琢早早就打聽來個消息,說是縣城附近的山裏頭,竟住了位六十餘歲的老翁,無兒無女,養着兩個徒弟,平日裏父子相稱,三人就躲在深山裏嘗試着人工栽培香蕈,一種就是二十餘年。
人人都道這父子三人是癡傻的,偏生要去種天生地養的東西,哪知到今年還當真就給他成了。可成是成了,卻沒人敢嘗試,生怕一口下去是帶毒的,那就沒了性命。
梁玉琢原是托了老三打聽誰家有自個兒種香蕈,卻是花了好些功夫才發覺只那父子三人在試種,旁人的香蕈多是山裏野生的。
可既要做菜,野生的香蕈自然是不夠。梁玉琢得知此事後,就親自上了趟山。旁的人不敢嘗試這種出來的香蕈,她卻是敢的。嘗過香蕈後,雖然發覺口味和後世的香菇有些許差別,倒也覺得鮮美,梁玉琢便留了契書,商定一年的香蕈供給。
如此東風,不光令梁玉琢笑逐顏開,賈樓更是喜上眉梢。得了老翁親自送來的香蕈,掌櫃的甚至顧不得先做幾盞嘗試着去賣,就先把食譜給買了下來。
賣了雞蛋賣食譜,梁玉琢卻沒當即從賈樓離開,将準備盛茶碗蒸的碗瞧了瞧,又給掌櫃的出了幾個主意——不管是碗還是盞,往好看裏尋。
梁玉琢賣了這個好,方才沒再留着,拿了銀錢給二郎扯布做新衣去了。
二郎現在在學堂越來越好,平日裏上學身上總帶着一個小荷包,荷包裏塞着各種果脯點心,大多是梁玉琢回回進城給帶來的。偶爾也有老三自作主張,幫着指揮使拍未來小舅子馬屁獻上的小點心。
但二郎最喜歡的,還是他阿姐時不時進竈房做的吃食,往往帶上一小包去學堂分,不光同學分着吃,連帶着聞夷也能蹭到幾塊。時間久了,梁玉琢每回做點心,都會多做一些,特地讓二郎另外給先生送去。
這天臨到放學,忽然下起雨來。
起早出門的時候,梁玉琢把二郎送到學堂就轉身去了縣城。彼時,天色看着不錯,想來是不會下雨的,因此也沒叫二郎帶上傘。
偏生臨了放學,卻是嘩啦啦地下起大雨。田裏甚至還起了蛙鳴。
這會兒下起雨來,二郎在學堂廊下站了一會兒,卻不見阿娘送傘,想了想,抱起書匣就準備沖進雨裏。
聞夷本是從廊下經過,瞧見他這副模樣,忙讓仆役拿了傘,背起二郎送他回家。
這一路師生二人倒是有說有笑的,可到了梁家門口。
敞開的柴門內,卻傳來了陌生的尖銳的聲音。
“我家夫人念着你家姑娘家底薄,特地叫我送來了這些銀兩,日後吃的用的,也好寬裕一些。等擡了你家姑娘進我們開國侯府做妾,還怕享不了福嗎?”